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迅速解释道:“我记得我当初给过解释了。郭嘉与我确有约定,但并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若非我与郭嘉虚以委蛇,又岂能顺利来到袁营?”

蜚先生抬起手:“你这套说辞,本来是完美无缺的,连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次刺曹失败,终究还是让你漏出了狐狸尾巴。”刘平没说话,他目前还没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静观其变。

“刺曹之后,虎贲王越也潜入了曹营,他带回来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来头不小啊,也许我们该称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脸距离刘平极近。刘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脸上那些可怕脓疮上的暗色斑点。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查到了…刘平心中闪过一丝惊慌,手指不自然地弯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纰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动作,牙齿得意地磨了磨。他没有上嘴唇,所以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狰狞。

王越死里逃生以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测出了真相:导致徐他刺杀失败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刘平带入袁营的那个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带在身边是为什么,但如果你真的有诚意跟我们合作的话,就应该第一时间把他交出来。即使你不把他交出来,也应该在前几天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可以提前改变部署,刺曹还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对刘平进行宣判:“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最初的猜测没有错,你来到这里,根本就是事先与郭嘉商量好的,你是个死间。”

刘平的面色,终于变了。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蜚先生嘲弄道。他只要一招手,就会有人冲进来把这个家伙斩杀。当郭嘉收到这个斩下的头颅时,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刘平向后倒退了两步,意识到之前的准备全用不上了。袁绍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险恶,还带着一点点的如释重负。这位大将军最在意的,是刺曹失败让自己很丢脸,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让刘平当成替罪羊,为这件事找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借口。

蜚先生深谙袁绍的秉性,所以句句都扣着刺曹的责任。只要袁绍打定了主意,刘平是不是汉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也是无济于事。

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危局,刘平突然仰天大笑。

杨修讲授帝王之术时曾说过,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备一种品性。无论冷酷与仁慈,若少它为辅翼,难以成就大业。这种品性,就叫做决断。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在泰山压顶的瞬间、在身临深渊的一刹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义,唯有决断才能挽救。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刘平俯仰之间,已经有了决断。唯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汉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领,狰狞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实已心虚,用这颗头颅去找郭奉孝哭诉吧。”

刘平收敛起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轻轻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一个病残之体,怎么能抵挡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厉声呵斥,可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气势从刘平身上喷薄而出,让他一下把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袁绍,你可是汉家的大将军?”刘平昂起头来,高声问道。

对这个明知故问的无礼问题,袁绍却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现在这位大将军的脑海中,酒杯不知不觉被搁回到盘中。

刘平直视着他,淡淡地吐出七个字:“那你可还认得朕?”

七个字如巨石滚过平原,让大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无论是袁绍还是蜚先生,一瞬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朕?

全天下敢称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身败名裂的袁术,还有一个则是大汉天子刘协。

蜚先生咽了咽口水。这个郭嘉派来的死间,居然是天子本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难道不该在许都的宫城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吗?他正要出口训斥,却发现袁绍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瞪口呆。这种反应,绝不是看到骗子的反应。

“是,是陛下?”

袁绍的声音在微微发颤,甚至还带着点惊慌。袁家四世三公,历代都是汉室忠臣,尽管时代已经不同了,可这种代代相传的敬畏仍是根深蒂固。

刘平没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着他们两个,仿佛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说起来,袁绍与刘协的渊源着实不浅。当初在洛阳之时,袁绍策动八校尉围攻十常侍,逼迫他们带着少帝刘辩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出逃,结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执。董卓很喜欢刘协,打算废掉刘辩,就找袁绍来商量,想借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绍坚决反对刘协称帝,横刀长揖,愤而离京。

也就是说,袁绍和刘协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见过,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后一在河北一在长安,两个人再也没直面相对过。但此时在袁绍眼里,刘平的相貌却和那个倔强的陈留王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绍的异状,连忙凑过去低声道:“主公,慎重。”袁绍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摆正了身子。

仔细想想,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应该是被曹氏严密软禁在许都的,怎么可能突然跑到袁绍营中来。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岂能被他一句话唬住?可袁绍看了一眼刘平,那种熟悉的感觉犹在,心中不免迟疑。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问刘平,思忖片刻,对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过来。”

这两个人是袁绍的使者,都曾经去过许都拜见过皇帝,让他们来认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样,便迎刃而解。蜚先生独眼一转,说如今在营中还有一人可以推荐,悄声说了几句,袁绍颔首让他去办。

过不多时,王杜、申逢匆匆赶过来。他们进了中军大帐,一看到站在中间的刘平,先是一愣,随即纳头便拜。等到他们叩罢了头起身,袁绍这才问道:“你们可看得清楚了?”两个人连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许都觐见,得窥天颜,确系天子无疑。”

虽然刘平身穿布袍,脸色比原来红润许多,但眉眼五官却是做不得假。听到这两个人言之凿凿,袁绍的疑心登时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却被蜚先生拦住了:“主公莫急,还有一人呢。”

话音刚落,第三个人正好迈入帐中。来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脸怒相。刘平和他四目相对,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刘平忍不住脱口而出:“邓展,你还活着?”

跟之前的精悍相比,如今的邓展看上去颇为苍老,一身精气流散一空,再没了之前的锐气。他看到刘平,浑浊的眼神亮了几分,随即又暗了下去。刘平和曹丕逃出白马的时候,邓展主动断后,刘平以为他早就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还能生还。

“我本来是要死的,可是通道里突然涌来洪水,将追兵冲开。我就着水势浮上井口,被淳于将军的部属抓获。”邓展主动对刘平说道。淳于琼一向护着邓展,被他的部属抓住,至少性命无虞,一直养到了现在。

刘平的心情却没因此而放松。王杜、申逢只见过刘协数面,他有自信让他们看不出任何破绽;可是邓展却不一样,他是汉室最危险的敌人,是唯一一个知悉天子机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刘平推到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可邓展只是木然地看着他,无喜也无怒。蜚先生道:“邓将军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见过天子数面。请问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邓展回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看清了么?”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邓展点点头。

刘平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几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刘平最终的手段。这个身份的公开,将会给刘平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也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困境,这就是一把双面开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逼到绝境,刘平不会把最后这张底牌亮出来。

天子一出,从此刘平将再无退路。

“臣袁绍,叩见陛下。之前有失礼仪,冲撞圣驾,实是罪该万死。”

袁绍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执臣子礼,帐子内的其他人也连忙跟从,都俯身叩拜。邓展迟疑了一下,也随之跪倒。刘平望着他,忽然想起来,邓展在觉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后,连曹丕都没告诉,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声张。刘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这个忠诚的人对自己的主君三缄其口。

面对着叩拜了一地的大汉忠臣们,刘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诸卿平身。”

袁绍挥了挥袖子,王杜、申逢连忙起身告辞。他们虽不知为何天子会突然出现,但接下来的谈话一定极为机密,不是他们这个等级可以与闻的。邓展也要转身离开,刘平忽然开口道:“邓将军,请留步。”

邓展为掩护自己断后,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没必要隐瞒两个人之前认识的事实。刘平道:“你以后就在我身边留用吧。”他现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个袁营里除了邓展没有更好的人选。

天子想问臣子要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刘平自作主张地开口,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转动,似乎在思考这一手背后的寓意。

邓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后跟着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摆了一个站岗的姿态,俨然把自己当成是一名天子的禁卫。

等到帐内变回到三人,袁绍将刘平请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龙鱼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绍小心地斟字酌句。这就是他为什么先后数次拒绝“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议,伺候皇帝的繁文缛节实在太麻烦了。纵然他权势滔天,礼数上也不能有半点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会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这实在是个讽刺,天子孤苦无人理睬,但若对天子不敬,却会惹来万人唾骂。

刘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诚如蜚先生所言,朕此来袁营,是郭嘉的主意。”

“这…”袁绍和蜚先生面面相觑。天子这么开诚布公,让他们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细作,是抓还是不抓?

蜚先生先开口道:“陛下,郭嘉此举风险极大,意义却又何在呢?”

对于这些盘问,刘平早已胸有成竹:“天下还有谁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话更加可信呢?”袁绍和蜚先生顿时恍然。汉室一直被曹氏欺压,如今天子亲身出来求援,换了谁都会对汉室诚意笃信不疑——天子都来了,你还不信么——然后再设计谋,无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胆大包天,怎么敢驱使天子做事?难道曹阿瞒不怕被世人唾骂吗?”袁绍问。

刘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马雄壮,许都胜算十中无一。为了得胜,曹司空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胜,纵然是驱使天子当细作,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说到这里,讽刺地说,“更何况我的身份是汉室的绣衣使者,纵然死了,曹操那边宣称天子暴毙,另立一个也就是了。”

袁绍面色一红,想起当初刘协即位他极力反对,现在不免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