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凤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老镖头气得满面通红,也跳起来道:“是呵,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保我的镖,对你有何损伤?”毕愿穷冷笑道:“你这镖运到湖北,那就替朝廷磨利了十万张刀子,来对付我们江南义军!”韩老镖头怒叫道:“胡说八道,你知道我保的是什么镖?”凌云风溜了韩老镖头一眼,道:“好,我此刻就要看你保的是什么镖?”

  片刻之间,女兵把昨日打劫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箱杠,都堆到厅子上,凌云凤说道:“韩镖头,你说,你保的是什么镖?”韩老镖头嚷道:“这是北京乐家托我保的贵重药材,运到湖北,亦是济世救人,有什么错了?”北京乐家乃全国药商的首脑,富甲京华,每年都要请一次保镖,将药材运销江南,是镖行最好的主顾,这一次保的特别贵重,所以才请到韩老镖头。于承珠诧异之极,心道:“若是乐家交保的药材,那就更不该劫了!”

  毕愿穷冷笑道:“济世救人,我说却是乱世害人!”韩老镖头喝道:“你狗口里不长象牙!”凌云风把手一挥,叫道:“与我把这些箱杠都劈开来看!”

  韩老镖头气得手颤脚震,叫道:“这岂不是将药材糟踏了么?”乐家交他保这支镖时,曾说明大部分的贵重药材必须密封,免得走了气味,可是这时韩老镖头为了验明真相,势不能上前阻止。

  霎时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箱杠都被劈开了,但见药材拨开,里面露出的都是黄澄澄的金子。毕愿穷冷笑道:“如何?这是官家的军饷,总值七千万两白银的金子,那是九门提督奉了皇命,强迫乐家出面,假说是药材托你代运的。湖北十万官军,断饷缺粮,若无接济,不战自溃,你给他们保这支镖到湖北去,那岂不是给官军送上了续命汤,让他们磨利十万张刀子来对付我们吗?”

  韩老镖头手脚冰冷,想不到自己一生不保官银,这次却上了官家的圈套。那乐家是著名的殷实商人,怎料他却在官家的威迫之下,叫自己也一同上当。白孟川大叫:“韩老头儿,看清楚没有?这支镖是不是该由我们截下了?”但听得“咕咚”一声,韩老镖头一口气透不过来,晕过去了。

  凌云凤道:“将这老儿扶进去,用冷水将他喷醒!”于承珠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父亲一生忠心耿耿扶助的朝廷,行事竟是如同宵小,骗了商人,骗了镖行,江南药材,今年也将因之缺货。毕愿穷得意洋洋地道:“幸亏咱们的大龙头耳目灵聪,官家以为咱们不劫镖行,可以混过,哈哈,到底还是给咱们截住了!”

  凌云凤冷笑道:“这支镖可还不是在你的手中呢!”

  毕愿穷叫道:“什么?来历既明,你还要劫这支镖吗?”凌云凤纵声笑道:“毕擎天劫得,我就不能劫得么?”于承珠道:“看在叶宗留统率的义军份上,姐姐你就得高抬贵手了吧!”叶宗留在江湖上声望极高,毕擎天虽然自封十八省大龙头,但仍要仰仗于他,“封”他做义军的大统领,凌云凤听得于承珠抬出了叶宗留的名号,耸然动容,微微笑道:“这帮恶丐和臭道士我才懒管,叶大哥和你的帐我卖了吧。”于承珠大喜道:“多谢姐姐!”凌云凤一笑说道:“叶宗留不在这儿,那么算是你保镖了!”于承珠道:“就算我吧。”但见玄瑛道人和毕愿穷一齐色变,凌云凤道:“好,那么就要请姐姐指教了。我也正想见识张大侠所传的剑法呢!”于承珠这才知道凌云凤问她的用意,原来凌云凤还是要固执着绿林道中付镖还镖的规矩,要和她比试一场。

  于承珠只好告了个罪,亮出剑来,两人抱剑而立,凌云凤道:“姐姐远来是客,主不僭客,请先吧。”于承珠宝剑一持,道:“献拙了!”于承珠和凌云凤惺惺相惜,这一剑只是“起势”的招式,哪知凌云凤的剑招却是老辣非常,但见她一个盘龙绕步,方位立变,惊鸿掠燕般地绕到于承珠背后,唰的一剑,就朝于承珠后心搠来,于承珠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她真个较量!”急用“玄机剑法”中的“大雁南归”,反手一剑,解了凌云凤的剑势,接着寒光一闪,一招“玉女投梭”,反客为主,直刺凌云凤肩后的“风府穴”,凌云凤赞了个“好”字,一剑搠空,剑招倏变,身随剑转,俨如“鹰隼穿林”,猛地一个“苏秦背剑”,脚步还未旋转过来,剑锋已先刺到。于承珠一见有机可乘,立刻使了一招“举火燎天”,宝剑横封上去,忽地想道:“我的剑乃是宝剑,削断了她的兵刃可不好看。”心念方动,但觉劲风扑面,寒气沁肌,于承珠急忙闪避,只觉凌云风一剑从她鬓边削过,于承珠脚尖点地,掠出三两丈外,凌云凤如影随形,跟踪直上,微微笑道:“姐姐不用客气。”口中说话,手底却是丝毫不慢,一连几招“白猿进果”“仙人指路”“大鹏展翅”,暴风骤雨般地袭来!

  于承珠迫得打点精神,奋力拆招,好不容易到二十招之外,才解了凌云凤的先手。但觉凌云凤的剑法奇诡之极,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自己手中空有一柄宝剑,亦只能堪堪打个平手。其实论起剑法,两人乃是在伯仲之间,不过凌云凤胜在经验,所以用的虽然只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却反而占了六成攻势。

  双方又拆了三四十招,凌云凤剑法忽然一变,但见她柔如柳絮,快若惊鸿,招招都藏着无穷变化!

  于承珠暗暗纳罕,斗了一百来招,仍看不出她是何家何派,剑法奇诡如斯,要不是于承珠这两年来,武功经验都大有长进,当然不易抵敌。

  幸而于承珠曾经跟张丹枫习过“玄功要诀”,虽然时日尚浅,功力未深,但那“玄功要诀”,不但是修习正宗内功的入门途径,而且是各种上乘武术的总纲,斗了许多,于承珠对凌云凤的剑法,渐渐的摸到了一点门路,但觉她虽然奇诡百出,仍有迹象可寻,似乎是川武当、少林、嵩阳三派剑法为基础,而加以方向的变化,缓疾的不同。如此一来,于承珠应付虽然不致似先前吃力,但亦不过堪堪打个平手。

  玄瑛道人和毕愿穷等人一心盼望于承珠得胜,这时都是十分焦急,心中俱在想道:“这样的打法,不知何时方了?”陡然间,但见凌云凤一剑横挑,快如闪电,剑光人影,疾转如风,眼花撩乱,突见于承珠身形飞起,“当”的一声,把凌云凤的青钢剑削为两段,毕愿穷大喜,还未叫出声来,但见青光一闪,夭矫如龙,斜飞直上,“咔嚓”一声,插入大梁,于承珠的宝剑也被凌云凤震得脱手飞出。

  原来于承珠也是焦急非常,所以突用险招,让凌云凤的长剑欺到身前,仗着青冥宝剑之利,一举将它削断;可是她在内圈发剑,劲力就远不及对方;因之虽然断了对方的剑,可是自己的宝剑,也被对方震飞。

  如此一来,只能算是打个平手。凌云凤笑道:“姐姐的剑法,我领教过了,果是不凡,我得陇望蜀,还想再领教姐姐的暗器。”

  棋逢对手,于承珠也给她撩起了好胜之心,但觉自己仗着宝剑之力,略占上风,殊不光采,如今她要较量暗器,正合心意。便道:“姐姐肯予指教,那是求之不得,便请姐姐划出道来。”

  凌云凤道:“咱们先来个文比,然后再来武比。”较量暗器,也有文比武比,于承珠可还没有听过。凌云凤续道:“姐姐远来是客,我让你先打三枚暗器,若然我侥幸避过,那么就请姐姐也接我三枚。这是文比。各打三枚,若然两无伤损,那么咱们再来武比,各用暗器攻拒,直至见了强弱方休。”

  于承珠笑道:“这样,我不是占了姐姐的便宜吗?”玄瑛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于姑娘,你不必推辞了。”于承珠料凌云凤也不肯让她先接暗器,只得取了三朵金花在手,施了一礼,道:“那么,请恕小妹僭越了。”

  只听得“铮”的一声,于承珠双指一弹,一朵金花,电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凌云凤一个转身,那朵金花贴着鬓云飞过,就在这一转身之间,凌云凤已把头上的红巾解下。

  于承珠第二朵金花相继飞出,但见凌云凤红巾一扬,金光一闪即灭,竟似泥牛入海,无声无迹。于承珠吃了一惊,第三朵金花又飞了出去,这一朵金花打得劲道十足,直取凌云凤左腕的“曲池穴”。凌云凤赞道:“散花女侠,名不虚传!”突然一个转身,红巾疾展,衣袂风飘,姿态美妙之极,但听得铮铮两声,凌云凤将适才卷去的金花,借红中一挥之力激射出来,把于承珠的第三朵金花又打落了!

  于承珠的金花暗器,每片花瓣都是锋利异常的刀片,凌云凤竟能用一条红巾将它卷去,这种上乘的内家卸力功夫已是非同小可;她还能攻能放,以金花还击金花,这一手绝技,令玄瑛道人这一班武林高手,也看得目瞪口呆,于承珠是暗器的行家,深悉其中的艰难,更是暗暗佩服。

  凌云凤好整以暇地将红巾扎好,笑道:“承让了。”忽地皓腕一抬,一枚暗器悄无声息飞了出来,于承珠有意卖弄功夫,只当没有瞧见,直到那暗器飞到身前,一折腰躯,便闪了开去。于承珠练过穿花绕树的身法,躲闪暗器,从容之极,姿态美妙,也不在凌云凤之下,山寨女兵都轰然喝彩。却不料凌云凤那枚暗器古怪之极,在喝彩声中,忽然“嗤”的一响,竟在空中转折回翔,掉转了头,又向于承珠闪避的地方射来,于承珠这才瞧清楚乃是一枚内中藏有机关的蝴蝶镖。于承珠赞了一个“好”字,身形展开,俨如燕子掠波,蜻蜒点水,蝴蝶镖连换了三次方向,仍是追她不上,终于落到地上。

  凌云凤赞道:“躲避暗器的身法,要算姐姐独步武林了。”“嗤”的一声,第二枚蝴蝶镖又破空打出,于承珠扭身闪过,待那蝴蝶镖的劲道消了一半之时,猛的回头,反手一弹,那枚蝴蝶镖刚刚追到身后,被她一弹,铮然反射,恰恰与凌云凤所发的第三枚蝴蝶镖碰了个正着,双双跌落地上。这一下用的却是乌蒙夫的“一指禅”手法,于承珠虽然学得只三成功夫,但用来对付凌云凤的暗器,已是绰有余裕。

  凌云凤道:“文比不分高下,咱们可要再来武比了。”于承珠道:“好,这回该请姐姐先行指教了。”凌云凤飞身一掠,手腕一翻,猛地抖手打去,一下子便是十二枚蝴蝶镖连翩飞出,有如流垦乱舞,惊雹骤落,于承珠施展从阿萨玛兄弟那里学来的手法,手指疾弹,但听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也把十二朵金花飞了出去。凌云凤的蝴蝶镖内有机关,可以在空中任意转折回翔;但于承珠的金花互相碰撞,居然也从不同的方向激射,将凌云凤的蝴蝶镖撞得阵形大乱,凌云凤也不禁吃了一惊,陡然间,但见金光一闪,已到面前,凌云凤急忙闪避,但听得“嘶”的一声,半条红巾,已在空中飘舞!

  众人眼花缭乱,这时刚刚定下神来,但见凌云凤霍地跳出圈子,纵声大笑道:“散花妙技,世上无双!小妹这回,是真的输得心服口服了!”原来于承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朵金花削断了她的红巾。

  毕愿穷与白孟川喜得跳了起来,凌云凤道:“你们忙什么?”指挥女兵,将箱杠重新装好,笑道:“于姑娘,按照咱们绿林道上的规矩,这支镖现在交给你了。”毕愿穷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姑奶奶,多谢你啦!”白孟川也道:“于姑娘,你未到军中,就先给咱们立了一件奇功,真是可喜可贺啊!”

  于承珠眼珠一溜,道:“叶大哥,你过来。”叶成林应声而出,于承珠道:“这支镖我付给你,你交给你叔叔也好,交给毕擎天也好,我管不着!”毕愿穷与白孟川满心以为于承珠是替他们夺镖,却不料于承珠付托给叶成林,这不但是当着众人扫了他们的面子,而且是扫了毕擎天毕大龙头的面子,但转念一想,这支镖反正已到了自己人的手中,心里头虽然不快,却也不敢多说话。

  纷扰中那穿着杏黄衫子的丫鬟出来禀道:“那老头儿醒过来啦,捶着胸直叹气!”凌云凤笑道:“失了七十万两银子,怪不得他要心疼了。给他几两盘缠,送他下山去吧。”

  话犹未了,忽见韩老镖头跄跄踉踉地奔了出来,嘶声叫道:“怪我有眼无珠,走了四十年镖,到头来还翻了这么一个筋斗,玄瑛道兄,你肝胆照人,韩某在北京的家小,托你照顾了!”突然纵身一跳,向着寨中的大柱一头撞去!原来照保镖的规矩,失了镖若讨不回来,镖行就非负责赔偿不可。韩老镖头虽然保了几十年镖,薄有积蓄,但哪里赔得起七十万两镖银?若说一走了之,但一来牵累家小;二来韩老镖头以几十年的信用,亦不愿如此做法。韩老镖头想来想去,无法可施,一口气转不过来,因此自寻短见。

 

  韩老镖头处在绝境,本来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但众人正在欢喜上头,根本就没想到他。这一下端的是大出意外,玄瑛道人一声惊呼,抢上去已来不及,只见韩老镖头去势如箭,看看就要撞到柱上!

  忽听得“轰”的一声,寨中的大柱忽然从中断了,韩老镖头从缺口处飞过,给一个人拦腰抱住,这个人正是叶成林。原来是他在间不容发之际,施展大力金刚手的功夫,把大柱打断,救了韩老镖头一命。

  叶成林微微一笑,将韩老镖头放下,对凌云凤拱手说道:“事非得已,损了贵寨大梁,请恕罪了。”韩老镖头叫道:“你救我作什么?”叶成林朗声说道:“这支镖仍请你带到湖北去!”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众人面面相觑,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但错愕稍过,霎时间又嘈声四起。韩老镖头颤声道:“这,这……这我怎么敢说?”白孟川嚷道:“你,你凭什么擅自主张?将银子送到官军手中,这岂不是助敌人来打自己?”毕愿穷不住价地嘻嘻冷笑,脸上却无丝毫的滑稽神情,笑得大夫常态,猛地拍案骂道:“叶哥儿,你做得也太过份啦,将大伙儿的性命来送人情吗?”

  叶成林神色自若,默不作声,众人嚷嚷骂骂,过了一阵,自然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都盯着他,只见他缓缓走出场心,微笑道:“这七十万两银子,咱们将它截了。湖北的十万官军,缺粮缺饷,势将不战而溃,是也不是?”白孟川道:“官军不战而溃,对我们岂不是好得很么?”叶成林道:“不错。可是十万张肚子,也得吃饭的是不是?”毕愿穷冷笑说道:“哈,叶哥儿,你心肠真好,可怜起官军来啦!”叶成林大袖一挥,朗声说道:“我是可怜湖北的老百姓!十万溃军,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不抢老百姓,吃什么?穿什么?有钱的人家重门深户还可以防范溃军,穷人家可就要大大地倒楣,你们也不想想,这一场大兵灾要害了多少百姓!”

  玄瑛道人和毕愿穷面色惨白,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作声不得。白盂川直瞪眼睛,还想叫嚷。叶成林脸孔一板,斩钉截铁地道:“这支镖是于姑娘讨回来的,现在交托给我,我有全权处理,是也不是?”凌云凤道,“一点不错。”叶成林道:“好,那么谁也不许多话,韩老镖头,这支镖你带到湖北去,尽管交给官军,天大的担子,由我来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