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自从来到许都之后,震惊、忧虑、恐惧、迷茫和沮丧接踵而来,整个人一直被极度压抑着。此时这大胆的撩拨,在他紧绷的精神防线上弹开了小小的一个缺口。几乎就在一瞬间,如泰山般的巨大压力令堤坝崩塌,转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泄,把他与他怀中的女子裹挟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如羽化登仙般快乐。刘协感觉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笔,在一张白洁绵软的左伯纸上挥毫作画。笔端蘸饱了浓墨,挥洒间汁液四溅,在光滑的纸面上留下斑斑印记。纸边娇羞地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却被强势地压直铺平,任凭长而坚硬的笔杆运转自如,横、撇、竖、捺、勾、回,每一画的笔势,都那么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可就在酣畅淋漓的书写中,却有一粒微小的洇晕在慢慢扩大。这洇晕初时不起眼,却逐渐洇透了整个纸面,将这一篇精彩绝伦的书法破坏无遗…

“不对!”

刘协一声大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眼神迷离的伏寿以为已经到了时刻,香笺微翘,正欲迎接最后重重的收笔,可原本充实的身体却霎时一空。她不由得闷闷地呢喃一声,睁开迷离的双眼,看到刘协正从自己的躯体滚下来,刚才的狂野荡然无存。

“陛下,怎么了?”伏寿的声音慵懒妩媚,还带着一丝不满。

“不对,这不对。”刘协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了两句,忽然抓住伏寿赤裸的肩膀:“董承的计划,是你们出卖给曹操的,对不对?”

伏寿没料到在这个柔情蜜意的时刻,他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她慢慢蜷曲起双腿,娇躯上浮起的酡红仍未消退,可脸上的迷醉已经消失。

“陛下你为何这么说?”

“我早该想到!”刘协大声道,“整个许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杨彪和我父亲,也许还有杨修。而恰恰是你们这几个人,没有参与到董承的计划中来。这是巧合吗?”

面对刘协突如其来的质疑,伏寿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把粘在额头的几缕头发撩开。

刘协继续说:“所有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活着!难怪你们一直瞒着董承,瞒着种辑,瞒着所有参与这一次行动的人。你和杨彪,一开始与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时发觉的呢?”伏寿冷冷地问道。她不再是刚才那柔情万种的娇娃,恢复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刘协同样抱以冷笑:“就在刚才!”

“就在你忙着占有臣妾的‘刚才’?”伏寿嘴角微翘,语带讽刺。刘协尴尬地打了个磕绊,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还是裸裎相对,这样的对话对于刚刚欢好的男女来说,未免太过古怪了。刘协拿起被子遮挡住伏寿,自己胡乱抓起龙袍围在下身,站到了床榻边。

“我开始以为,许都内忠于汉室的反曹势力虽然弱小,但很团结。可我错了!从寝殿大火之后,你一直操纵我来鼓励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没有任何配合,反而让我远离他的计划。等到他发动计划,你们就派遣杨修去向曹氏出卖——杨修,是你们刺向董承后背的那把刀!你们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争权夺利?”

伏寿轻叹一声,把被子裹得再紧了一点点:“陛下你虽然性子软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废物。”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们出卖了董承?”

“是,但绝不是陛下你说的争权夺利,”伏寿紧皱眉头,“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本来想稍后再向你解释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谋划了。”刘协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须死。他是汉室最危险的一个不安定因素。这个人太过自负,目空一切,除了他们那一小撮人谁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轻佻莽撞的家伙会把我们都带入死地。”

“这也不能成为你们出卖一位汉室忠臣的理由!”

伏寿猛然靠近刘协,咬牙切齿:“醒醒吧!这不是你一团和气的河内,这是许都!你当汉室复兴只是一场忠臣的游戏吗?这是一场战争!而且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没办法!只有最无耻、最卑鄙、最聪明的人才能活下来,我们必须无比谨慎地移动每一步棋,一次失着,就会万劫不复。在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里,董承那愚蠢自负的忠诚,只会成为负担!”

刘协被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住了,张了张嘴,居然无法反驳。

“你知道杨家为何要出卖董承么?”伏寿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道,“雒阳系当初的首领,是杨彪杨大人。可是董承却在暗中策谋,刻意把杨大人与袁绍的姻亲关系与许都安危联系到一起,结果导致杨大人入狱,几乎死在里面,董承则堂而皇之地以雒阳系领袖而自居。争权夺利的,到底是谁?”

“也许他是有别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复兴汉室的法子,就是把他们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谋一次简单的宫廷政变,一劳永逸。为此,他不惜得罪以杨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刘协哑口无言。他长在河内名门司马家,对这些大族的实力知之甚详。那些家族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却极为牢固与广泛。若无当地名阀支持,别说县丞郡守,就连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长久。

“就连曹操、袁绍,都要极力拉拢这些世家。董承却愚蠢到同时得罪了曹氏与大族,想靠几个精英来逆转局面。把汉室绑在他的马车上,早晚是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视他们被曹氏诛灭啊。你刚才也说了,汉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点细微的力量。董承积攒下来的势力,难道不可惜?”

伏寿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切除不稳的肌瘤,把姿态放得极低。有董承的汉室,既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扳倒曹操,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条破船,偏要高悬红灯去闯强军的水寨。这一次事败,汉室明面上的势力一扫而光,曹操才会觉得我们根本不配做威胁,以退为进,我们才有空间扳回局面。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这道理陛下你该知道。”

刘协摇摇头,他承认伏寿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些残酷的法则。

“这个皇帝我当不来,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把人当成棋子一样随意舍弃。你们这么搞法,我的兄弟也不会赞同的。”刘协说。

伏寿眼圈突然一红,她昂起下巴凛然道:“你大错特错了。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计划,从陛下秘发衣带诏开始,就已经发动了。每一个细节,都是陛下亲自拟定,我们只是遵照执行,履行他的遗志罢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遗志!难道害死董妃和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吗?”刘协愤怒地喊道。

“那是个意外,”伏寿蹙起眉头,“我们没有预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没有把他女儿疏散出许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那你刚才和我敦伦呢?难道也是我兄长的意思吗?”

伏寿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冷,她咬着嘴唇:“是的,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贱,在丈夫死后几天就跟别的男人欢好?”

刘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他咳嗽一声,想表示歉意。可伏寿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语调冰冷:“看来陛下果然只适合在河内打猎游玩,许都对你来说太残酷了。陛下他看错了人,明天我们会想办法把你弄出许都,以后汉室如何,就与你无关了。”

刘协呆立在原地,这时他才感觉到屋子里彻骨的寒冷。

2

许都这一日的朝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不光雒阳系官员和中立官员都到齐了,就连曹公在许都的人都一个不缺。他们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过的人轻声细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许都的动静,大家都听见了,只是恪于宵禁都不敢出门去打听。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流言飞速地在城内散布开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孙策带着武陵蛮军飞进许都;有的说张鲁的信徒设下法阵;甚至还有传闻说吕布根本没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马蹄声,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阵营在肆意冲撞。

不过所有的流言,结局都是曹公获得了胜利。否则此时站在皇帝身边的,该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赵彦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颤抖,面色十分苍白。他昨天晚上从狗洞逃离董府,一口气跑回家里,用被子蒙住头号啕大哭了一场,哭到几乎吐出血来。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门的时候,已全不见昨夜的惊慌与悲痛,整个人像是被炉火烧得炽热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炼了一般。当他从陈群那里听到董妃已经去世的消息时,眉毛连动都没动。

“少君,我已哭净了后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嘱托了。”赵彦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抬起头,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发现今天的皇帝与往常不同。刘协颓然跪坐在案几之后,右手有气无力地斜撑着身体,眉宇之间缭绕着愁苦灰败的气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种心事极重、几乎要压垮精神的愁容。

“车骑将军如此轻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难免的吧?”赵彦心想,但他马上记起董妃的叮嘱,不免又多看了几眼,这时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对劲。

原本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伏后,居然缺席了。

赵彦记得自从到了许都以后,皇帝经常生病,所以几乎每一次觐见臣子,都要有伏后陪伴侍候,为此没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会,伏后怎么不来呢?

有问题。

赵彦在脑海里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极其模糊的丝线游动四周,能感应得到,却难以切实捕捉。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让赵彦的思绪一下子散乱开来。

“彦威,你今天怎么回事?”

赵彦回头,原来是孔融,连忙低头行礼:“少府大人,我偶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压低声音问。赵彦点点头,没说什么,孔融愤愤道:“这个老糊涂,居然独断专行,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与我商量。”

赵彦道:“车骑将军想来是怕累及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