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在他们身旁,那几个被拘押的泼皮忽然大声鼓噪起来。为首的挺直了脖子对审荣喊道:“审公子,你得为小的们做主啊。我们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围的泼皮也是一片求饶声,喊成一片。

审荣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识到这里似乎别有隐情,急忙喝令卫兵让他们住嘴。可一时之间,这么多张嘴哪里堵得住。司马懿眯起眼睛,对审荣道:“审公子,借你的宝器一用。”审荣还没答话,司马懿欺近他的身子,“锵”一声把他佩带的长剑抽了出来。审荣大惊:“你要干什么?”司马懿笑了笑,提着剑走到那几个泼皮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道:“当街闹事,妖言惑众,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说到这里,司马懿的双眸突然暴射出两道寒光,手里长剑猛地刺出,把为首的泼皮刺了一个对穿。整条街霎时安静下来。大家开始只是抱着看打架的心态,却没想到几句话没说完,居然真的闹出人命来了。

司马懿握紧剑柄,轻轻一旋,泼皮的面部剧烈抽搐,口中发出嗬嗬的呻吟。然后这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把剑从泼皮的胸膛抽出来,动作很慢,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珍品。鲜血顺着慢慢抽离的剑刃涌出来,腥味弥漫四周。

接下来,司马懿手里的长剑不停,连续刺了七次,七个泼皮一声不吭地被刺死。司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干净剑刃,双手奉还给审荣。审荣脸色略有发白,接过长剑,嗫嚅道:“仲达…你,你做得不错。”审荣知道这是司马懿在帮自己灭口,可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水,想要呕吐。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有些人不吃点亏,根本不知尊重为何。”司马懿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踩死了七只蚂蚁。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经沙场,可也没见过杀人杀得如此举重若轻,谈笑间即斩杀七人,这得需要何等的果决与毅定。

司马懿这种做法,让校尉松了一口气。现在围观者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马懿杀人上去了,至于那个倾覆马车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有人再感兴趣,无形中为他减少了很多压力。至于那七条人命,本来校尉也是打算杀人灭口的,有司马懿代劳,更省事了。

司马懿把剑还回去以后。校尉走过来,向两位致谢。审荣说甄校尉你辛苦了,校尉苦笑一声,连声说家门之事。司马懿奇道:“为何是家门之事?”

甄校尉脸色一僵,没有回答。审荣把司马懿拽到一旁,悄声道:“他姓甄名俨。刚才驾车出逃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袁熙的夫人甄宓。”

“哦?”司马懿眉头一抬,这身份倒有趣。

审荣道:“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妇,可这女人三天两头想着往外跑,被抓回来好几回,已成了邺城的笑话——我估计这次她又故伎重演,被卫队给追回来了。”

司马懿奇道:“这么大笑话,袁熙也不管管?”

审荣嗤笑道:“据说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得了,袁熙喜欢还来不及,哪敢惩治啊,都是给惯出来的毛病。现在外头打仗,袁熙在邺城待得少,索性就让她与婆婆刘氏同住。那刘氏也是个懦弱本分的人,就更约束不住了——不过这话仲达你听听就算了,莫要乱说。老袁家的家丑,旁人若是知道,可不是好事。”

袁绍一共四子,其中长子袁谭和三子袁尚一门心思争嫡。而次子袁熙对位子没兴趣,自己又手握实权,地位超然,两方都是尽力拉拢,不敢得罪。所以这个甄氏动辄出走,邺城诸方都是装聋作哑,只在心里笑笑,不敢公开议论。

审荣不想多谈论这个话题,拍拍司马懿的肩膀道:“对了,那个弘农的刘和那么讨厌。要不要我禀明叔叔,为仲达你出出气?”

司马懿扬扬手:“算了,把他的书童痛打一顿,算是公开羞辱了。我也不想闹大,你知道么?他还是辛毗先生特别批准放进来的呢。”审荣狠狠道:“辛先生为人太老实,总被这些鼓唇摇舌的家伙骗。哼,若让我逮住把柄,让叔叔整死他。”

司马懿打了个呵欠,似乎对这些事毫不关心。

街上的尸体和马车很快都被抬走,围观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司马懿毕竟杀了人,被邺城卫请去做笔录,审荣也跟着去了。“刘和”一下子成了柳、卢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他们认为他敢于站出来,实在是解气,对冀州儒生的横行霸道越发不满。这些人簇拥着刘平,从当街一直走回到馆驿,一路上七嘴八舌。

到了馆驿,刘平借口要休息一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丕在侧。曹丕没多说什么,先打了一盆井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一去监狱里的腌臜污气。

过不多时,任红昌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用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他摘下斗笠,曹丕眼神一动,正是刚才打过他的司马懿。

“这位是河内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

刘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绍。他们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狱后,立刻就赶往赎人,然后被告知次日早上来提人。结果他们抵达之时,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危在旦夕。司马懿急中生智,使出这一招乱中取栗,才把曹丕救出来。

目的虽然达到,但手段有些过火,刘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气,无端挨了这么一顿打,不知能否接受。谁知曹丕一见到司马懿,立刻走过去,一躬规规矩矩鞠到底:“多谢司马公子救命之恩。”

司马懿眉毛一挑:“哦?二公子不记恨我打你?”曹丕正色道:“若非此计,我岂能脱身。大恩还不及谢,怎么会心怀怨恨。司马先生您急智着实让人佩服,尤其是杀泼皮时的杀伐果断,真是棒极了!”

开始曹丕还说得郑重其事,说到杀泼皮时,不免眉飞色舞起来,露出顽童本性。司马懿大笑:“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

“我父亲说过,要成非常之事,要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举。司马先生你一定会成为他的知己!”

他说话时双目放光,可见对司马懿是真心钦佩。刘平在一旁,表情有些不自然。司马懿为了达成目的,从来不惮于任何手段,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类人。两人甫一见面,一见如故,一点都不奇怪。可这种行事风格,刘平并不喜欢,还一度想把曹丕扭转过来——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司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适的。

司马懿忽然转过脸来,对刘平道:“陛下你可不要学我们。臣子有臣子之道,天子有天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儿。”刘平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这点心思瞒不过司马懿,这是他在试图开解自己。

曹丕一听司马懿口称“陛下”,立刻猜出刘平把两人身份都告诉司马懿了,不禁好奇道:“陛下您对司马先生如此信任,莫非之前你们认识?”司马懿面不改色:“我也是靖安曹的人,是郭祭酒安插在邺城的眼线。”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多是利用当地大族的人,这个理由顺理成章,曹丕“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接下来,曹丕把自己在监狱内外的遭遇讲了一遍。刘平和司马懿都没想到,关在曹丕隔壁的那个健谈大儒,居然是田丰。这个人是袁绍麾下最知名的幕僚,无论是声望还是才智,都凌驾于沮授、审配、逢纪、公则等人之上,是冀州派的山岳之镇。南阳派和颍川派策动袁绍讨伐曹操时,田丰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公开指责袁绍,结果惹得袁绍大怒,把他关在监牢里,谁也不许探望。

“你身为曹氏之子,能得到这位河北名士的指点,福分不小啊。”刘平道。

曹丕叹道:“那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我能得拜为一夜之师,真是幸运。这等人才,却不为袁绍所用,他一定会败给我父亲的。有朝一日,我要进入邺城,亲自把田老师迎出牢狱。”

司马懿道:“田丰地位极高,对袁绍高层秘密一定知道不少。二公子你可曾听到过什么?”于是曹丕把田丰临行前那几句话也复述出来。司马懿听完以后,捏着下巴道:“审配对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动作?这个消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刘平见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么辛辣的东西。这时候曹丕补充道:“我还从田老师那里套出了许攸的下落。他如今被袁绍软禁,没有袁绍本人的手令,都不得靠近。”

司马懿看了眼刘平,后者轻轻摆了摆头。刘平找许攸的目的,司马懿是知道的。但曹丕为何要找许攸,这就没人清楚了。

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红昌突然上前一步,眉头紧皱:“二公子,那辆倒地的马车…那个车夫,生得什么模样?”曹丕一愣,他刚才叙述的重点都放在田丰身上,对那辆马车只当是意外事故而已,没多注意。在任红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忆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红昌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是了,就是她。”

“谁?”

“吕布的女儿吕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进了袁府,怪不得我寻不着!”任红昌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莫非是个哑巴?”曹丕惊道。

“不错。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过吕温侯毫不嫌弃,仍很宠爱她。”

刘平和曹丕都是一阵惊讶。吕姬居然在袁府,还化装成车夫掩护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中蕴涵的曲折内情,可当耐人琢磨。

审配的野心、许攸的处境、吕姬的出逃、甄氏的态度…曹丕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线索,千头万绪。在场的几个人又都各怀心思,一时间全沉默不语,试图从中理出个次序来。

“不能借助东山的力量吗?”司马懿突然问。如果这里有蜚先生的东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东山被严格限制在前线以及敌区发展,在冀州反而没多少根基。袁绍终究是对蜚先生不放心。”刘平回答。

司马懿闭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刘平:“陛下你要找许攸。”脖子迅速转动,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许攸。”他又指向任红昌,“你要找吕姬。”他最后又指向自己,“而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做完这些事以后,顺利离开邺城。一共是这几件事,对不对?”其他三个人都望着他,等着下文。

司马懿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踱了几步,忽又回身,欲要开口,却忽然啧了一声,自嘲似的摆了摆手:“我已有了一个一石四鸟之计。”

※※※

等到司马懿说完以后,任红昌皱起眉头:“听起来不错,可是这计谋完全以你为主,一旦你有异心,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为什么会帮我们?第二,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司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第一个问题,我愿意;第二个问题,你们没得选择。”这个有些无赖的回答让任红昌脸色一沉。她觉得这个人在试图模仿郭嘉,简直就是东施效颦。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司马懿已走到她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马懿一甩袖子,忽然厉声道:“这里是邺城,不是许都。无论你们以前什么身份,最好都给我忘了!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赢,就必须对我这个棋手无限信任,不能有丝毫动摇。即使我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脑袋伸过来。做不到这点的话,不如趁早离开邺城。”

曹丕听得双眼发亮,觉得这样的气度太对胃口了。任红昌却没被轻易说服:“我们无限信任你,但你若出卖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我真想算计你们,你们已经死了。”司马懿冷脸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红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红昌甩开曹丕,对刘平说:“陛下,你信任这个人吗?”刘平毫不犹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红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没什么反对意见,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回首道:“吕布的那群兄弟,也曾经这么说过,两位可要记好。”

吕温侯英雄一世,却被侯成、宋宪、魏续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卖。任红昌在白门楼前,亲眼目睹了吕布绝望而悲愤的怒吼。从那时候起,她就对男人之间所谓的“信任”全无好感,那些东西可以轻易被贪婪和怯懦撕碎。

任红昌默默离开了屋子,曹丕对司马懿道:“司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别再出什么意外。”司马懿笑道:“二公子请自便。”曹丕也推门出去,屋子里只留下司马懿和刘平两人。

望着曹丕离开的背影,刘平对司马懿道:“你觉得这孩子如何?”司马懿歪了歪脑袋:“胸中一团戾气,却能含而未露,引而不发。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得了。日后成长起来,成就不可限量呐。”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刘平矛盾地说。曹丕成长得越快,对汉室的威胁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