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刘平把毛笔搁下,开始重新研墨,墨块慢慢在砚中化为黑水。

“自从我做了皇帝以后,日夜苦想。但无论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许都可以扳回局面的办法。汉室在这个螺狮壳中腾挪,终究是一盘死棋。唯有跳出来,才有广阔天地。”

时近黄昏,屋子里已有些黯淡。司马懿取来一尊铜制烛台,插上一根素净白蜡烛搁到案几上,自己则退回到阴影里。刘平铺开一张新纸,继续抄录内篇。司马懿倚靠在屏风边,慢慢地用手拍打着膝盖。

“让我猜猜看…”司马懿闭上眼睛,又倏然睁开,“你借与郭嘉联手的机会,跳出许都;又借白马之围,跳出郭嘉的掌控,来到邺城——那么然后呢?”

这是刘平第一次吐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他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压低声音道:“我这次来邺城,是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叫许攸,他的手里有一本许劭的名册。”

司马懿在阴影里一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一皱。

许劭乃是当代名士,最善于品评人物,每月一次,谓之月旦评。谁若能得他金口评价,必然是身价暴涨,各家追捧。当初曹公还未发迹之时,经常带着礼物去求见许劭,希望他能美言几句,许劭却对他为人颇为鄙夷,不肯相见。曹公动手胁迫,许劭不得以,只得说他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据说曹公自己还挺喜欢这句。

刘平道:“许劭本人在汉帝移驾许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评从此中断。可他留下来一本名册,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许攸手里。许劭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之事。他的背后,必有一个覆盖中原的人脉,对诸家动向了如指掌。你明白了?”

司马懿“嗯”了一声。许劭虽然过世,但这本名册里一定记录着他生前操控的那层人脉。只要把这本名册掌握在手,等于是多了一双俯瞰中原人才矿脉的眼睛。世族动向一目了然,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名册叫什么?”司马懿问。

“名册叫做《月旦评》。”

司马懿随即又问道:“这册子如此有价值,为何许攸不给袁绍?反而深藏不露?”

“因为袁绍用不着。河北名士这么多,不需要费尽心思去搜刮人才。对饱食者来说,一块烤肉无非是一口香,对饥饿者来说,却是一条性命——许攸这个人,最喜欢待价而沽,珍宝贱卖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谁告诉你这册子下落的?”司马懿好奇地问。

“冷寿光。”

这个名字没有让司马懿产生任何触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拿到名册之后,打算如何?”

刘平把毛笔蘸了蘸墨,抬起头来,望着高悬的房梁,轻叹道:“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汉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只要我得到这本名册,便可多为汉室寻一些藤萝的种子,暗中寄生滋养于曹氏之树,以图大计。”

“这可不是你会说的话,谁教你的吧?”

“是杨修杨先生。他说汉室要做倚天萝,依附曹氏而生。”

司马懿嗤之以鼻:“幼稚!藤蔓在成长,大树也在长!大树离藤,不过是壮士断腕;藤蔓离树,却是必死无疑。等到曹操发现汉室已尾大不掉时,你猜他会不会投鼠忌器?”

刘平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有些尴尬。司马懿又道:“义和,不是我贬低你。你这个人的性格太温和,又是个滥好人,根本不会这些钩心斗角。这倚树之计说起来简单一句话,实行起来要有多难?面对荀彧、郭嘉、贾诩、蜚先生这一群人的算计,不能行错一步,你觉得自己能胜任?”

刘平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也知道这局面之艰难…但是汉室孱弱到了这地步,这是唯一的出路。仲达,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司马懿重新站起来,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节,发出橐橐的声音:“无论把大树缠得多紧,藤萝终究是藤萝,永远成不了大树。不如去做蛀树的白蚁,索性把大树蛀蚀一空,再以腐木为养料,栽下一棵新树。”

说到这里,司马懿眼神里射出一道阴鸷的光芒,双唇磨动,似乎在模仿巨蚁啃噬木料。刘平垂下头,细细咀嚼着“新树”二字,未置可否。司马懿又凑前一步,眼神灼灼,这一次言辞更为直白:“汉室已是衰朽不堪,纵然有灵丹妙药,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总围着这块朽木招牌转,还不如另起炉灶,别开新朝!”

“啪”的一声,刘平的手把墨砚碰翻,几滴墨汁洒在了案脚的竹席之上。

劝说一位皇帝别开新朝?这可当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犀利到让人不能直视。刘平缩了缩脖子,嗫嚅道:“可我是汉天子,怎么能另…”司马懿打断他的话:“汉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汉室宗亲,号称绍继前汉,可谁都知道,这个汉和那个汉,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不是中兴之主,根本就是开国之君!光武能做到,你为何不能?”

司马懿的思维一贯出人意表,但他的这个建议仍是太过匪夷所思。刘平不得不停下运笔,勉强咽了咽唾沫,用尽心神去抵挡、消化它所带来的冲击。司马懿没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阴影里,声音恢复平静:“若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不过我毕竟不是你。”

刘平忽然意识到,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自己居然忘记问了。

司马懿刚才一直谈论的,是刘平该如何如何,那么他自己的态度是怎样?给出建议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刘平知道司马懿与自己情同手足,可这件事太过重大,关乎到了司马氏阖族的安危。为了家族利益,司马懿会如何选择?会不会投入到这一场胜算不大的艰苦对弈中来?

理智上,刘平不希望把司马家卷到这一场旋涡里来;感情上,他却一直渴望能有一位真正能放心托付的战友。

“仲达,你会帮我么?”刘平搁下毛笔,回过头来,忐忑不安地问。

司马懿冷冷地回答:“不会,那种对兄弟都不放心的混蛋,我没兴趣答理。”刘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歉疚地抓了抓头皮,正色道:“我想让汉室复兴,需要仲达你的力量,来帮我。”

司马懿“哼”了一声,走到案几前,把墨汁淋漓的《庄子》抄件一把扯过来,略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这种事,果然就不该放任你乱来,还是我自己亲自动手吧。”

“谢谢。”刘平低声道。

司马懿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地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出生时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是飞马食槽之命。所以你这个家伙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给我来对付。”

刘平长舒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司马懿却机警地猛一转头,竖起食指:“噤声!”

屋子里立刻陷入寂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问我家主人刘和在否?”

“是任红昌。”刘平压低声音说,和司马懿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按规矩,一个侍妾在入夜后,绝不可能跑到别的男子房前敲门。任红昌这么做,想来是有什么特别的急事。刘平不想让自己和司马懿的关系暴露,便主动起身去开门。司马懿则跪坐在案几前,装模作样地翻看《庄子》。

门一打开,任红昌一脸焦急地对刘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

第七章 一条暗流波浪宽

曹丕厌恶地吸了口气,周围充斥着腐烂的稻草味道和霉味。他挪动身体,发现手底下的地面沾着一大块不知质地的污垢。他吓得赶紧把手抬起来,擦了擦,想换一个地方,可是这个狭窄的牢笼根本没有太多选择。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摆垫在手里,勉强靠坐在墙壁上,往后一抹,抹了一手绿绿的尿藓。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进来的。他本来只想打听一下许攸的府邸,结果误入了贵人区,被附近的卫兵给盯上了。好在他自称是游学儒生刘和的仆从,负责审问的老吏没敢特别为难,把他关到一个单监里,还特意派人去邺城驿馆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早上刘和过来缴纳一笔钱,就能给赎出去了。

不过这一夜,就比较难熬了。曹丕不惮于吃苦,但躺在这么龌龊的地方,实在有点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后,决定不躺了,干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贴着墙壁,就站在监牢正中间,待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索性右手虚握,开始在这个狭窄的监牢里练起剑来。

一套剑法走完,曹丕头上隐有热气,呼吸微促。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不要跑来跳去,扰人清净。”曹丕一愣,这里是单监,怎么会有另外一个人的说话声?他再一听,却又没了声音。这监牢里只有一床稻草席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绝不可能藏着别人。曹丕脸色“刷”地变了,心想不会是以前死在这里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体靠在墙角,瞪大了眼睛,开始念诵驱魔的咒语——那是他从一个术士那里学来的。

“不要吵,烦死了。”声音再度响起。曹丕这次听清楚了,这是来自于隔壁的一间牢房。他蹲下身子,扯开草席,看到在脏污的墙角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他把头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对面一个硕大的白眼珠子在转,曹丕吓得“啊呀”一声,朝后躲去。

“原来是个毛头小子,无趣!”

声音意兴阑珊,眼珠子旋了几圈,从洞口离开。曹丕这才知道,隔壁的是个活人——不过这人的眼睛可是够大的,快赶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愤愤道:“君子贵慎独,讲究的是非礼勿视。你逾墙窥隙,已是无礼之举,反来怨我?”

他这一句话里,带了《论语》、《大学》、《孟子》中的三个典故。隔壁的声音“咦”了一声,颇为惊讶:“小小年纪,谈吐倒也不凡,你是谁家的子弟?”

读过这些经籍并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农刘家的书童,这次是陪主人赴邺游学而来,只因举止不慎,被关了起来。”声音沉默片刻,复又响起:“弘农刘家啊…家教果然不错,小小书童,说话都这么有雅识。也罢!总比那些狱吏强点。长夜漫漫,咱们勉强来聊聊吧。”

曹丕一愣,心想这人倒是个自来熟,刚才还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动要求聊天。

“聊什么?”他谨慎地问道。

“诸子百家、诗经楚辞、三坟五典…无论什么,老夫都可以迁就你的水平,随便教诲一下。”声音傲气十足。

曹丕顿时无语,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急不可耐要教诲别人的人。他左右无事,又不愿睡觉,于是开口道:“那就…谈谈文章吧。”文章无关时政,不用担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墙壁,扑簌簌震下无数灰尘:“好!咱们就来说说这文章之事!”

曹丕面对墙壁,席地而坐。牛眼透过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颇有讲学聆听的仪态,很是满意,便开口徐徐讲了起来。

这人的声音老成,带着一股威严之气,一听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没提身份,曹丕也就不问,只谈历代文章。慢慢地,曹丕听出来了。这人一定是个孔融似的名士,满腹经纶锋芒毕露,一日不说便浑身难受。偏偏这监狱里都是目不识丁之辈,他一腔议论无处宣泄,憋闷非常,正巧碰到曹丕这种懂行的听众,自然是如获至宝,要一吐为快。

这个人的学问相当大,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曹丕本只是打算打发时间,却没想到他的言谈确有精妙之处,不知不觉被吸引,听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学不错,自己一向也颇为自负,所以听到这人的议论,顿时感觉到一扇大门被缓缓推开,引着他登堂入室,一窥文章秘奥。而曹丕偶尔的几句反问或驳论,让那人的谈兴更浓。

曹丕自从踏足官渡以来,无时不刻不惦念着手刃噩梦,一心一念怀着仇恨苦练剑法,又要掩饰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松懈。时间一久,精神疲惫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平心跪坐,抛开杂念,安静地听一个不知名的老者说些单纯的东西。这时候,曹丕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绽放开来的,居然是一颗文人之心。原来,他渴望这样一场无拘无束的谈天,已经很久了。

“这一夜,就让我歇歇吧。”曹丕闭上眼睛,压抑住戾气与杀伐之气,像一个太平盛世的普通学子一般,沐浴着春风,心无旁骛地聆听着老师的讲说。于是,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交相论辩,浑然忘记外界的险恶,隔着一个极其肮脏的孔隙,说起最清雅的话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