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毕竟是河内山野长大的,对搏击之术颇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就凭借细微的脚步声与风声,与对手你来我往,拳打脚踢,一时间居然打了一个平手。数十回合以后,对方拳路一变,比刚才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让刘协应接不暇。

黑暗中只听到砰砰数声,刘协小腹、左肩、膝弯与太阳穴先后被击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梁重重撞在冰凉的石板上。

“站起来!”对手喝道,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刘协听着有些耳熟,他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想去分辨声音的来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记飞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刘协听出来这是伏寿,那么那个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身手。

蜡烛被重新点亮,刘协费力地抬头望去,看到伏寿与唐姬并肩而立,在她们身后立着两块牌位,一块是弘农王刘辩的,一块是当今皇帝刘协的,后者既无庙号也无谥号,在名字上头只写着“天子”二字。

伏寿面无表情,唐姬秀丽的面孔上却写满了失望与愤怒。

“懦夫!”

唐姬愤怒地瞪视着刘协,又要出脚去踢。伏寿却拦住了她,疲惫而冷漠地说道:“何必跟一个河内的公子过不去,他已不是我们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顿!”

唐姬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揪住刘协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刘协大口喘着气,先是点头,然后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唐姬更加恼怒,她的嘴唇气得发颤:“昨天晚上,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还要跟追捕他的人虚以委蛇,连保全他的尸身都做不到,然后我又要眼睁睁看着陛下的亲身骨肉孤苦无助地死去。周围全是曹操的人,他们冷着心肠,不许救治,让董妃就那样慢慢死去。她临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过去——那种绝望、痛苦到要发疯的感觉,你体会得到么!”

刘协瞪大了眼睛,这在满宠的报告里可没有提及过。

“董妃怀的是陛下骨肉,我见死不救,是为不忠;王服于我有大恩,我却恩将仇报,是为不义。我们做这些不忠不义之事,你可知为了什么?”

“为,为了汉室。”刘协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开始困难。

“呸!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唐姬松开刘协,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让他倒退了数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经饱含着泪水。

“你除了会假惺惺地讲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价的善心,还做过什么?我的这些牺牲,伏后的那些牺牲,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一群蠢女人十恶不赦的丑态吗?!”

面对唐姬的质问,刘协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够了,做正事。”伏寿说。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转身从台子上取下那两块灵位,把它们搁在刘协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张宇说得对,你一点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无情,却心怀高远,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终究只是皮相仿佛罢了。”

伏寿指着牌位道:“这里祠堂有一条地道。你离开以后,我会举火将这里焚烧,与陛下殉死。请你在离开之前,向两位先帝叩头请罪,九泉之下我们相见,也好有个交代。”

“如果我想继续留下来呢?”刘协问。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寿意料之中,她从头上取下铁簪,也搁在地上:“那你必须要证明给我们看,你能够抛弃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为了汉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么证明?”

“杀死我,然后告诉荀彧,我就是宫中策应董承之人。”

刘协的脸色急剧变得苍白,伏寿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他背靠着柱子,感觉身体比刚才挨打还要疼痛,手心与脖颈后开始沁出汗水,旋即变得冰凉一片。他仿佛又回到那片树林,用弓箭对准了那头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松开弓弦的一刻。在击碎母鹿的心脏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脏会因过于剧烈的跳动而爆裂开来。

这时,祠堂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唐姬皱起眉头,这外头都已经被虎豹骑围住,本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抓起铁簪夹在手指之间,警惕地问道:“何人敢闯弘农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赌钱这种事,讲究的是起手无回。咱们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开盅,怎么你们就要擅自撤铺呢?”

杨修笑眯眯地走过来,右手还把玩着骰子。那三个骰子灵活地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滚来滚去,一个都不曾掉落。

刘协看着杨修,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已经知道,在董承这件事里,这位杨彪家的公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出卖了董承,换取到了曹氏的信赖。

“你们别多心,你们别多心,是荀令君派我过来看看。”杨修说。

伏寿和唐姬对视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还是不能彻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连拜祭兄弟都要派个人来监视,好在这个人是杨修。

“德祖,这个人没有成为帝王的器量,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伏寿指着刘协说。杨修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把视线从伏寿、唐姬身上扫到刘协,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说满宠是一条阴冷的毒蛇,那么杨修就像是一头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旁人永远难以把握他视线的焦点,看透他的心思。

杨修把骰子丢到两位帝王的牌位旁,走过去亲热地扯住刘协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里谈谈?”刘协还没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侧。杨修看了眼远处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似的叹了口气:“女人嘛,总是这样,做事偏激,容易情绪化,有时候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孔子怎么说来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刘协对这种自来熟的口气有些不适应,他有些局促地挪开一点儿脚步。杨修咧开嘴笑道:“那些女人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把你幻想成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样杀伐果决。我却不会这么蠢,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扮成皇帝的俳优。”

面对杨修毫无掩饰的评论,刘协沮丧地垂下双肩:“你们说得对,也许我真的没有成为中兴之主的资质。我太软弱了。”

杨修眉头轻抬:“软弱?错了!你若是把不忍杀生的信念贯彻到底,那也是一种坚定。”他竖起修长的指头,在刘协面前轻轻摆动两下,用教训的口气道:“我告诉你,真正的软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为,首鼠两端,浑浑噩噩。”

刘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杨修道:“比如吕布吕奉先,你觉得他软弱么?”

“飞将军的勇名,我在河内可是听了太多。”

“可他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你能说得出来么?”

“呃…”

杨修早知道他会迟疑,指头轻轻在虚空中点了点:“究竟是佐董卓篡汉还是扶王允兴汉,他不知道;究竟是夺曹公兖州以取中原,还是占刘备徐州以行割据,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个名将,还是收服张邈、张杨,成为一代霸主,他还是不知道。吕布来中原这几年来,仗是打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明确目标,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将,忽而又是军阀——这种缺少定见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凉大众,没有半点信念与规划。才是真正的软弱!”

这个观点却是刘协从未听过的,他正欲开口询问,杨修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道汉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无能、能臣不忠,还是桓帝昏庸、灵帝暗弱?错了,这些只是表征。汉室自和帝以来已有百年,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个大号的吕布。一大堆幼帝,好几家外戚,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宦官与族党,朝政就在这几极之间来回摆动。再坚固的房屋,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杨修很像是一个经塾的先生,背起手来对唯一的一个学生循循善诱。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领导者,他的意志必须硬逾金铁。我猜那些蠢女人会跟你絮叨,说什么要冷酷无情、要舍弃道德与节操。我告诉你,这些全是废话。你若是陡然变得和先帝一样,我反而会担心——你今天变,明天可能也会变,变,就充满了变数,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

刘协被这一连串铿锵激烈的言辞打蒙了,他忍不住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错了!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杨修伸出手来,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张,做出一个掏心的动作:“把你自己潜藏的欲念,从这里揪出来,然后贯彻到底。这就是你的责任。先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勉强你也学不来。只是你要记住一点,今日你做出抉择,从此便要一条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尽头。没有让你改弦易张重新再来的机会。”

刘协盯着杨修,心中跌宕起伏。这个人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有着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论句句听起来都离经叛道,却蛊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开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牵黄狗出蔡城修黄老之道怡养天年?是出世?还是入世?是兴复汉室?还是做一个隐士?

刘协发现,杨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来许都之前,他就是一个“吕布”,根本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只求安稳过日子。真刘协的死亡,赋予了自己一个沉重的责任,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以留下来,但我不希望你们只把我当成一个傀儡,瞒着我做事。”

杨修哈哈大笑,轻松地晃动手腕,仿佛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总是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气了;我父亲老了,脑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劝他们,若要让你担当这么严重的责任,不坦诚一点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双方相当,才有赌头。”

“我只想知道,你们凭什么与曹氏对抗?”

一直到现在,刘协才有机会把自己心中疑问一吐为快。之前伏寿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只推说时机成熟自然知道。他无论如何推想,都难以想象出以如今汉室之力,既无兵将,也无资财,靠着这几个嫔妃寡妇、废臣假帝,该如何才能打破这副曹氏枷锁,一飞冲天。

杨修似乎早预料到他有此一问,慢条斯理道:“你听过倚天萝么?”

“没有…”

“这是一种生长在武陵五溪之地的树藤,纠缠于大树,随木而长,依枝攀缘,食其汁液,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萝便可在残骸之上连天接地。汉室就是这倚天萝,自身太过孱弱,唯有依附于一个有力诸侯,暗中寄生滋养,以图大计。”

“可藤萝毕竟是藤萝,如何能撼动参天大树?”

“藤萝与大树本是同生共长,等到这树势参天之时,藤萝已与它根茎勾连,干脉一体,届时即便大树想要分离藤萝,也为时晚矣。”

刘协疑惑道:“这说来容易,如何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