“必须赶紧向董将军报告。”

王服一拨马头,试图从这片惨烈的混乱中脱身。马匹陡然换了主人,不满地尥起蹶子。王服二话不说,一剑刺入马臀。坐骑骤感剧痛,一下子跃过地面上滚动的尸体与血水,钻入一条狭窄里弄,消失在黑暗里,在石路上留下一长串带血的蹄印。王服走得太匆忙了,没注意到在一旁有一双惊慌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离去。

他不得不舍弃这些部属。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这些部队的存在与否,已经意义不大。

失去了长官的士兵们更加惊惶,尽管此时骑兵们的冲击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们的对手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局面已经从击溃变成了屠杀。

此时在昌德门的城楼之上,正站立着两个人。尽管他们无法穿透夜幕去俯瞰许都卫附近的厮杀,但那股飘至城头的浓重血腥味,却足以说明远处的惨烈。

站在中间的中年男子身材极高大,两条长腿如铁塔般矗立,怀抱一杆粗长铁枪,两条浓眉间锁着浓重的忧色。

“文和,如此行事,真的能取信于曹公么?”

被叫到名字的老头子佝偻着身体,慢慢吞吞答道:“张君侯不必担心,兵法有言,置于死地而后生。必先大疑,方有大信。我当日为君侯陈说宜从三条,便应在今夜。”说完这老头子把大裘裹得紧了些,一脸疲惫,“希望我这把老病骨头还撑得住。”

中年男子不再追问,他把铁枪缓缓靠在城头旗杆上,双手抄在胸口,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文和呐文和,我张绣阖族性命,可就交到你和曹操手里了。”

4

赵彦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匍匐在大车辐辏之下,屏息宁气,唯恐被人听到声音。

他刚才目睹了一场人间惨剧。三百多名步兵,在这条狭窄的朱雀大街被大队骑兵突击碾压,街面上遍布着人体残肢,浑浊的血顺着沟渠淌到两侧的排水沟里,腥气扑鼻。

这实在是无妄之灾。下午他去拜访一位在司空西曹掾的朋友陈群,打听一下司空府最近动静。两人相谈甚欢,居然忘了宵禁时间。陈群挽留他住一宿,赵彦却着急回去,把最新消息整理给孔少府。他心怀侥幸,觉得自己应该没那么巧被巡夜逮到,结果却迎头撞上了赶往许都卫的王服部。

为了防止泄密,王服命令把在街上撞到的每一个人都抓起来,裹挟而走。于是赵彦被抓到队伍里,嘴里塞入破布,被一名士兵连拉带拽一路踉跄,无比狼狈。

赵彦心里惊诧万分,这些人杀气腾腾,绝对不是许都卫的巡夜。“难道是要兵变?”赵彦的脑筋即使在推推搡搡中,也在飞快运转。黑暗中看不太清这支部队的番号,无从得知其来源,但结合近期许都局势判断,赵彦猜测动手的应该是皇帝,或者说董承。

想通了此节,雒阳系之前在朝堂上那一系列诡异的举动,便立刻清晰地连成了一条线,让赵彦豁然开朗。他震惊之余,不禁暗想,董承如此大的手笔,连王服所部都是暗中的棋子,难道荀彧和满宠对此毫无察觉?

没人回答他的这个疑问,因为他们突然遭到了来历不明的骑兵突袭。王服部阵脚大乱,没有人再去管赵彦。赵彦趁乱钻到街旁一辆堆着柴薪的木车底下,顾不得斯文,像条狗一样趴下,抬起脖子心惊胆战地朝外望去。三百人在朱雀大街上散成一团,显得非常拥挤,没有人会留意躲到大车底下的一个小小议郎。

赵彦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浑身瑟瑟发抖,几乎是万念俱灰。一声嘶鸣从头顶传来,一名骑兵的坐骑被街上几具死尸绊倒在地。那骑兵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踢了尸体几脚,还抽出刀来用力剁了几下,才悻悻离开。

赵彦的身体一下子停止了颤抖,僵直住了。那个骑兵骂人的口音,他曾经在雒阳和长安听到过。这是一种相当土气的口音,可在前几年,它却是整个关中的噩梦。

这是西凉话!这是西凉的骑兵!

在许都附近,唯一还拥有西凉骑兵编制的,就是那位宛城的北地枪王张绣。

张绣是董卓旧部张济的侄子,武艺高强,在宛城自成一派。他曾经投降过曹操,但当曹操前往宛城受降的时候,他却突然翻脸,害死了曹操的大儿子曹昂与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搅乱了整个中原的局势。张家与曹家,可以说是仇深似海。在许都如此空虚的时候,城内居然出现了西凉骑兵,这其中的意义,赵彦几乎不敢往下想…

难道董承与张绣联手,借外兵入城,袭破曹氏?可为何又与这些军队发生冲突?

赵彦忽然想起陈群说过的一句话。当他问起司空府对整饬宿卫的看法时,陈群淡淡回答道:“想怎么开始,便由着他们;想怎么结束,却得看司空大人和荀令君的意思。”

近期朝廷与司空府的一条条政令飞快地在赵彦脑子里闪回,他是个聪明人,惯于从一大堆庞杂的政令里读出隐含的意义。他忽然想到,恰好在数天之前,曹仁军团从许都被调去了项县,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正是荀彧。

“不好,少君她…”赵彦猛地抬起头了,然后“砰”地撞在车轴上。他顾不得后脑剧痛,龇牙咧嘴地从车底下爬出来,心急如焚。

几个骑兵发现了这里的诡异动静,在他们眼里,这个身穿布袍的家伙似乎更有价值。几匹马耀武扬威地冲他围了过来,骑兵们的长矛已经折断,便抽出了腰间的马刀。

赵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臂奋力架起大车,朝前推去。大车上堆满了还未斫削的荆棘木条,满满蓬蓬,扎在身上不好受。骑兵们不愿靠近,便一抖缰绳试图绕过去。赵彦对许都地形非常熟悉,他手里平推,整辆大车忽地车头一偏,横在了朱雀大街旁边的一条里弄前。然后他不顾斯文,一猫腰从大车底下钻了过去,朝着里弄深处跑去。

里弄非常狭窄,被这么一部大车挡在入口,骑兵若不下马,绝难过去。骑兵们踌躇片刻,放弃了这个目标,重新回到大街上。

逃出生天的赵彦顾不得喘息,开始发足狂奔。这次不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在里弄路上留下了一串血红的足印,而在足印的旁边,早就有另外一串触目惊心的血红蹄印,尚未干涸。

※※※

董承仰望宫城大门,上面漆黑一片,似乎无人值守。他让随从喊宫城司马开门,可是半天都没有回应,正当董承心中疑惑的时候,一个东西从城头被抛了下来,骨碌了几圈,恰好停在董承脚边。

董承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他亲自提着灯笼俯身去看,发现那是一枚人头。人头的面孔很熟悉,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向董承询问自己是否能从长水校尉升任九卿。

“种辑?”董承朝后退了一步,面色大变。手里的灯笼剧颤,里面的蜡烛几乎站立不住。

城头骤然灯火大起,盔甲铿锵,一下子涌出来十几个人影。借着城头火光,董承看清了其中一个人的麻子脸。

“满伯宁,果然是你…”

随从警惕地举起了佩刀,董承却在瞬间恢复了镇定。满宠这个人韬略深沉,靠王服未必制得住这条蝮蛇,这一点当初董承就有所预料。此时他既然出现在宫城之上,说明已经觉察到了董承的计划。

看来种辑围攻邓展失败被杀,就是出自满宠的手段。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皇帝如今在杨修的守护下;而王服的部队,仍旧是许都内最强大的武装集团。只要这两点拢住,就算满宠和邓展占据了皇城,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董将军深夜不归府休憩,漏夜赴宫中不知有何事?”满宠居高临下地问道。

董承仰头喊道,袍袖一拂,俨然有重臣气象:“满伯宁,何必惺惺作态。我今日奉衣带诏讨贼,翦除奸党。尔等为虎作伥,还不早降。”

“这可真是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份诏书,说董将军您聚众谋反,着许都卫立行剿灭。”满宠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卷暗黄色嵌边的诏书。“不知京中诸军,当奉何者诏书为准。”

董承冷笑道:“请来陛下当庭圣断,不就知道了么?”这个满宠站在城头优哉游哉,看起来不着急,于是他也乐得拖延时间。等到皇帝与王服都到了,大义与武力俱全,不愁打不下区区一个宫城。

他们一上一下,就这么对峙着,彼此都心中笃定。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董承心中一喜,转头望去。

来的人却不是皇帝,而是王服,而且他只有单身一人一骑,浑身星星点点都是血迹。

“董将军…”王服在马上大喊道,“西凉军进城了!”

董承开始还没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有些茫然。可再一仔细思忖,面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王服身上的血迹、西凉军进城,还有满宠得意的表情…他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这些散碎的迹象足以让他瞬间推想出隐藏其后的关节。

想不到那个满宠居然兵行险招,说降了与曹氏仇深似海的张绣,这可是之前怎么也算不到的变数。面对悍勇的西凉骑兵,即便是曹操的中军都难以占到便宜,遑论王服那区区几百游兵散勇。

苦心孤诣调空许都兵马的计策,就这么被满宠一招无中生有给化解了。

王服正欲靠近董承,却不防城头跳下一个人来,挺剑直立,挡在他的马前:“王将军,我早想与您切磋一下。”

王服勒住缰绳,望着眼前这位一脸怒相的男子,不禁苦笑道:“只消几支弩箭就可解决,你又何苦动手。”邓展拔出长刀,正色道:“王将军出身名家,剑法号称许下第一。今日我已斩杀种辑,与足下已是除死方休之势,何不倾力一战?”然后他用刀在自己脚下画出一条笔直的长线。

这是武者的邀战。王服知道多说无益,便从容下马,用衣襟下摆擦干剑上的血痕。两人各自举剑为礼,然后同时向前迈出一步,口中叱咤,二剑铿然相交。

董承没再对王服投以更多关注,他再度仰起头,表情开始变得扭曲:“满伯宁,你果然有胆子,竟然敢走出这招险棋。曹孟德若知道,以他的多疑,只怕你也难以身存。”

城头火把飘摇,满宠的表情看起来飘忽不定。面对董承的质疑,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去,将手里诏书投下城去,朗声道:“董承接旨。”

董承的肩膀微微颤抖,从得知西凉军入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崩溃了。但身为大汉车骑将军的尊严,不容许他在敌人面前失仪。他俯身从地上捡起诏书,展卷读之,里面无非是些陈词滥调,但让他分外惊心的是,落款盖的玺印方圆四寸,上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传国玉玺?

这方玉玺自从被徐璆送回许都后,一向是由皇帝贴身带着,如今却盖在了满宠拿来的诏书上。难道说,皇帝也已经被他们控制了吗?不,不是皇帝被控制了,而是皇帝本来就在他们的控制中…董承的思维在飞速转动。

一阵细微的破风声传过,董承身后的几名随从突然表情一僵,随即一一倒在地上。他们都是董府里潜藏的硬手,每个人都能以一敌十,可现在却被一招击杀,暗中的那名高手,着实可怖。

面对惊变,董承头都没有回,只是负手长长叹息一声:“贤侄,我该猜到是你。若非是你,满伯宁纵有泼天的胆子,又怎敢袒露都城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