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马嘶人闹,一彪军马从山坳处出来,潮音和尚怒道:“好,我放过了毕擎天,他还敢派人来追我!”横起禅杖,睁眼一瞧,却是成海山和石文纨两人,带着十数骑人马,衣甲不全,形容憔悴,竟是溃败归来。

  潮音和尚道:“咦,你们怎么落成这个样子?”成海山上前见过师兄,垂手答道:“小辈无能,惭愧已极,我们这支渔民子弟军给官军打败了,两千军马,才逃出了十七骑。”石文纨气愤愤地道:“若是在水上作战,咱们一命当十,偏偏给毕擎天调到山地去,弟兄们连马也不会骑,光凭着一股锐气打不了仗!”

  成海山道:“兄弟们倒是尽了力了,凭着一股锐气,在山地苦战,也支撑了几个月,可是伤亡甚重,一无援军,二无粮草,幸免全军覆没,已算是好的了。只是我将两千多渔民子弟带了出来,只剩十七骑回去,叫我有何面目见故乡父老。”

  潮音和尚道:“哼,又是这个毕擎天干的好事!”铁镜心道:“幸亏你遇见我们,你们不回去也罢了!毕擎天已把叶宗留迫走,他把你们当作是叶宗留的人,你们再去见他,这就是自投罗网了。”

  成海山呆了半晌,作声不得。石文纨道:“呀,可惜我爹爹不在这儿。师兄,你去了哪里,这么久不见你,你可知道我爹爹的消息吗?”铁镜心面上一红,道:“我上大理拜访了张大侠一趟,也是前几天才回来的,未曾见过师父。”

  铁镜心眼光一瞥,见成海山腰悬宝剑,诧道:“怎么师父这把宝剑在你这儿?”石文纨说道:“是于姑娘给我的,我不见了爹爹,就把它交给成师哥用,那晚到底闹的是什么事?我爹爹忽然不见,这把宝剑又到了于姑娘手里,这疑团一直未解。于姑娘,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于承珠道:“这把剑是乌蒙夫从御林军统领娄桐苏手中夺来的,乌伯伯叫我将这把剑还给你的爹爹,可惜他已经走了。呀,只怕就是送还给他,他也不肯要这把宝剑了。”石文纨更是疑心,问道:“怎么会落到娄桐荪手中,为什么我爹爹又不肯要这把宝剑?”于承珠道:“你问你们的大师兄。”

  这把宝剑实是铁镜心在台州那一晚,被娄桐荪以父亲的性命作威胁,从师父手中讨来,送给娄桐荪的。为了此事,石惊涛伤心之极,从此不认铁镜心为徒。这一年多来,铁镜心每一念及,悔愧无己。而今被于承珠当着师弟师妹的面提起,不觉面红过耳,对于承珠也是大为不谅,心中想道:“我为你刻骨相思,几番舍命,你对我那般冷淡也还罢了,而今又当着师弟师妹,令我难堪。”要不是他盼望于承珠回心转意,几乎就要发作。

  石文纨人甚机伶,见师兄的神色不对,知道定有隐情,他们一向敬畏师兄,不敢多问。铁镜心思潮起伏,转了无数念头,忽道:“成师弟,你把这把宝剑给我,我见了师父再交给他。”于承珠正欲出言拦阻,成海山已道:“我年轻德薄,武功低微,佩这把剑日夜担心,交给师兄保管,那是最好不过。”于承珠道:“这是石家之物,文纨,你们在军旅之中,留着一把宝剑防身也好。”铁镜心愤然于色,石文纨踌躇半晌,仍是说道:“谢谢姐姐关心,我爹爹早已说过,铁师兄虽是外姓,聪明才智远非我所可及,将来这把主剑要传给师兄,叫我不可多心。这话,爹爹也许未曾对铁师兄说过,我却早已知道。这把剑交给师兄,正是我爹爹的本意。铁师兄,你接了吧!”

  铁镜心料不到师弟师妹竟是对他如此敬爱,想起师父的恩义,内愧于心,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反而不好意思去接那把宝剑。石文纨倒持剑柄,直递到了铁镜心手中,于承珠冷笑道:“石老英雄仗着这把宝剑干了多少侠义之事,铁公子,你可不要幸负了这把宝剑呵!”铁镜心面上一红,但随即想道:“不错,英雄宝剑相得益彰,我有了这把宝剑,武林中人更要对我刮目相看了。若能仗着这把宝剑,做出一番大事,将来见了师父,也好说话。”如此一想,便坦然地将这把宝剑接了过来。

  于承珠道:“文纨、海山,你们打算如何?”石文纨道:“这里变出意外,我也不知该当如何了?”铁镜心道:“我要进京一趟,路过杭州老家。这里不久必将大乱,毕擎天也定然覆败无疑,我看你们大可不必再沾这趟浑水了,不如到我家中暂避一时,待清平之后,再去访寻师父吧。”成海山剑眉一扬,大有不以为然之意,铁镜心正想发话,于承珠抢着道:“毕擎天确是难于相处,但叶成林还在屯溪,独抗十万官军,不如你们上屯溪也好。”成海山道:“我与叶大哥虽然相交不深,却也知道他是忠肝义胆的汉子,既然他正要人相助,我自该到屯溪助他一臂之力。纨妹,你呢?”石文纨毫不踌躇地道,“你去哪儿,我自然随着你去。”铁镜心虽然暗怪于承珠多事,见他们去意坚决,却也不便阻拦。

  当下成、石两人与师兄别过,带了那十七骑人马,拨转马头,投向屯溪路上去了。潮音和尚道:“承珠,你呢?”于承珠想了一想,道:“我师父师母,已上京都,我想去见见他们。”铁镜心大喜,道:“那么咱们正好同路了。”心中还认为是于承珠听了他的劝告,故此远离此地。哪知于承珠是另有一番心事,与铁镜心所想的完全两样。潮音和尚道:“我也想见见丹枫,那么咱们就同路吧。”于承珠本来想劝潮音和尚也上屯溪,转念一想,叶成林已有凌云凤、成海山、石文纨等得力的人手相助,潮音和尚只是匹夫之勇,去不去没有大关系,有他同路,不怕铁镜心纠缠,而且师父进京,难保没有危险,潮音和尚进京,自有他的用处,也便欣然道好了。

  三人一路同行,铁镜心每每借故与于承珠谈说,但见于承珠的神态总是淡淡漠漠,端庄之中带着矜持,每当话头说到她的身上便扯了开去,又有潮音和尚在旁,更是不便深谈,饶是铁镜心自负聪明,对着于承珠这样的态度,也有无可奈何之感,心中端的是又爱又恼,于承珠却只当不知,一直把他当作兄长一般看待,尊敬之中,保持距离。感情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铁镜心曾对于承珠刻骨相思,在离开她的时候念念不忘,而今朝夕相处,却反而渐渐地冷下来了。

  在铁镜心的心里,总以为他一切都为了于承珠,纵然于承珠不表示感激,也总该对他亲近一点才是,岂知于承珠竟是对他如此冷淡,比起在大理之时,又好似生疏了许多。尤其令得他烦恼的是,他每每于有意无意之间,试出于承珠对叶成林的心意。于承珠好像极力避免提起叶成林,一当别人提起他时,她脸上就不自禁地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眼睛也平添了光彩,却又似带着淡淡的哀愁、不安和惶惑。铁镜心在这方面最为敏感,他在于承珠的眼睛里看出了于承珠对叶成林的心意,再联想起自己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赶来会她,她却是一见面就劝自己上屯溪去助叶成林,看来她竟是极为看重叶成林的事业。于承珠不爱铁镜心,也许铁镜心还能忍受,但当他感觉到于承珠将叶成林看得在他之上的时候,就大大地伤及了他的自尊!

  因此,在有些时候,他会忽然想起沐燕来,想起沐燕的善解人意,想起沐燕谈吐风雅,想起沐燕俏丽的颜容,想起沐燕对他的蜜意柔情,而尤其令他感到骄做的是沐燕以那样尊贵的身份,对他却是如此倾心!当然,若是将于承珠和沐燕比较的话,于承珠是中帼之中罕见的奇女子,沐燕总似少却那么一层光彩,没有于承珠那种令人心灵震撼的魅力!然而,作为一个少女的话,沐燕却又似更为惹人喜爱。而且比起除了于承珠之外,所有的他所曾见过的少女来,那么沐燕就更似鹤立鸡群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和于承珠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怎的,会令他感到自卑,往往也就因此不安和烦躁,和沐燕在一起的时候,却令他感到自己的高贵和内心的满足,因而也就感到喜悦和心境的和平。

  铁镜心和于承珠的感情,随着旅程的缩减,距离反而越来越大了,在各人的内心里,也越来越感觉到这一点了,只有潮音和尚还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这一日踏进了浙江的边境,这已经是官军和义军势力的交界之处,一路上人烟稀少,走了许久,才发现路边的一座茶亭,茶亭的主人是个老婆婆,她的儿子被官军拉去当马伕,她年纪老了,无法逃难,而且在她一生之中逃难的次数太多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已老,能活到几时便算几时,也就不想再逃难了,因此仍像往日一样地在路旁卖茶。

  他们赶了半天的路,正自感到口渴,便进茶亭喝茶歇息,和那老婆婆闲聊了一会,有两个人从路上走过来,其中一人,叫道:“好马,好马!”说的是颇为生硬的北方话,于承珠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蒙古装束,相貌粗野的魁梧汉子和一个身材矮小、类似公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正是:

 

  蓦地旅途逢怪客,疑云阵阵更难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生死难猜 女儿情曲折

   是非莫辨 公子意迷离

  于承珠心中一动,这个公差模样的人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仔细一想,却原来是两年多以前,曾在长江北岸一个小镇的酒店里,帮御林军统领娄桐荪捉拿周山民夫妇的那个带刀侍卫褚玄。

  褚玄也认出了于承珠,他曾经吃过于承珠的亏,陌路相逢,心中暗惊,但仍然不动声色地陪着那个蒙古武士进来喝茶。

  那蒙古武士坐下之后,一对眼睛尽往于承珠身上瞧,忽地笑道:“你们中国南方的女子原来是这么娇滴滴的,若是到了咱们漠外,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刮起!”潮音和尚双眼一睁,便想发作,于承珠抛了一个眼色,将他止住,笑道:“你是从漠外来的吗?好远的路呀!”那蒙古武士见于承珠答话,大为高兴,道:“不错,我特来看看中原的风光,可惜碰上了打仗。你这位小姑娘是从南边来的吗?”于承珠道:“是呀。”那蒙古武士道:“你不怕那些强盗抢你做押寨夫人吗?”于承珠道:“谁说他们是强盗,那些义军大小官兵对人民都是和和气气的!”那蒙古武士道:“真的?你这么说,我还不信呢。”忽地问道:“听说那边有一个红巾女贼,很是厉害,是真的吗?”于承珠心头一震,说道:“千真万确,那位女头领我还曾见过,名叫凌云凤!你认得她?”那蒙古武士站了起来,道:“我不认得,但我有几位朋友前两个月就动身到南方来,正是为了找她。”于承珠道:“那几位贵友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找她?”那蒙古武士诧道:“你这小姑娘好奇怪,打听这些江湖上的事情做什么?哈,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姑娘也佩着宝剑,你懂得武艺吗?”于承珠道:“懂是不懂,但这世上坏人太多,带一把剑防身也是好的。”那蒙古武士大笑,道:“可惜了这把宝剑,不瞒你说,要不是见你是这么逗人欢喜的小姑娘,我不愿欺负你,我就要做一次坏人。”于承珠作了一个吃惊的神色,叫道:“什么,你是坏人?”那蒙古武士道:“咱们蒙古的武士,最爱宝刀宝剑,抢人的刀剑,在蒙古稀松平常。但你放心,我不抢你的。”边说边走过来,圆碌碌的眼睛盯着于承珠道:“你长得真好看,就像咱们传说里那个喜马拉雅山的仙子一样。”说着,说着,已挨到了于承珠这张桌子上来。

  铁镜心勃然大怒,喝道:“你胡说八道,敢调戏女子吗?”那蒙古武士笑道:“你好小气,在咱们那边,谁有了美丽的妻子,别人看她,做丈夫的才高兴呢。你是她的丈夫吗?”于承珠说道:“不要胡说,喂,我有话问你!”那蒙古武士却对着铁镜心道:“哈,原来你还并不是她的丈夫,那咱看她两眼,更不碍你的事了。哈,你这个文弱书生居然也佩一把宝剑!”铁镜心站起来说道:“怎么,你眼红吗?”那蒙古武士大笑道:“不错,我不想抢她的宝剑却想抢你的!”

  铁镜心“嘿”的一声冷笑,左手一勾,右掌斜穿而出,划了半个圆弧,搭着了那蒙古武士的寸关尺腕脉,这正是三十六手大擒拿手中的一记极厉害的招数,铁镜心出手如风,更见狠辣,存心要把这身材魁梧的蒙古大汉当场摔倒,并扭断他的手腕。

  哪知手指触处,如碰钢铁,那蒙古武士振臂一挥,“啪”的一掌便打过来,铁镜心机警之极,一见不对,立刻跳开,随手抄起了一张板凳,但听得“砰嘭”两声大响,板凳竟给他一掌打折。

  那蒙古武士哈哈大笑,叫道:“原来你也懂得两手武功,这更好了!”横身一扑,呼地又是一掌,铁镜心脚尖一点,跳过栏杆,这一掌打在支撑茶亭的圆木柱上,登时瓦片碎落,灰尘蓬飞,那木柱斜倾欲倒,潮音和尚提起禅杖,往那柱上一顶,木柱恢复了原状,潮音和尚叫道:“你这厮好不讲理,抢这位相公的东西己是不该,还想毁了老婆婆的茶亭么?”正欲出手助铁镜心,却被于承珠眼色所阻。

  那蒙古武士见潮音和尚露了这一手,怔了一怔,随即叫道:“什么该与不该。天上的兀鹰扑兔,地下的猛虎擒羊,天生万物,从来都是以胜者力强,好,你不服气,待咱收拾了这小子之后,再与你比划比划!”别看他水牛般的身躯,腾挪纵跳倒是利落之极,飞身跃过栏杆,几乎是前脚随着后脚,追到了铁镜心的背后。

  就在这一瞬间,铁镜心早已拔剑出鞘,但见他反剑一挥,紫虹如霓,这把宝剑乃是石惊涛盗自大内的神物利器,挥动之际,剑尖射出淡红色的光华,耀眼生辉,饶是那蒙古武士躲闪得快,光芒掠处,已把他头上的乱发削去了一大片。

  那蒙古武士吃了一惊,赞道:“好一把宝剑!”铁镜心道:“有本事你就抢去!”唰、唰、唰连环三剑,紫色的光华一圈接着一圈,端如大海波翻,狂涛拍岸。那蒙古武士喝道:“在汉人之中,你的武功是罕见的了,但还不配这把宝剑!”掌力一催,也接着连环三掌发出,掌风激荡砂飞石走,铁镜心的宝剑,近不了身!

  这一来,两人心中都是暗暗叫苦,铁镜心素来对自己的剑术自负之极,加以又有这把大内宝剑,满以为那蒙古武士何堪一击,岂知他乃是一个劲敌,那蒙古武士横行大漠,所向无敌,入关以来,也从未遇过对手,更是根本未曾把铁镜心放在眼内,哪知这样一位“文弱”书生,剑术竟然精妙如斯!

  转眼斗了五六十招,那蒙古武士的掌力越催越紧,铁镜心的内力支持不住,渐觉气喘力疲,难以为继。斗到分际,那蒙古武士忽地连声怪啸,有如狼嗥,双眼火红,和身扑上!

  于承珠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大漠神狼!”那蒙古武士怔了一怔,去势稍慢,被铁镜心回身一剑,解了攻势,但那蒙古武干的指尖仍然划中了铁镜心的手腕,幸而有于承珠这么一叫,分了他的心神,要不然铁镜心的寸关尺脉,必将被他的指力所闭,饶是如此,铁镜心的手腕也好似被火绳烙过一般,火辣辣作痛,宝剑也几乎把持不住。

  那蒙古武士倒跃三步,回头叫道:“咦,你是谁!”于承珠道:“大漠神狼,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这蒙古武士正是浑名唤作“大漠神狼”的哈木图,他虽然名震漠北,却是初到中原,想不到竟给于承珠叫破来历,心中大疑,舍了铁镜心,回转茶亭,圆睁双眼,向于承珠打量。

 

  于承珠微微一笑,站起来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大漠神狼道:“正要请教你这小姑娘何以知道俺的来历。”于承珠道:“好,那么咱们就来一个赌赛。”大漠神狼道:“怎么赌?”于承珠说道:“咱们比划比划,你不是嘲笑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吗?你不是想抢一把宝剑吗?好,你若胜得了我,我手中的宝剑奉送;你若给我打败了呢,我问你一句,你答我一句,不许有半句胡言。”大漠神狼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姑娘与我比划!你究竟是什么人?若是这位大和尚要与我比划,那还有可说。你与我比划?哈哈,俺大漠神狼虽然有时也不讲理,却还不至于欺负小姑娘!”于承珠冷笑道:“这位大师气力比你大得多,你与他动手,不出十招,必然送命,哪还怎能与我赌赛?你敢瞧不起我,我看你空有一身蛮力,武术上头,也还稀松得很呢!不是我有话问你,我还真不屑于与你赌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