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擎天貌似粗豪,实是工于心计,官军的这一番布置,他瞧在眼里,暗自生疑,到了杭城之后,毕擎天的部属十九已被改编,调驻各地,而朝廷对他的封赏又口惠而实不至,毕擎天以前吞并叶宗留之时,也是将他的嫡系部队调开,然后举事的,而今官军对付他的手法,就正与他以前对付叶宗留的手法一模一样,他静夜思量,焉得不惊?

  于是毕擎天对张骥处处戒备,这样一来,更令得张骥不能不加快动手,这一日张骥要他赴京面奏皇上关于这次“平乱”的经过,毕擎天推病,连张骥派来的使者也不肯接见。张骥大怒,便立即派兵攻打他,责他以抗命之罪,不消一个时辰,就将毕擎天有限的亲兵全部消灭,毕擎天总算武功高强,在数十倍的官军包围之中,居然还能够带领十多个卫士,冲出城门,逃到西子湖边。

  阳宗海一箭将毕擎天的战马射死,大声喝道:“朝廷有命,只罪毕擎天一人,谁能将他生擒的赏以黄金千两,官封总兵;将他格毙的,也赏三百两黄金,五品顶戴!”此言一出,登时有两个随行卫士反戈相向,乘着毕擎天还没有跃起,两支长矛,立刻刺下。毕擎天武功真个高强,双臂一振,把两支长矛格开,大怒喝道:“我待你等不薄,何故临危叛我?”拾起狼牙铁棒,一招“横扫千军”,又将另外两根刺来的铁枪打折,这几个卫土素知毕擎天有霸王之勇,一来为了自身活命,二来为了贪图重赏,三来见毕擎天被射坠马,这才敢于反戈相向,暗袭不成,个个惊心,拼了一死,大声叫道:“叶统领以前也对你不薄,你又何故反他?”

  毕擎天怔了一怔,突然怒叫一声,狼牙棒狠狠劈下,将两个反叛的卫士打得头颅碎裂,随行的卫士发一声喊,尽都散了。毕擎天发力狂奔,冲过了西冷桥,逃上孤山,官军衔尾急追,箭如雨落!

  这时,叶成林、凌云凤与潮音和尚三人也已逃到山上,但见官军撒网似的,四方八面而来,潮音和尚周身受了十几处箭伤,跳跃不便,叶成林拉着他走,凌云凤心急如焚,连声催道:“快走,快走!”要知叶成林若被官军发现,在官军的心目之中,自是比毕擎天还要重要得多。

  潮音和尚更是一个心急的人,竟然挣脱了叶成林的手,说道:“我还会跑路,不必劳你招呼。”叶成林想不到这位莽师伯祖如此要强,甚是尴尬,潮音和尚奋起神力,果然一鼓作气,跑过了几处山拗,直到了岳王庙后的栖霞岭上。黑夜之中,山路崎岖,忽然碰到了一块大石,潮音和尚奋力一跃,脚踝脱臼,身上的箭伤创口也裂开来,任他如何骁勇,也自抵受不住,“卜通”倒地,怎样挣扎也站不起来。

  叶成林急忙将他扶起,潮音和尚说道:“你自己走吧,山上这么大,官军未必就找得到我。”叶成林笑道:“那么他们也未必找得到我。”不由分说,将潮音和尚扶到一块大岩石的后面,凌云凤一看,只见他十几处伤口,都在泪泪流血,心中甚是抱歉,说道:“现下官军分股搜山,纵算给他找到,小股官军,也不放在咱们心上。潮音大师我先替你裹伤。”从山上望下,但见火把婉蜒,络绎不绝,好在他们先搜孤山,还没有来到栖霞岭上。

  叶成林惦记着铁镜心,一面替潮音和尚裹伤,一面问道:“师伯祖,你怎知道铁公子落在官军手中?”潮音和尚笑道:“我一直住在铁镜心的家中呢。凌女侠和于承珠那次行刺毕擎天的事,我全都知道。”凌云凤说道:“不是行刺,是于姐姐用计要迫毕擎天交出兵符,调动粮草,接济叶大哥。后来于姐姐要我自去屯溪,她大约是独自回去救铁镜心了。”潮音和尚说道:“不错,她将铁镜心救出之后,恰好遇见我,我们一道赴京。”叶成林忙问道:“我听毕愿穷说,他在北京已见到于承珠,怎么你和铁镜心却留在这里?”

  潮音和尚道:“正是呢,我也不知道他们少年人闹的什么事情。铁镜心倒是处处护着于承珠的,于承珠却来一个和他不辞而行。”叶成林心里又甜又酸,想道:“呀,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铁镜心这次又有恩于我,我岂可插在他们中间。”心如辘轳,情思不定。但听得凌云凤问道:“那是怎么回事?”潮音和尚说道:“我们三人一同上京,路过杭州,铁镜心坚请我和承珠在他家里先歇息几天,我有一位方外的朋友在灵隐寺做主持,那一日我到灵隐寺访他,在寺中住了一晚,第二日回到铁家,这才知道于承珠已在昨晚偷偷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给铁镜心。铁镜心讲给我听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于承珠写的那几张信笺,哈,于承珠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说,信写得那么长。哈,你猜铁镜心这傻小子怎样?”

  凌云凤听得奇怪,道:“他怎么样了?”潮音和尚道:“他把那几张信笺,团成一团,吞到肚内去了!”凌云凤道:“这是什么意思!”潮音和尚道:“我也不懂呀。还有更古怪的呢,他把信吞了之后,竟像女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凌云凤道:“哭些什么?”心想铁镜心此人真会做作。潮音和尚道:“他反反复复地只是说一句话,说是对不起于姑娘,说是于姑娘不谅解他。我说少年人吵吵闹闹,事属寻常,待老纳替你劝说她便是。他许久不语,却忽然向老纳行起大礼来。”凌云凤笑道:“这是为何?”潮音和尚道:“他说他为了于姑娘要干一桩大事,务必要令得于姑娘称心满意。但他这一去只怕就此不能回来,托老纳照顾他的老父。我问他是什么事情他不肯说,呀,如今我才知道他是独上屯溪为义军尽力去的。”

  叶成林听了不胜感动,心中想道:“不知他与承珠之间有什么误会?呀,他既然肯牺牲自己援救我们,我难道不可以牺牲自己成全他们么?”凌云凤的想法却又不同,她反复咀嚼铁镜心那句“对不起于姑娘”的说话,心中想到:“承珠妹妹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她不别而行,留下的那封信八九成是封诀别的书信,这定然不是一件小小的误会。”

  潮音和尚续道:“一个月前,铁镜心被押回杭州,把铁鈜急得不得了。我答应了铁镜心照料他的父亲,一直没有离开杭州。幸而张骥只是派人监视铁鈜,倒没有到铁家啰唆。铁鈜还曾瞒着我到六和塔去会过他被囚的儿子。可是这事情却真奇怪,待老纳得知消息,到六和塔去大闹之时,却又不见了铁镜心了。今日赶回铁家,连铁鈜的全家也不知去向了。这里面究竟是有甚玄虚?”

  三人反复推敲,都是猜想不透,这时登高遥望,但见官军的火把,已从孤山那边婉蜒而来,凌云凤给潮音和尚扎好了伤,叶成林说道:“师伯祖,我背你走吧。”潮音和尚摇一摇头,正说话间,忽见有几条黑影从对边的山头飞奔而来,叶成林急忙将潮音和尚拉到了岩石的后面。

  蓦然间,忽听得一声厉叫,一个背上带箭,满身浴血的汉子冲了过来,飞身一跳,跳过这块岩石,大约也是想找寻藏匿的地方,这一跳正巧落在叶成林的面前。叶成林失声喊道:“毕擎天!”

  说时迟,那时快,潮音和尚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跃而起,禅杖抡圆,一杖就向毕擎天当头打下,叶成林叫道:“且慢!”哪里阻挡得住,但听得轰然巨响,毕擎天的狼牙棒断为两段,潮音和尚的那根禅杖也飞上了半天。本来潮音和尚的神力,世罕其伦,只因受了重伤,而毕擎天又是拼命一击,恰好斤两悉敌,潮音和尚气力使尽,怒吼一声一跤栽倒!

  凌云凤叫道:“不要让他走了。”料想叶成林一人能对付得了,俯身察看潮音和尚的伤势。

  毕擎天骤然间见着了叶成林,羞惭、恐惧、懊恼、妒恨,诸般情绪,霎时间都涌上了心头,提着半截狼牙棒呆呆发愣,叶成林拔出佩刀,刀柄一横,刀锋在胸前划了半道圆弧,却没有斫下去。毕擎天忽地叫道:“叶兄弟救我!”但见一条黑影,凌空下击,却原来是阳宗海追到了。

  叶成林大喝一声,一刀横扫,阳宗海唰唰两剑,迫起了碗口般大的剑花,这口剑是他从娄桐荪手中暂时借用的那把大内宝剑,剑光映月,照见叶成林的面庞,阳宗海吃了一惊,随即喜而叫道:“哈,原来是你!”心中想道:“拿着叶成林,可要比毕擎天还值价得多!”宝剑一个盘旋,一招“拦江截斗”,当的一声,把叶成林的佩刀削去一截。

  毕擎天趁这个时机,便想逃走,刚刚踏出一步,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条黑影凌空飞下,手臂一伸,就搭上了毕擎天肩头,毕擎天但觉好像钢钳一样紧紧钳着自己,百骸欲裂,痛彻心肺,这人正是御林军的总指挥娄桐荪,毕擎天受伤之后加以心神未定,竟然在照面之际,就给他的分筋错骨手搭上了。

  叶成林大叫道:“云凤,出手救他!”凌云凤稍稍犹疑,只听得叶成林沉声叫道:“这是军令!”凌云凤青钢剑扬空一闪,势捷如电,刺向娄桐荪的背心,娄桐荪迫得撤掌应敌,拿着毕擎天的那只手一松,“咕咚”一声,毕擎天也跌倒地上,晕了过去,恰恰倒在潮音和尚的旁边。

  叶成林初时未知道阳宗海所使乃是宝剑,佩刀几乎给他截断,阳宗海抢了上风,狂傲之极,一招“直指天南”,剑尖刺到了叶成林的手腕,迫得叶成林又退了几步,阳宗海哈哈笑道:“叶成林,你现在已是穷途末路,还与我打做什么,趁早将毕擎天缚了,归顺朝廷,赏你总兵一个!”猛听得叶成林一声大喝,呼的一掌劈出,掌风所及,砂飞石起,阳宗海还真料不到他如此拼命,居然穿剑进招,猝不及防,肩头给扫了一下,火辣辣般作痛。阳宗海大怒喝道:“好小子,不识抬举,连你也一并宰了。”长剑挥舞,紫虹电射,一招紧似一招,他名列天下四大剑客之一,虽然是四大剑客中最弱的一个,但论到武功造诣,却还在叶成林之上,加上所用的乃是大内宝剑,剑光霍霍展开,登时把叶成林笼罩在内,但叶成林刀掌并用,右手使出五虎丧门刀法,每一刀都是拼命的招数,左手却是大力金刚手法,那更是武林绝学,勇猛无伦!

  阳宗海的剑术虽然精妙,但在叶成林刀、掌兼施豁出性命的死拼之下,却也不能无所顾忌,但见刀影剑光,宛似银蛇乱掣,掌风人影,赛如蝴蝶穿花,片刻之间斗了一百余招,阳宗海虽是稍占上风,迫切之间,却也奈何不得。

 

  那边厢凌云凤以一柄青钢剑,恶斗娄桐荪的分筋错骨手,也是杀得难解难分。凌云凤的剑势展开,极得轻灵翔动之妙,娄桐荪无隙可乘,分筋错骨手的威力打了一半折扣。但凌云凤也不敢欺身迫近,两人都是倏进倏退,觅隙寻瑕,看来打得比叶成林那对还要热闹,其实双方都是小心翼翼,绕身游斗。娄桐荪功力较高,也像阳宗海一样,稍稍占了上风。

  这时官军的火把已从孤山那边婉蜒而来,当前的一股已过了黄龙洞,阳宗海发声长啸,作为讯号,不久就听到下面官军吹起了呜呜号角之声,一个宏亮的声音叫道:“宗海,是你在上面吗?”阳宗海应声道:“大师哥,我己缠上了叶成林,赶快上来帮我一臂之力!”率领这股官军的人正是赤霞道人的大弟子盘天罗,阳宗海特地从苗疆请他来助阵的。

  叶成林暗叫不妙,潮音和尚和毕擎天受伤之后,尚还昏迷未醒,他和凌云凤力战强敌,仅能应付,休说脱身不易,即算能够拼命冲出,他们又怎忍舍了潮音和尚而逃。

  形势危急之极,阳宗海趁势攻击,剑锋一转,使一招“斗转星横”,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当啷”一声,又将叶成林的佩刀削去一截,叶成林一声虎吼,将半截佩刀一掷,呼的一掌横扫出去。

  阳宗海哈哈大笑,叫道:“谁和你拼命?”横剑护胸,把那半截佩刀碰飞,叶成林这一掌劈来,刚好就要碰到他的剑锋之上。

  猛听得轰隆隆闷雷也似的声音,但见几块磨盘般的巨石从山顶上滚下,那一股官军发一声喊,纷纷躲闪,大石一块接着一块,滚滚而下,震得山谷轰鸣,声威骇人,看情形,山顶竟然另有能人,暗助叶成林拒敌。

  阳宗海吃了一惊,顾不得伤人,举目一看,但见两条人影飞驰而至,叶成林看到了,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回掌护身,高声叫道:“承珠妹妹,真是你么?”

  但见于承珠衣袂风飘,自对面的山头上疾驰而至,恍如仙女素娥,凌空飞降,她的背后还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叶成林怔了一怔,方自想道:“这人是谁?竟然有这样俊的轻功?”但听得于承珠纵声长笑,遥遥招手,朗声说道:“不错,是我。凌姐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凌云凤抽眼一看,喜极如狂,疑在梦中,随着于承珠而来的这个少年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霍天都!她张口欲呼,“霍哥哥”三个字在舌头上打滚了无数遍,却是叫不出来,原来喉头已咽住了。

  高手比斗,那容如此分神,娄桐荪疾攻几记,蓦地一招“猿猴摘果”,将凌云凤的剑柄抓着,但于承珠早已料到娄桐荪会趁凌云凤说话之际强攻,一抖手飞出了三朵金花,上打双目,中打胸口,下打膝盖,娄桐荪顾不得伤害凌云凤,急忙一个“细胸巧翻云”,以绝妙的身法倒纵出三丈开外,而且在倒纵之时,手腕用力一带,“喀喇”一声,竟把凌云凤的青钢剑折断,断剑跟着射出,令得凌云凤也不敢乘机追杀,确是一流高手的功夫。

  娄桐荪快,于承珠更快,就在这一瞬间,于承珠飞身一掠,青冥宝剑吐出了碧莹莹的寒光,剑锋也已堪堪刺到娄桐荪背后。娄桐荪反手一记擒拿,解招进招,立即和于承珠斗在一起。

  于承珠笑道:“凌姐姐你们久别重逢,这厮交给我吧。”凌云凤口唇颤动,“霍哥哥”三个字直到如今才叫出口来。霍天都微笑道:“凌妹妹,你歇歇去。叶大哥,你也把这贼子交给我吧。”长剑一展,搭上阳宗海的剑脊,将叶成林替了下来。

  凌云凤又是失望,又是欢喜,但那些微的失望迅即被巨大的喜悦掩盖了,正如淡云遮不住燃烧的太阳。她心中想道:“我的霍哥哥不失英雄本色,是呵,若然换我是他,我也会先替下了叶成林的,儿女私情慢慢还可以谈,强敌却万万不能放过。只是阳宗海名列天下四大剑客,霍哥哥,他,他不知可抵挡得住?”

  但见阳宗海越斗越狠,一招“长河落日”,剑光如练,唰地便向霍天都左肩刺来,这一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狠辣狡猾,兼而有之,端的厉害。哪知霍天都兀然不动,待他剑尖离身数寸,看看就要沾衣之际,手腕倏翻,疾如闪电般还了一招“金雕展翅”,拿捏时候,妙到毫巅,阳宗海这一招若然放尽,那就是将一条手臂送上给霍天都砍了。

  阳宗海大吃一惊,料不到这个陌生的少年,剑术竟是如此精湛,急急变招,再不敢丝毫轻敌。霍天都运剑如风,鹰翔隼刺,每一招使出,都是攻敌之所必救,阳宗海虽然有一柄大内宝剑,竟然被他的凌厉攻势迫得只有防守的份儿,霍天都一剑紧过一剑,一点即收,前剑刚收,后剑又出,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阳宗海想尽办法要削断他的兵刃,但霍天都深得“快、狠、稳、准”四字剑诀的精华,一沾即走,一走即攻,两柄剑从不相交,已把阳宗海杀得有点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