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凤笑道:“姐姐收剑,留一个活口,待我问他。”一跃而前,点了胡宏的麻穴,厉声喝道:“霍天都的书信,是你们假冒的不是?”胡宏说道:“这不关我的事,是郝大哥干的。”凌云凤道:“你们怎么摹仿到他的笔迹?”胡宏道:“郝大哥从凉州府诱了一个退职的老师爷来,费了一个月的功夫学的。”

  凌云凤“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们倒是用心良苦!霍天都呢?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你们怎能偷到了他的笔迹?”胡宏迟迟疑疑,讷讷不语。凌云凤喝道:“不说实话,我就先把你的招子废了!”胡宏低声说道:“霍天都,霍天都他早已死了!”凌云凤面色惨白,厉声喝道:“怎么死的?”胡宏道:“是郝云台将他杀死的!”凌云凤忽地连声冷笑,说道:“凭郝云台那点功夫,能把霍天都杀了?哼,你胡说八道,意欲何为?”双指一探,作势就要挖胡宏的眼珠。

  胡宏颤声说道:“寨主且慢,待我道来。”凌云凤瞪眼说道:“你说,若有半字虚言,连你的舌头也割了!”胡宏道:“霍天都在华山脚下,遇到了大漠神狼哈木图,哈木图想抢他的剑谱,两人大打一场,彼此都受了伤,郝云台趁了现成,在两人都受伤之际,赶走了大漠神狼,向霍天都索取剑谱,作为酬报,愿替他治伤,霍天都不允,又打起来,郝大哥一个失手,点中了他的重穴,解救不及,后悔亦已迟了!”

  大漠神狼是塞外有名麾头,胡宏这番话倒是说得入情入理,凌云凤越听越慌,蓦然间花容失色,“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于承珠急忙奔过去将她扶着,说道:“凌姐姐,你先别急,待咱们再仔细的问他。”忽听得咕咚一声,却原来是胡宏趁此时机,自己运气冲关解穴,也和衣滚下山坡去了。

 

  于承珠哪里还有心情追敌,只见凌云凤泪痕满面,忽地大声叫道:“霍天都死了?我不信!”

  于承珠说道:“我虽然不知道霍大哥是何等样人,但想来总是个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要不然也配不上姐姐,怎能如此轻易地便给人害了。我看是这个瘦汉故意诓你,令你分心,他好乘机逃走!”

  凌云凤眼睛一张,眼光中燃起了一线希望,忽地又缓缓说道:“那字迹学得真像,呀,若不是他们获得了他手抄的剑谱,又怎样摹仿得来?”凌云凤本来精明之极,这时却是方寸大乱,一会儿往好的方面猜想,一会儿往坏的方面猜想,如痴似傻,好半天木然不语。于承珠急了,正想再劝,凌云凤忽然一手抓起了地上那封假冒的书信,说道:“呀,假冒得这样像,真似见到了他一般。”恋恋不舍地再一次读这封信,忽地想起这是卑鄙小人的假冒,又狠狠地把它撕碎了。

  于承珠自己曾受过情的磨折,深深体会到凌云凤的心情,这时反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只听得凌云凤喃喃自语道:“他真的死了。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呀……”

  于承珠道:“是呀,本来你就不该相信!”凌云凤道:“呀,我心如乱麻,这脑袋也不听使唤,我都说给你听,好姐姐,你给我端详端详。”

  于承珠知道此时此际,只有让她尽情倾吐,方能稍解哀愁,难得她把自己当作亲姐妹看待,于是柔声说道:“姐姐,你说。”凌云凤抬起头来,仰望山岭的积雪,好像这里便是天山,而那雪光雪海之中,有着霍天都的影子。

  只听得她缓缓说道:“我们凌霍两家,世代交好,本来祖籍江南,比邻而居。大约在百年之前,那时正是元末明初的时候,群雄并起,争城争野,中原大乱,民不聊生。凌霍两家结伴,远避兵祸,直到回疆,两家世代通婚,到了父亲和舅舅这一代,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霍行仲舅舅也只有天都这个儿子。我父亲早死,所以我自幼便在舅舅家中居住,由舅舅抚养成人。

  “我们两家本来是武学世家,霍行仲舅舅兼两家之长,武功造诣,尤其远胜前人。他年轻之时,心雄万丈,也曾远游中原,矢志搜集各家剑谱,独创一派。后来见中原仍是战祸频仍,便又回到天山隐居,又搜集塞外的各派剑谱,想以毕生之力,开创天山剑派。

  “搜集剑谱,那还比较容易,想将各家各派融会贯通,自创新派,那却是费了一生的心血,也未必做得到的。我舅舅穷年累月,苦苦钻究,连头发也想得斑白了,虽然小有成就,却总不能满意。他用心过度,未满五十之年,竟然壮志未酬,便先归黄土。临死前殷殷嘱咐天都,要他继承遗志,传之子孙,一代不行,便两代三代,也总得把融会天下各家各派剑术的天山剑派创立起来!”

  于承珠听了这个故事,甚是感动,心中想道:“她舅舅这番虔心毅力,真可以与愚公移山相比。呀,若是霍行仲尚在人间,我一定请师父成全他的志愿。”

  凌云凤叹了口气,往下续道:“我舅舅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天都比我年长四岁,所以我的武功根基是跟舅舅扎的,剑术却是跟天都学的。我们都没了父母,两个大孩子在天山相依为命,真比亲兄妹还要亲。

 

  “天都样样都好,质朴诚挚就像你的叶大哥一样。不过骨子里却也有点心高气傲,不愿在天山埋没一生,舅舅一生搜集了十二家剑谱,天下重要的剑派,据舅舅说共有三十六家,即是说他所搜集的剑谱,仅仅只是三分之一。天都一直想到中原游学,完成他父亲的志愿,只是因为顾念到我年纪太小,迟迟没有成行。

  “一晃眼过了四年,瓦刺的小王子带兵侵入回疆,天山南北动荡不宁,天都有一日对我说,咱们本来是中原人氏,先祖为避兵逃到天山,现在回疆也是兵荒马乱,咱们只好再逃回去啦。呀,若是早知有生离死别之祸,还是在天山隐居一世的好。

  “不过那时,其实我也很憧憬中原的繁华,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便叫做凌慕华,那是要我毋忘故国,恋慕中华的意思,趁这个机会回到中华故土,我自然是毫无异言。”

  于承珠“啊”了一声,凌云凤凄然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何以一看那封信,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呢?云凤这个名字,是我逃到中原之后,自己起的,天都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个名字,他一直唤我做华妹华妹的。”

  于承珠道:“你们同路而来,怎么又会中途分散了呢?”凌云凤道:“你们在中原长大的人,怎知道在沙漠赶路的苦况。那些大沙漠几无边际,常常走了十天半月,未到路头。我们便是在撒马拉大沙漠分散的。那一日我们所带的水快喝完了,天都到几里外一个小山边去找水源,其时天气晴朗,小山距离又近,我疲倦极了,就让他独行。哪知他一走之后,沙漠蓦起狂风,黄沙满天,十步之内,不见人影,我骇怕极了,在狂风黄沙中奔跑,想去找他,哪知方向走错,越跑越远。我被狂风吹倒,醒转来时,但见沙漠变型,远远近近,黄沙堆积成十几个土堆,至于那座小山,却连影子也不见了。幸喜后来我碰到一个骆驼商队,跟他们走出了沙漠。可是又碰到了瓦刺和哈萨克族的两军交战,一路流离,更是无法打听天都的下落了。我想天都既说要游学中原,我便到中原打探,哪知这几年来,还是今天才听到他的音讯,这音讯还不知是真是假?猜不透他是死是生?”

  积水浮光,寒梅吐艳,月光花影下,凌云凤倾吐衷情,把于承珠听得痴了。心中想道:“日间看她,是何等豪气迫人,却原来她一方面是侠骨如钢,一方面又是柔情似水。”又想道:“她有霍天都这样的风尘侠侣,可以托刻骨相思,纵使有甚不幸,也不枉此一生。”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黯然神伤,对凌云凤既是怜惜,又是羡慕。

  凌云凤续道:“霍天都与我从回疆出走之时,他将舅舅所遗下的十二本剑谱,都交给我保管。他曾和我开玩笑他说过,假若有一天咱们不幸离散,这十二本剑谱我已熟记胸中,你凭剑谱自己修练,也可以继承舅舅的遗志。呀,想不到往日戏言,竟成事实。而这也是我看出那封信假冒的又一个原因,试想他既熟记胸中,何须向我索谱。

  “我到了中原,也曾想过遍访武林名家,勤修练剑,不料中原也是一样的兵荒马乱,老百姓比回疆还苦,我一个人闯来闯去,人也变得粗野了,我救了一些流离失所的苦命女儿,渐渐觉得这不是办法,索性自己开山立寨,做起女寨主来。我想若是天都知道,他也会同意我的。呀,可惜我今生只怕见不着他了。”

  于承珠道:“姐姐侠骨柔肠,就因你这片善心,老天爷也必定保佑你们见面。”凌云凤苦笑道:“我也但愿如此。只是那些人怎知道剑谱在我手中,怎能偷到天都手抄的剑谱,那是舅舅从十二本剑谱中撷其精华叫天都抄下来的。从这两件事看来,天都也极可能遭遇了什么不幸,吃了他们的大亏。”说着说着,眼泪不禁又滴下来。

  凌云凤虽说方寸已乱,但讲理论事,还是比于承珠老练得多。于承珠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替她开解,好半晌说道:“忧能伤人,目前正有一番事业要待姐姐去做,姐姐还应自己保重。”凌云凤凄然一笑,忽地恢复了日间的神采,毅然说道:“这我理会得到。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把天都当做兄弟,今后我也要把你当作姐妹了。”于承珠道:“这是求之不得。”叙起年齿,凌云凤比于承珠年长两岁,当下撮土为香,结拜为金兰姐妹。于承珠唤了一声“姐姐”,凌云凤唤了一声“妹妹”,两人眼角都沁出晶莹的泪珠。

  忽见梅枝风动,两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叶成林走了过来,远远说道:“寨中女兵不见你们,她们又似听得有夜行人的踪迹。嘈了起来,没什么事吗?”凌云凤早拭了泪痕,一笑说道:“没什么事,如此良夜,我和于姑娘出来散心。既然她们担心,我这就回去吧。难得这梅林月色,你既然起来了,就陪于姑娘多玩一会吧。”于承珠追上两步,凌云凤已翩然走出梅林。于承珠心念一转,停了下来,心中大是感动。

  叶成林道:“你们真是雅兴不浅。”于承珠心中酸楚,默默无言,心中暗自想道:“凌姐姐身经百变,居然能抑住心头惨痛,却为我们设想。呀,你这番好意,只怕我要将它辜负了。”

  叶成林缓步走近,但见于承珠低垂粉颈,眼角儿也不向自已瞟来,不禁面上一红,又退了两步,讪讪问道:“于姑娘,你想什么?”

  于承珠轻轻拂开头上的梅枝,忽地低声道:“叶大哥,你看寨主这人怎样?”叶成林愕了一愕,随即笑道:“凌寨主胸藏甲兵,襟怀爽朗,自是人中豪杰,女中丈夫!”于承珠心中一动,手指一颤,将扳着的梅枝放开,梅花籁籁落下,沾满了她的云鬓衣裳。

  叶成林问道:“凌寨主和你说了些什么?”于承珠道:“没什么。嗯,叶大哥我想问你一句话。”叶成林道:“请说。”于承珠道:“古人说,两情相悦,坚如金石。这话是真的么?”叶成林面红心跳,讷讷道:“古书所载,像祝英台死后化蝶,孟姜女哭倒长城,如此至情,直可感动天地,坚如金石,那还不能比拟呢。你读书比我多,知道的例子自然比我更多了。”于承珠道:“古人如此,今人如何?”叶成林笑道:“情之为物,只怕是古今一例的。当然古人中有真情薄情,今人也自是有真情薄情的。”于承珠说道:“然则那是因人而别,不可一概而论了。”叶成林道:“这个当然,自是彼此相投,方可两情相悦。”

  于承珠略一凝思,忽地问道:“设若是一对知己,因为偶然的变故,人各一方,消息远隔,甚至何时相见,亦自无期,他们该不该至死不变。”叶成林怦然心跳,他哪知于承珠问的是凌云凤的事情,心中想道:“原来铁镜心竟令她如此倾心,幸喜我不曾冒昧!”淡淡答道:“那不是该不该的问题,那只是精深情浅的问题。依我看来,既然是彼此以知己相许,他们就必然会相守不移。”

  于承珠又问:“设若有一方真个死了呢?”叶成林道:“哪有这样轻易便死了的。你说的是谁?”于承珠道:“我是讨论。叶大哥,古礼说女子该从一而终,若是未曾婚配,相爱的人先死了,也该从一而终么?”叶成林见她问得认真。也认真答道:“那自然也是因人而别。愿守便守,不愿守便不守。”于承珠道:“依你之见,是守的好?还是不守的好呢?”叶成林道:“设若我是那个死了的人,我死后若有知道,必愿我心爱的人找到比我更适当的人,免得她孤苦伶仃,凄凉过世。咦,你今晚怎么问得这样奇怪?”于承珠抿嘴一笑,道:“多谢你通情达理之言,令我顿开茅塞。是啊,是不该让她郁郁寡欢,凄凉过世!”

  叶成林诧异之极,叫道:“咦,你到底说的是谁?”于承珠说道:“是我一位知心的姐妹,日后你就知道。”叶成林不喜理人闲事,虽是觉得奇怪,听过也就算了。眼光一瞥,但见于承珠遥望远方,呆呆出神,似是有几分悲伤,又似有几分喜悦,良久,良久,方始叹口气道:“这里好冷,好冷!”叶成林道:“是呵,这里哪比得上昆明四季如春。”于承珠忽道:“你瞧,铁、铁镜心他会不会来?”这话原是叶成林问过她的,叶成林这时听她拿来反问自己,心中不觉一酸,答道:“铁公子的为人,你比我更为明白。呀,这里是冷,咱们该回去啦!”他哪里知道于承珠另有所思,只当她念念不忘铁镜心;于承珠何等聪明,听他言语神情,也自知道他有这个误会,但这时她却不愿辩解。

  第二日,潮音和尚得了韩老镖头的解药之后,把丐帮受伤的众人治好,寻上山来。凌云凤与各女兵头目商议已定,拔寨同行,一齐去投义军的首领叶宗留。

  凌云凤的伤心之事,除了于承珠之外,别无一人知道,而凌云凤也真能克制自己,并不在人前表露出来。一路之上,于承珠时时故意让她与叶成林同行,凌、叶两人都是性情爽朗的人,根本就想不到于承珠别有用心,均是言笑自如,胸中毫无芥蒂。他们指点山川,谈论兵法,倒也甚为投合。于承珠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就会不期然地想起梦中的情境,但觉叶成林和凌云凤都是像大青树一样的人,这样一想,心中便浮起喜悦,但这喜悦却又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凄凉。可怜于承珠这样曲折的儿女心事,不要说叶成林,连凌云凤也未曾理解。

  半月之后,他们来到浙江某处的义军基地,于承珠回首前尘,不胜怅然。叶成林笑道:“上次在台州之时,义军中只有你一个巾帼英雄,而今有了凌寨主一大帮人,你可不必再女扮男装了。”正说笑间,忽见有一彪军马迎面而来,为首的两个统领一男一女,正是成海山和石文纨。叶成林奇道:“咦,怎么他们就接到了信息,知道咱们今日来到呢?”他还以为是毕擎天派来迎接的。

  石文纨一眼就认出了于承珠,纵马上前,执手相叙,笑道:“承珠姐姐,你回复本来面目,越发显得俏了。可有见着我的铁师哥么?”于承珠道:“说来话长。他现在昆明沐国公的府邸里享福呢,你不必挂心。令尊大人呢?”石文纨道:“我爹爹自那晚闹事之后,一直没有回来。”于承珠黯然无语,抬头一看,见成海山正在指手划脚地和叶成林说话,脸上似有愤愤不平的神色,再看石文纨时,见她眉字之间,也似有隐忧。于承珠心中一动,问石文纨道:“叶统领好么?你们是不是他派来接应我们的?”石文纨道:“我们是被毕大龙头派遣去打仗的,哼,哼,不是看在叶统领份上,我们才不服他!”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