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斗了二三十招,洪岩道人的长剑仅能封闭门户,气喘之声,合座皆闻。阳宗海从一个武士手中抢过一柄青刚剑,大声喝道:“叛逆身份已明,不擒何时?”随着喝声,有十多人进入水榭,有的武士装束,有的道士打扮,原来都是洪岩道人带来的赤城派门下弟子,他们没资格和沐国公同座,故此适才被招待在外面,由国公府的武士陪他们宴饮。如今都被阳宗海召唤了来。这水榭地方宽广,但多了十多个人,亦已把通往岸边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沐国公大为不悦,但处此情形,只好由自己的几个武士护着,倚壁观战。

  但见阳宗海把手一挥,这十多个人立即抢进水榭,各自站好方位,排成了一个铁桶般的剑阵。洪岩道人跳出圈子。站在剑阵的中心。张丹枫微微一笑,又举起柳枝,轻轻拂拭自己身上的尘土,笑道:“久闻赤城派的剑阵颇有妙处,今日得观,何幸如之!”

  阳宗海与一众同门摆好剑阵,全神凝注,只等师叔下令发动。对张丹枫的冷嘲热讽,竟不敢答半句话。张丹枫转面向着于承珠,笑道:“这一战总得半个时辰,你在这里,已无事情,你先走吧。若见黑白摩诃,替我问好。你不必等我去找你了,你们可先到大理,我最多迟你们一二日便赶回来。”

  张丹枫这几句话说得轻松之极,看来这剑阵虽是声威吓人,却全不在他的眼内。于承珠实在舍不得离开她的师父,但转念一想,师父吩咐,必有道理,而且自己既己知道黑白摩诃到了,也该回去找他们。

  于承珠道:“那未弟子先走了。”拔剑出鞘,便往外闯,张丹枫笑道:“收起剑来,不要吓乱了他们的阵势。”于承珠怔了一怔,眼见这剑阵长剑如林,心道:“难道我走出去,他们便不阻挡?我赤手空拳,怎能抵敌十几枝利剑?”但她素来信服师父,师父既如此说,她便无所畏惧,立即把青冥宝剑插入鞘中,缓缓地走出水榭。果然那些赤城的门下弟子,无一人上来拦阻。但见他们都似石像一样,站在原处,动也不敢一动,看情形,就是有人打他们一记耳光,他们也不敢移动脚步。原来这剑阵最讲究方位的配合,张丹枫知道阳宗海摆这个剑阵,正是以全力来对付自己,料想他们一定不肯为于承珠而乱了阵脚,故此才敢放心叫于承珠空身走出。他叫于承珠先走,正是为了保护她。因为剑阵若然发动,自己无妨,于承珠只恐难以脱身,自己也不能全神应付了。

  于承珠刚走上岸,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剑击之声,回头一看,但见水榭内满是剑光人影,于承珠非常想回去观战,但终于还是听师父的话走了。

  晚风轻拂,于承珠只觉精神爽快,心中甜美,这两日来她虽然吃过许多苦头,但却出乎意外地碰到师父,这时她才忽然想起,敢情就是师父将她救出水牢,越想越对,除了师父,别人哪能有这份本事?她真想回去问问师父,但这时她已走入城中,将近客店了。

  于承珠心道:“小虎子不知多记挂我呢。黑白摩诃也不知来了没有?”回到客店,只见外面墙壁,自己所留的标记仍在,于承珠兴冲冲地走入房中,叫道:“小虎子!小虎子!咱们的师父来啦。”房间内无人回答。

  于承珠大为不悦,心道:“小虎子怎的这样会玩,守候两天也无耐性,真得好好地教训他一顿。”她还以为是小虎子一人偷偷出城去玩。推开小虎子的房门一看,但见衣被凌乱,似乎是小虎子从睡梦中被人惊醒,便突然跑了。于承珠吃了一惊,忙叫店小二来问。

  只见店小二战战兢兢地走到跟前,嗫嗫嚅嚅地说道:“小店只管客人食住,失了东西,可不关小店的事。”于承珠道:“什么?失了什么东西?”店小二道:“昆明城中久无盗案发生,这次偏偏在小店发生盗案,真是意外。小姐要不要请我们掌柜的陪你去报案?”

  于承珠焦急之极,忙问道:“闲话别多讲了,快说强盗偷了我们的什么东西?”店小二道:“强盗偷了你那匹白马!”于承珠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强盗偷了我的宝马?”店小二道:“不错,你的弟弟追贼去了。”

  于承珠旋风一样地急忙奔到马厩去看,但见马厩外蹄印仍留,排成两行,马厩中自己那匹照夜狮子马果然不见了!于承珠奔出数里,见蹄印隐没在效外的田野之间,这才回去。店小二正守候在马厩旁边,见于承珠如此着急,又口口声声说是“宝马”,心中甚是恐惧,生怕于承珠要他们店家赔偿。

  于承珠稍定心神,问道:“是什么样的盗马贼?”店小二道:“昨晚大约是四更时分,我们听得小爷大喊,赶出来时,贼人己把马偷走了。小爷跑得真快,他衣服还未穿得整齐,便去追那个偷马贼,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于承珠静了下来,细心一想,大为诧异。心道:“我这匹照夜狮子马只听师父师母和我三个人的命令,旁人休想骑得了它。等闲的盗马贼只怕未曾走近,就要给它踢翻,难道这偷马贼竟是一个武功极强的高手?呀,不对,不对,即算他武功极强,足以制伏龙驹,但我这匹照夜狮子马必然挣扎,怎的蹄印却又并无凌乱的迹象。难道是师母来将它牵走?师母素性端庄,她绝不会和我开这个玩笑!师父现在沐国公府中,更不会是他了。天下尚有何人,能够盗走我的宝马?而又令它乖乖顺从?”想痛脑袋,兀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小二道:“于姑娘,你要不要报案?”于承珠愠道:“还报什么案?呀,失了这匹马叫我如何赶贼人?”店小二忽道:“于姑娘,你失了坐骑,不必心焦,有一位客人留下了一匹马给你。”于承珠大奇,道:“什么客人?”店小二道:“是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衣服华丽,男的能讲咱们的云南话,他们走了不久,他说他认识你,听说失了白马,就将一匹坐骑留下了。”于承珠心道:“原来是段澄苍和波斯公主来过了。”忙道:“他们呢?还有什么人和他们同来?”店小二道:“就是他们两个人。看他们行色匆匆,似是有什么急事。一听姑娘不在这儿,留下坐骑便走了。”

  于承珠心道:“段澄苍和波斯公主途中受到国公府武士拦截,无怪他们不敢在昆明城中久留了。”段澄苍留下的这匹马,乃是阿拉伯名马,虽然还不及“照夜狮子”,俱亦是难得的良驹。店小二将那匹马牵了出来,于承珠一跃上马,问道:“贼人向哪个方向走?”店小二道:“南方!”于承珠一言不发,立刻催马飞奔,在暮霭苍茫中,出城南去,店小二惊愕不已,想道:“这姑娘好奇怪!”于承珠不向店家索偿,店小二抹了一额冷汗,心中如同放下一块大石。其实当盗案发生之时,他已被吓得昏头昏脑,那方向乃是乱指的。

  于承珠心爱那匹“照夜狮子”马有如性命,虽然明知追赶不上,仍然存着万一的念头,希望自己那匹宝马,不听贼人驱策,会在途中相遇。于承珠这一策马疾驰,直到天色全黑,才至一家农家投宿,第二日一早,又再策马追踪,一路之上,也碰到四五个骑客,有的是粗豪大汉,有的是上了年纪的老头,有的像是跑江湖的女子,每个都好像形迹可疑,但他们骑的都不是“照夜狮子”马,于承珠有事在身,无心理会。

  正在策马疾驰,忽听得背后蹄声得得,一骑马如飞赶上,于承珠回头一望,只见骑在马背上的乃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穿着一件粗布衣,像个质朴的庄稼汉。这少年见于承珠回头,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一圈红晕,讷讷道:“姑娘,你是一个人赶路么?”于承珠道:“怎么?”那少年道:“我也是一个人赶路,此去滇南,路途不靖,咱们不如同走,彼此有个照顾,你看如何?”于承珠满肚皮不好气,要不是见这少年样子老实,不似存着坏心,她真想抽他一记马鞭。当下冷冷道:“我素来不欢喜与人同步,多谢了。”马鞭在空中虚抽一下,僻啪作响,胯下的阿拉伯黄骠马放开四蹄,不久就把那少年撇得不见了。

  于承珠暗暗好笑,猛地想道:“这乡下少年看来身上并无值钱的东西,即算路途不靖,他又何惧?莫非他貌似老实,却是坏人么?”想了一会,“呸”了一口冷笑说道:“即算是坏人,他不惹我,我又何必理他?”

  于承珠依着南方的指向,见路即行,直至黄昏时分,仍然没有见着自己那匹白马,心头冷了半截,这才醒悟自己的想法太幼稚,心道:“这样追踪,不是办法,不如到大理去等候师父。”抬头前望,只见无数石峰,层层罗列,有的孤峰峭立,有的如障屏连,就像地面上突然涌起无了数玉苟,于承珠心道:“前人咏桂林的风景,有诗云: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怎的这奇景云南也有。”于承珠博览群书,地理图籍之题,也曾涉猎,细细一想,猛地想道:“莫非这就是前人称为‘天开异境’的石林?”这才记起石林的确是在云南省潞南县的,与大理已是背道而驰。

  于承珠纵马走近石林,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一块悬空的大石上果然题有“天开异境”四个朱笔红字,旁边还有“天造奇观”、“大气磅礴”、“鬼斧神工”等等赞叹的题句,望入“林”中,但见万户千门,阴森可怕,于承珠想道:“古人游记中说:石林万户千门闭,不亚武侯八阵图,若非有当地土人向导,切不可孤身擅入。看来不是夸大之辞。”再又想道:“难得到此,不游一趟,岂非遗憾。反正不差在这一天,明日再问路去大理,也还不迟。”

  当下找一家农家投宿,这里是彝族地区,土人特别好客,对于承珠殷勤招待,捧出他们待客的上品土产“乳扇”,那是用羊乳或牛乳做成的一种食品,有一股臊味,于承珠甚是不惯,但还是吃了几块,吃了晚饭,于承珠问那主人识不识石林中的道路?主人道:“识是识得,不过现在不好去了。”于承珠道:“为什么?”主人道:“听说林中有盗匪的巢穴,前年有人带两个汉人人内游览,从此不见。我们都不敢去了。”于承珠怒道:“竟有此事?天下奇景,岂容匪徒占据,你带我去,我替你们地方除此一害。”那主人双手连摇,道:“使不得,使不得,休说姑娘只是一人,就是千军万马,他们在里面先占了地利,那也是有去无回。”于承珠见这主人如此害怕,不愿强抱所难,心中闷闷不乐。

  吃了晚饭,新月初上,于承珠独出村边漫步,主人家要陪她,于承珠推辞了,土人不善说辞,见于承珠坚执要独自出外走走,只好由她。主人家又千叮万嘱叫于承珠只可在村边散步,不可走得太远,于承珠也点头应允了。

  村外有一个小湖,湖边也有平地涌起的石峰,倒影入湖,奇丽无俦,于承珠心道:“前人游记中说,石林中也有湖,名为剑池,想来那里的风景当更胜此。”不觉心旌摇摇,不知不觉移步走向石林。

  忽见有两条黑影从侧掠过,距离于承珠约有十余丈之遥,于承珠是练过暗器的,眼力特别锐利,在月色黯淡之下,仍然听得出他们的去路。石林外面有个大草坪,大草坪中也有几石峰,上面如树交柯,如伞如盖,那两条人影就钻进下面洞中,不久又见两条人影入内。

  于承珠心道:“莫非这些人就是党匪?”那几个石峰并不高,小巧玲玫,宛如盆景,于承珠艺高胆大,跑了出来,施展上乘轻身功夫,悄无声息地飞身掠上石峰,从石隙缝中张目望下,但见黑影绰绰,只分辨得一人似是个女子。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董老大,你可探清楚了,点子就只是孤身一人?”“点子”乃是黑道中的“黑话”,指盗党所要动手对付的人客,于承珠心道:“果然是盗党在这里商量谋财害命之举。我既在此,岂可不管?”那被叫做董老大的人说道:“千真万确,就是点子一人。”再听下去,可令于承珠大吃一惊。正是:

  仙境那容狐鼠占,乍闻黑话最惊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弹指神通 少年显身手

   飞花绝技 女侠服强人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点子敢单身一人,独行万里,倒不可大意了。”这句话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声音好生熟悉,于承珠仔细一想,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说这话的人是曾到过太湖山庄的七个大内卫士之一,名字叫做李涵真,当日那七个卫士被黑白摩诃打死打伤了六人,只有这个李涵真因为能够挡得黑白摩诃两拳,故此黑白摩诃有意放他逃走。于承珠想道:“我以为是匪党,却原来是官家的人,这倒奇了,他们要对付谁呢?”

  再听下去,只听得一个少妇的声音道:“老爷子放心,咱们不和他明刀明枪地动手,自有巧计将他引入石林,哈哈,他单身一人,任他有天大神通,也是插翅难飞。”李涵真道:“他准会被你引入石林么?”那少妇道:“只消略施小计,他没有不上钩之理。”于承珠屏息呼吸,想听那少妇说的是什么诡计,却不料这一干人倒是机灵得很,说到这里,声音登时小了。他们倒不是料得上面有人,只是每逢说到机密之事,便用耳语,在他们已成习惯。于承珠凝神静听,也听不出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李涵真哈哈笑道:“果然妙计,只是委屈你了。”顿了一顿,又道:“收拾了这个点子,咱们再对付那小丫头。”那少妇道:“这小丫头也是个硬点子么?”李涵真道:“听阳总管说,这丫头的剑法已得他师父真传,一手金花暗器,更是非同小可。其实不必他说,是张丹枫的徒弟,错也错不到哪儿,当然是有本领的了。”于承珠心中一凛:他们说的可不正是自己?真想立刻发出金花,将他们打个半死,但转念一想,暗中偷袭,有欠光明,而且好奇念起,想看看他们所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因此咬一咬牙,又忍着了。

  那少妇又问道:“那小丫头和点子是同一条路,若然两个同时遇上,咱们先对付谁?”李涵真道:“这还用问么?当然是依计行事,先对付那个点子。切不可叫他们汇合在一起。好啦,咱们可以到石林里先布置一番了。”听到这里,于承珠飘身便走。藏身湖畔,果然见一个黑影走入石林。

  于承珠心下自思:“李涵真的本领甚高,这么多人,却不敢和人家明刀明枪地动手,这‘点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想到自己是“叛逆”之女,阳宗海屡欲得而甘心,但听这干人的口气,他们所要对付的敌人,敢情比自己更为重要。好奇心越发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