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在这一天陷入了一场大混乱。开始时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带着他们的仆役与邺城卫爆发了冲突,然后袁府卫队莫名其妙地被卷了进去,紧接着几支城防部队也加入到混战中来。甚至许多在城里的平民与即将被驱逐的流民也趁机啸聚游走,到处抢劫放火。邺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得不紧闭府门,静等着军队平乱。可他们完全不知道哪边才是军队,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样服饰的袁军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话在今天的邺城被无数人问了无数次,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几个人,现在的处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在邺城卫前与甄俨的部队打了一场仗,前者虽然战斗力不足,人数上却有优势。不过这个优势在邺城卫和附近几支巡逻部队赶到以后便消失了。柳毅和卢毓见状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齐冲破甄俨部队的阻挡,朝着城南的大门跑去。

卢毓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邺城卫前的空地,司马懿和那几具亲卫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书童傻呆呆地瘫坐原地,抱着脑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过去把那书童救走,可这时柳毅跑到他身边大吼道:“老卢,还愣着干吗?敌人又冲过来了!”卢毓只得收敛心神,朝前跑去。

“毕竟只是一个书童,等见到刘和,跟他道个歉,再赔他几个便是。”卢毓心想,他忽然心念电转,“莫非那一箭,是刘和所发?”

时间已不容他多做考虑,远处街巷又有一支袁军部队杀来。奇怪的是,这支军团根本不加分辨敌我,无论是甄俨部属还是士子都照砍不误。那些之前来救援的巡街守军和邺城卫被迫奋起反击,反而给士子们带来了可乘之机。一时间喊杀四起,局势变得无比混乱。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马懿尸体忽然蠕动了一下。除了痛苦万分的曹丕,没人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曹丕慢慢把捂头的手放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马懿。司马懿的右臂动了一下,缓缓抬起抓住钉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来。

曹丕看到这弩箭的尖头已经被取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钝的木头,而弩箭射入司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侧和腋窝的位置。在那里,司马懿裹着几层丝绸和一片牛皮甲。丝绸是为了挂住弩箭,不让它弹开;牛皮甲是用来减缓射力的冲击。曹丕精通射艺,知道即便如此防护,弩箭对人体的冲击力也相当大,搞不好连肋骨都能撞断。

司马懿试着直起身体来,可失败了,那种剧痛至今仍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曹丕连忙把他搀扶起来,手不小心碰到伤口,司马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咬牙切齿道:“那个混蛋,射得还真疼啊,这是报复!”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刘平一定是事先准备好了弩箭,在司马懿故意挑动两边矛盾之后,射杀司马懿,将矛盾彻底引爆——按照司马懿最初的构想,非冀州士子与审配之间的矛盾要经过一个酝酿的过程,然后从容挑拨,从中渔利。可曹丕被捕打乱了这一切部署,司马懿仓促之间,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来制造混乱,这手法固然有效,后遗症也是极大的,他们没有余裕时间准备撤离,现在必须冒险穿过整个危险的邺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马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规划出如此缜密的计划,这实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惊的,是他这股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的狠劲儿。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设计不出让自己当胸中一箭这么惨烈的计策吧。

曹丕搀着司马懿,一步步慢慢爬离街面。一大群人在舍生忘死地拼杀,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悄悄离开。他们好不容易挪到了一处弯角的屋檐下,司马懿靠在墙壁,脸色惨白,额头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见这一箭虽没要他的命,可带来的伤害着实不小。

“对不起…”曹丕惭愧地低下头。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司马懿也不必采用这种法子。司马懿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禀明父亲,把你征辟去当幕僚。”

在曹丕看来,司马懿和皇帝虽然关系不错,但毕竟曹操如今才是实权在握。以司马懿的年纪,如果进了司空幕府,前途将无可限量。说到底,司马懿是为了自己才中了一箭,无论是恩情还是人情,这样的人都该被曹氏所用。

听到曹丕这么说,司马懿撇了撇嘴:“这种便宜话,等到活着出去再说吧。”

他们环顾四周,厮杀仍旧在持续,而且有隐然扩大的趋势。邺城卫和监牢的门前尸横遍野,那些穿着同样服饰的袁绍士兵,与自己的同僚作战,反而对那些士子和仆役没那么上心。

曹丕语气里充满了惊叹:“这,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司马懿强忍着剧痛,嘴角浮起一丝得意:“人心,因为人心。你知道么,人总是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我不过是把他们内心最渴望的情绪挑动起来罢了。”

审配一直对田丰心存忌惮;甄俨一直对任红昌有觊觎;士子们一直认为审配有偏见。只要稍加挑拨,给予他们一些残缺不全的线索,他们就会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补完。这就是司马懿布局的精髓所在。

曹丕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家伙,佩服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父亲身边有郭嘉,我的身边也该有个人才行。如果是他在身旁辅佐,那该是多么大的助力。

“咱们快走吧,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麻烦了。”司马懿挣扎着站起身来。

“对了,陛下和任姐姐呢?”

司马懿道:“陛下带着伪造文书去开城门了;任红昌在袁府设法把吕姬和你的甄宓都弄出来。”他故意咬住“你的甄宓”四个字,曹丕脚下一顿,却没说什么。

他们搀扶着继续上路,在邺城大街小巷里拐来拐去。此时在前方街道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平民在抢劫一家店铺,店铺老板倒在地上,肚子居然被生生剖开。旁边的一户人家还被点起火来,浓烟滚滚,好多人发出欢呼声。看来这些人对邺城的积怨很深,趁这个机会全都爆发出来了。

民怨也是司马懿计算中的一步,可连他也没想到,积怨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几乎要动摇整个城池。数十处的黑烟腾起,张牙舞爪,宛如一条愤怒的黑龙冲上天空,在新城上空盘旋。

“看看,这就是光鲜表面下的真实邺城。”司马懿感叹道。

※※※

任红昌撩开挡住脸部的丝布,警惕地朝西城门看去。她手里提着一把短剑,剑刃上还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后,甄宓和吕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鸡保护着的雏鸡。她们都用炭涂了脸,换了男人的衣装。

“这实在是太仓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吗?”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着,她身后的吕姬虽然不会说话,但眼神里充满疑惑。对此任红昌什么也没表示,她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城门,白皙的脸上透着些许苍白。

按照原来的计划,任红昌会花上五到十天的时间来诱惑甄俨。这是一个精妙的过程:先是轻微的肢体与眼神接触勾引住他的兴趣,再用冷漠和拒绝让他产生失落,接下来给一点甜头,让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后倾诉衷肠,激发起他的保护欲望。

可这个过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张给毁掉了。

任红昌把文书交给曹丕以后,本来想回袁府,后来想起来要给曹丕交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进许攸的府邸。任红昌登时明白了这个大男孩的心思,可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她只得立刻通知刘平和司马懿。

司马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所有的伏笔一次都放出来,制定了一个急就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任红昌成为了关键的核心:她必须在一个时辰——不是十天,也不是五天——之内让甄俨彻底沦陷。

这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任红昌终究还是做到了。她没想到甄俨对她的渴慕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她只是稍微露骨地撩拨了一下,立刻就引燃了整座山林。在交欢的过程中,甄俨的精神完全陷入疯狂,而任红昌却始终保持着冷静。一等甄俨睡着,她盗走了他的腰牌,把这支卫队调去监牢附近。这样一来,既能削弱袁府的防守,又误导了审配的判断,他们这一小撮人才有可乘之机。

做完这些工作以后,任红昌再度进入袁府,随便找了个借口进入甄宓的寝室。这次她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舞姬,她化身成一个杀气腾腾的女魔头,将跟随在甄宓身旁的几个侍女全数斩杀。

让任红昌感到惊讶的是,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甄宓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她亲自动手,把那些尸体都藏进了寝室的榻下和帐内,还拿出几盒珍藏的香料洒在地上,遮掩血腥味。然后甄宓告诉任红昌,在袁府的后院墙角有一个隐秘的狗洞,可以从那里钻出去。

“你逃了这么多次,袁府居然还没把那个漏洞补上?”任红昌惊讶道。甄宓一边用炭灰涂脸一边说:“这条通道我一直没舍得用,所以没人知道——这次我觉得成功希望很大,才会去动用它呢。”

任红昌神情复杂地端详了下甄宓,这个小姑娘为逃走所做的准备,可比她想象中充分多了。

现在她们置身于一条小街的拐角木楼的屋檐下,距离西城门只隔着一条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刘平应该已经设法骗开了城门。可任红昌反复探头看了一阵,城门依然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家伙真的可靠吗?不会出卖我们吧?”甄宓有些担心。任红昌头也不回,唇角微微上翘:“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未来的夫君。咱们这些麻烦,可都是他一手搞起来的。”

甄宓面色微微一红,撅起嘴,想要辩解几句。任红昌却按住她的头,让她把身子缩回去,因为城门那边似乎出现了两个人。

在这个时候,西门的城门丞也正陷入了惶恐不安。邺城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条例,一旦城内外发生混乱,他必须立刻紧闭城门,隔绝交通。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带来一份古怪的命令。

“这份文书有任何问题吗?”刘平不耐烦地问道。

城门丞放下文书,赔着笑脸道:“这用印确实是大将军印。可是…怎么没有审治中的副署呢?”

刘平眉毛一挑:“哦?你是说,审治中的命令,比主公的吩咐更重要,是吗?”

这指控太诛心了,城门丞立刻吓白了脸:“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说,如今邺城突发暴乱,有什么紧急处置,也该先问过他才好。”

城门丞清楚地记得,就是十几天前,这个人在西城门口聚了几百人坐而论道。他上前想驱逐,结果反被这个书生骂得抱头鼠窜。现在这个讽刺时政的书生摇身一变,居然自称是主公心腹,这个转变委实让他有些疑惑。

刘平不愿让他在自己身份上多琢磨,连忙上前一步,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你可知道这邺城为何闹得如此之乱?”

城门丞刚要表示洗耳恭听,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猛一抬眼,看到这年轻人唇边带着一丝冷笑,吓得连忙闭嘴。不用猜,这一定牵涉到高层之间的斗争,他这样的小吏贸然掺和进去,只有被灭口的命。

通过之前的那次交锋,刘平看出这位城门丞懦弱怕死,于是刻意给了点暗示,恰好拿住他的七寸——这也是为什么刘平选择在西城门突破。

城门丞不愿与闻高层纷争,眼神有畏缩躲闪之意。刘平却不给他堵住耳朵的机会,振眉凛声道:“如今业已查明,作乱的是田丰余党,他们想从监狱劫走田丰,所以才勾结乱民,搞出这么一场乱子。如今邺城四方皆在鼓噪,局势危如累卵。我奉命出城,是为了平息民乱。”

听到这事跟田丰有关,城门丞脑门立刻沁出汗来,这可真是要出大乱子了。他慌乱地看了眼城内的黑烟,抖着嘴唇道:“既然如此,这时候难道不该关门才对吗?”

“荒唐!”刘平大声叱责,让城门丞身体一颤,“关门能解决问题么?大火焚城,你是阖门不出,还是外出扑火?”他看到城门丞仍在犹豫,把文书高举,几乎把那方大红印记贴在城门丞脸上:“主公文书在此,叫我便宜行事,你若不从,就是违抗军令,论律当斩!”

司马懿伪造这一份文书时,在内容上煞费苦心,故意将文字写得特别含糊,以便做出各种解释,应付各种场合。如今刘平将这份文书祭出来,口称得了主公授意,城门丞纵然心有疑虑,却不敢上前质疑。

“可是…可是万一打开城门,乱民们冲进来怎么办啊?”城门丞搓着手嘟囔道。刘平一听这话,就知道这道门已被撬出一条缝隙。他微微一笑:“有我在,这个你不必操心。”

城门丞顿时恍然大悟。刘平当日论道,展现出了在那些贱民中的影响力。如今这个人去平乱,凭着他的口才和人望,岂不是一言即定?

对呀,那个人当初聚众论道,邺城非但不责难他,反而破例将之召入城中。看来人家早就和高层有了联系,主公的安排,原来还有这样的深意,城门丞把这些事前后联系,立刻全想通了。

刘平看着表情逐渐放松的城门丞,心情也逐渐缓和下来。司马懿的手段,和贾诩、郭嘉风格又不同,他擅长抛出层出不穷的线索和暗示,让对方自行补白。这样一来,对方往往以为这是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实则却是在走司马懿事先规划的思路而不自知。高明如审配、辛毗,再如这个城门丞,都成了他手下的傀儡。

当初的赵彦,就是中了司马懿的补白之计,自以为得计,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