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对面的好几家店铺都亮起了灯,显然是被她的哀号吵醒了。钟小魁赶紧拖着她藏到了暗处,压低声音道:“姑奶奶,别狼嚎了,你还没死呢!”

林七七一怔,抽噎道:“那我的影子呢?不是所死掉的人才没有影子么?”

“是灵体没有影子。”钟小魁纠正道,“灵体是分生灵和死灵的。”

林七七的抽噎声小了。

“你看,你被我一拳打倒的时候,摔在地上是有声音的。我跟你还能实质性接触到,你的哭声也还能惊醒别人。只有刚刚脱离肉体不久的生灵,才会有这样的特质。”钟小魁认真说道:“如果你挂了,现在的你就不会有任何重量,比浮云还轻。你甚至都不能碰到我,因为我们的体质相反。”

林七七终于淡定了,但她仍哭丧着脸:“我把我的壳弄丢了对不对?钱包丢了我还能买,可我把我自己弄丢了…”说着,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又哭了起来。

钟小魁的目光落在她露出的后颈上,一个新月状的红印子,嵌在她白皙的肌肤里。

修罗印?!一根弦,突然绷紧在钟小魁的心里。

“能谈一谈么?钟先生。”

他们身后,慢慢走来一个灰色的影子,女人秀气的脸孔,发黄的头发,在灯光下变成了一种近似黑白颜色的老照片。他的语调比夜色还深厚平稳,通常,只有那些稳操胜券又天性低调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又逼人的声音。难得的是,她依然礼貌,甚至谦卑。

“跟了我好几天,舍得打招呼了么?”钟小魁站直身子,冷冷看着她,眼神中有莫大的责备,乃至杀气。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他侧头看了这葛记面馆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仿佛被刺到了似的。

钟小魁冷笑:“这个地方,你应该很喜欢才对吧。哦,不对,应该是有食物的地方,你都很喜欢。”

“是你?!”林七七揉着发红的眼睛,失声道;“难道是你把我的…”

“我们走吧。”她朝林七七抱歉一笑,“麻烦等我片刻。”她转身往回走,转到一棵树背后,提了一个硕大的编织袋出来,袋子里头分明有活物再动来动去。

这样一个女人,拖着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编织袋,踏着路灯的光,一脸安静的行走,她每走一步,钟小魁中的那根弦就绷紧一分。

他知道的一个事实是,他那个既能悬壶济世,又善降妖魔,本身就是个人间传奇的伟大的娘,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败绩,就是输给了一只修罗。那一次,如果不是他爹及时赶到,他娘大约已经成了对方的果腹之食了。这段往事,他爹常常背着他娘讲给他听,目的之一是炫耀自己的重要性,目的之二是提醒他,不管你自己已修炼到何种程度,但凡遇到修罗,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每一个都不是普通货色,实力深不可测。

他运气不错,这种BOSS级的人物,竟然主动盯上了自己,这些天一直跟踪自己的人,是她五一;杀了那个为两块钱得罪了她的葛记老板的,如无意外,也是她。以一只修罗的本事,何须如此低声下气,为了一碗面条受辱人前。钟小魁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

她走到他们面前,微微一低头:“我叫阿萝。走吧。”

钟小魁没有到过这么破旧不堪的地方,在他所认知的这个社会,这般不发达的地方应该存在于五十年前,甚至更久。这种风一吹可能就崩塌掉的棚户区,竟然没有在城市规划中被和谐掉,竟然还有人安贫乐道得住在里头。

他跟在阿萝身后,警惕的在坑洼逼仄的路上走,还要随时小心不要提到那些随意躺在地中间呼呼大睡的人。这片残缺不全的棚户区后头是一座废弃的化工厂,前头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已经被某某公司圈在了蓝色的建筑围挡里。城市的繁华处,灯火闪烁,但,照不到这里。

这里就像一块掉在夹缝里的脏面包,运气好的话,会一直存在;运气差,总有一天会被扫把或吸尘器除掉。林七七一直拽着钟小魁的袖子,又惊又怕地跟着,偶尔会带着哭腔嘀咕几句。

躺着或坐在黑暗里的人,没有睡着的或装作睡着的,朝他们投来不友善的目光。

一直走到尽头的拿出用石棉瓦搭起来的“房子”前,阿萝停下脚步。完全只是个摆设的虚弱大门,开了一道小缝,一张被橘黄的灯光映的亮亮的小脸,从里头探了出来,表情苍白僵硬,直到看到阿萝,才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一下子打开了门,光着脚扑到阿萝怀里,用两只没有手掌的手臂把她抱得紧紧的。钟小魁皱了皱眉。

“请进。”阿萝摸摸这孩子的头,牵着他进了房。

“不要乱讲话,不要做任何激怒她的事。”钟小魁进去之前,对林七七如是嘱咐。

他以为,作为一个最喜以人类为食的修罗,它们的“巢穴”,就是另一个地狱。他甚至做好了看到满屋血腥的准备。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淡淡的:“你回来了。”

“嗯。”阿萝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编织袋,找了个纸箱,往里放了些泡沫跟碎布后,她打开箱子,从里头抱出一只腿上有刀伤的土黄色的小狗来。

“狗狗!”孩子叫了一声,马上跑去哪了个铁盒过来,艰难的打开,里头有药水有纱布。

阿萝熟练而快速地替这只小狗消毒上药包扎,对孩子说:“让他睡觉。不要吵它。”

孩子听话的点头,看着他把小狗放进纸箱里,搬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屋子里没有任何跟血腥有关的存在,掉在顶上的小灯泡被漏进来的风轻轻摇动,光线所及的地方,只有最普通的家具,并不配套,一看就是东拼西凑来的,但每一件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摆在桌子上的酱油拼都擦的光光亮亮的。最显眼的,是摆在最高的柜子上的电视机,崭新的,但不是最新款的。一眼看去,就只有它是最新且贵重的。

物资的一边,挂着干净的布帘,用这样简陋办法隔成了两个房间。布帘后,传来均匀安宁的呼吸声。又一阵风刮过,布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一排靠墙而放的通铺式的床,上头躺着五六个年幼的孩子,睡梦正酣。

阿萝钻到布帘后,把几只露到被子外的小手轻轻放回被子里,然后才对屋子中间电视机前那张矮矮的方桌前,那个坐在桌前看书的男子道:“怎么还不睡?药吃了么?”

“吃了。就是吃了才睡不着,胃里难受。”这个斯文瘦削的男人叹了口气,头也不抬的说,“青龙最不听话,弟妹都睡了,就他非要等到你回来,这孩子…”他一抬头,突然怔住了,他看到了阿萝背后的钟小魁。

“客人。”阿萝忙道,上去安慰般拍着他的手。

男子的手,分明是伸向了一旁的水果篮,篮子里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

阿萝只是适时阻止了他,以动作以及眼神。

男子狐疑地看着钟小魁,又看看阿萝,不再说话,低头拿过篮子里的生红薯,一口一口慢慢吃。

那个叫青龙的孩子,紧靠在阿萝身边,有些畏惧的看着男子,时不时抬头看阿萝。

“乖,去睡吧。”阿萝拍拍他被剃得乱七八糟的小平头。

孩子犹犹豫豫地去睡了,从钟小魁身边经过时侯,一直没有说话的他,突然小声又认真的问他:“哥哥,你是坏人么?”

钟小魁有点进退两难的尴尬,还没开口,青龙已经钻进了布帘后了,然后探出脑袋说:“坏人不穿你这样的衣服。”

他穿的是校服,小孩子的逻辑真奇怪。

“你带这样的人来干什么?”男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身上的气味真难闻。”

“他是来拿货的。因为赶时间,所以这个时候来。”阿萝淡淡道,回头朝钟小魁使眼色。

钟小魁忙点头。可是,拿什么货?

“是这样的呀。”男人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把剩下的红薯一口塞进嘴里,含糊的嘀咕着,“这么急,上吊也要喘口气呢。”

他从电视柜里头,抱出一个纸箱,交到钟小魁手里,说:“三大七小,你点清楚。钱给我太太,不要给少了。”

钟小魁接过来时,刚好碰到男人粗糙的大手,一阵刺痛,不是皮肉上的痛觉,而是虚空中一阵电流,直接刺中他的神经,准确说,是两种本质互斥的物体突然撞在一起所引发的带着痛觉得冲突感。不仅如此,他一直正常的视觉神经也瞬间紊乱了一下,眼前这个普通男人的影像突然晃了晃,一个不属于人类的轮廓,跟她的身体重叠,并以某种凶悍的姿势膨胀,像笼子里的困兽要冲出束缚。当然,知识点钢火势的一刹。

两人同时缩回了手,纸箱掉在了地上,散落出一对手工不错的十字绣,有大有小,有挂画,有卡套。

阿萝赶紧上来,把箱子收拾好,轻轻推了推在原地发呆的丈夫,说:“行了,这儿我来就好了。你快去睡吧。都要天亮了。”

话音未落,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声响,像一只巨大的鸟煽动翅膀落下来的声音

男子抬起头,薄薄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生气的线:“又来了,又来了!”

说罢,钟小魁只觉得有一团快得化成速读线的物体,从自己身边一擦而过,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只留下一扇打开的门,谁开的,怎么开的,根本没看清。

然后,有短暂的厮打声从房顶上传来,跟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但很快就没了动静。

阿罗站在离孩子最近的地方,直到四周恢复了平静,才松懈下来。她是怎么从屋子那边突然出现在布帘旁边的,钟小魁没看见,就像他根本没看到她的丈夫是怎么冲出门去的一样。这就是修罗的本事。

两只修罗。但,她的丈夫,似乎还不知是修罗。他的身上,有别的东西。一对以人类为食的修罗夫妇,一屋人类的孩子,他能想到的关系,只有食客与食物。他们将这些孩子抓来,养大,吃掉…

钟小魁吸了口气,问:“你带我们来这里,就为了让我们观赏你的家庭生活?”

阿萝尚不及回答,一阵透着腥咸之气的疾风猛然穿过左侧墙壁,将堆在墙下的一堆废旧书包装散一地,一一个脸型尖如锥子的妖艳女人,露着口里两排虎狼一样的尖牙,就这么硬生生地从墙壁里钻进了小半个身子,那种只有野兽捕猎时才有的目光,不顾一切地投向布帘后那帮深睡中的小儿。可是,又前进不得的样子,像被什么人拖住了腿。

布帘里有了被惊醒的动静,阿萝忙挡在醒来的孩子前,顺手将布帘合得紧紧的。

钟小魁听到她在布帘后小声安抚:“不要往外看,爸爸在抓老鼠,乖乖睡觉。”

这老鼠真够大。钟小魁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捏诀,念了声:“沉沉岳山,使役我念。出!”厉喝之下,他一掌击在那锥子脸的额头上,只见一个半透明的赤红掌印从他的手中飞离而出,从锥子脸的额头一路“推”了下去。在她号叫前的半秒,整个身体已被钟小魁的掌印推出了墙。而墙壁上,却连一道缝隙都没有留下。

钟小魁跑出门去,循声追到屋子背后。阿萝的家,是最靠里的一户,背后就是那座废弃工厂,在屋子与工厂之间,是一条只剩淤泥的烂河沟,河沟里,阿萝的丈夫拖住了一个一身红衣的女人,女女人的身体一直拼命朝上挣脱,挥舞的手臂像一双惊恐的翅膀。

“我找食物而已,你犯得着这么拼命么?不过是没人要的孩子。放开我!”女人怒吼,锥子脸几乎快淹没在她那一身刻意的红色里。

但,她没有被放开,只是被抱得更紧。

一道奇怪的光晕从阿萝的丈夫的身体里分离而出,在他的左肩上快速凝成一个没有形状的、不断蠕动的灰白色物体。

“我也需要食物。”阿萝丈夫很认真地说。

肩头的怪东西霎时分裂开来,一个巨大的脑袋赫然钻出,头顶一对青色的弯羊角,整个脑袋上看不见别的器官,只有一张嘴,一张几乎占去了整张脸的大嘴,嘴里没有牙齿,只有一条呈漩涡状的猩红舌头,边缘上布满了锯齿。

须臾之间,这舌头贪婪地扑了过去,将锥子脸的脖子缠住,嗖的一拽,看不清它从这个身体里拽出了什么,只见到一团火热耀眼的东西被它卷进了嘴里,转眼便吞得无影无踪。锥子脸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到了淤泥里,从头到脚包括衣裳,都变成了黑色,被风一吹,便成了一滩灰。

肩头的脑袋缩回了阿萝丈夫的身体,他拍了拍自己的胃,并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他转身往回走,钟小魁闪到一旁,想了想,快步回了阿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