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树伸出两根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这第一步,要将你的骨相变得和她一样。我用冰原千展炁一点点地给你改,要耗费很长时间,极痛,你忍得住么?”

  息霜与他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冰凉的眼睛,冰凉的手指,含着冰凉的魔力,令她心跳不已,低声回答:“忍得住。”

  

  秋八月。

  宋国密报称,崔熹照在楚州的发解试中拿到第二名,取得资格参加明年春天礼部举行的省试,太夫人秦绡也想回家省亲,故崔氏举家乘船,渡淮水后沿汴河而上,往东京开封府去了。沈皓岩舍不下新订婚的未婚妻子观音奴,亦与崔家同行。

  彼时汴河两岸的农田都已收割完毕,清野萧疏,林木参差,与淮南的水乡风光相较又是一种味道。将近东京时,岸上人烟渐稠,河中舳舻相衔,观音奴最是闲不住,拉了沈皓岩到船头赏玩,远远地见一座朱红色的拱桥横跨汴河,状如飞虹,跨度极大,却没一根柱子支撑,不禁啧啧称奇,近看才知桥身由两层巨木拱骨相贯,互相托举。沈皓岩笑道:“夜来觉得新鲜么?东京城里的上土桥、下土桥也是这般建造,见惯了就没这么稀罕了。”

  过了虹桥,再行得七里,崔府的船便自东水门入了东京。东京是当时世上最繁华的大城,八方辐辏,四面云集,居民逾一百五十万。汴河自东向西横贯帝京,沿岸屋宇雄阔,百肆杂陈,街市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看得观音奴眼花缭乱。崔府的船在下土桥靠岸,换乘车马,径往紫衣巷秦家而去。冬十月。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攻打宋国,兵分两路杀向中原。至此,宋国联金攻辽的国策彻底失败,且因出兵攻辽时表现出的空虚软弱,令自己变成了金国眼中的肥肉。消息传到真寂院,千丹兴奋地禀报耶律嘉树:“主人当年曾发誓,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今看来,辽宋同时沦亡这样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真的要兑现了。真是天佑主人,要让主人亲手了结这血海深仇。”千丹在真寂院出生长大,并没有家国的观念。嘉树听了,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高兴,深蓝眼睛里流露出的怅惘和哀伤令千丹大惑不解。

  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进攻太原府时,遭到河东路马步军副总管王禀和太原知府张孝纯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则进展颇顺利,宋国派去驻守浚州与黄河天堑的两支军队望风而逃,女真人未遇任何抵抗,轻松地渡过黄河,于次年正月包围了宋国都城东京。

  徽宗赵佶陷入这等窘况,将皇位内禅给太子赵桓,自己却仓惶南逃。名将李纲虽与包围东京的金军相持不下,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来,新即位的皇帝却被吓破了胆,主动提出与金军议和,甚至将皇弟康王赵构送到金营作人质。在宋国答应了金军纳银绢、割三镇的要求后,完颜宗望于二月撤军回国,新帝赵桓则在四月迎回了逃到应天府的太上皇赵佶。

  观音奴阖家居于东京,未随太上皇外逃,沈皓岩与她相守于危城之下,彼此情意更笃。

  新帝与金人议和时,曾罢免主战的李纲,引起东京军民的愤怒,在太学生陈东等人的带领下,数万百姓聚到宣德门外请愿,将登闻鼓敲得稀烂,连鼓架也拆了,群情激愤之下,宫中内侍都被捶死了好几个。崔熹照少年热血,也跟着几个相熟的淮南举子去了。观音奴前脚听说,后脚便追了去,只怕弟弟身子单弱,人多处吃了亏。

  到大内宣德门外一看,人山人海,喧嚷嘈杂,众人相互推挤之下,踩踏之事也不鲜见。观音奴虽然藐视规矩,要她施展轻功在众人头顶上来去找人,却也做不到。幸好宣德门外有座大酒楼,名曰潘楼,是五代时传下来的百年老店,高达三层,观音奴乘众人眼错不见,轻飘飘跃到潘楼顶上,向下望去,街市中密密匝匝尽是人头,望得眼睛酸了也没找到熹照。

  半晌后有个官儿出来传旨,李纲官复原职,兼充京城西壁防御使,种师道老相公也乘车来安抚众人,愤怒的百姓才慢慢散去。观音奴在四散的人流中瞅见熹照,见他好端端的,松了口气,用传声入密唤他。喧闹声中,熹照听阿姐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细细的,却格外清晰,四顾又不见人,抬头望时,惊见自家阿姐隐于潘楼屋脊,笑微微地望着自己,风动衣襟,仿佛谪仙。

  熹照强自镇定,找个借口向同伴作别。那几个举子刚走,他便觉眼前一花,观音奴已到了面前。她速度虽快,仍被熹照身后的两名书生看到,其中一人便握着拳头,且惊且怒地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狐妖流满街乱窜了。”

  熹照忙拉着观音奴转入另一条街,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他素来沉静,极少笑得这么欢畅,观音奴也不着恼,等他笑完,姐弟俩牵手回了紫衣巷。

  注:①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以沟通江、淮,隋朝重开时取名为山阳渎,宋代则称楚州运河;秦始皇开凿长江至钱塘县的水道,隋朝重开时取名为江南河,宋代则称浙西运河;至于隋朝开凿的通济渠,宋代称其西段为洛水,称其东段为汴河。

  ②载初元年(689年),武则天在洛城殿亲策贡士,殿试自此发端。宋太祖开宝六年(973年),因科场舞弊,赵匡胤亲自在殿廷进行复试,此后成为定制,科举考试的三级制度(各州的发解试、礼部的省试、皇帝主持的殿试)正式确立

  ③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定“礼部三岁一贡举”之制,后世沿袭,称为三年大比。查北宋时期的登科记录,最后一次在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崔熹照参加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的省试,乃因故事需要而虚设。第四折 开 国

  第 四 折 开 国

  辽国保大二年(1122年),金国攻克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辽的五京至此已陷了四座,形势岌岌可危。

  天祚皇帝为避金师,轻骑逃入夹山,数日间命令不通,南京都统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遂拥立留守南京(即燕京)的秦晋王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改元建福。自此辽国分裂,天祚与天锡各领一方。耶律淳所建政权,世号北辽。

  宋国去年才平定东南的方腊起义,本来不愿出兵,知悉辽国内乱,以为是可乘之机,派太师童贯领十五万大军北伐,自京师赶至高阳关。童贯欲招降天锡帝而不可得,即以种师道领东路,以辛兴宗领西路,打算将辽军围而歼之。名将种师道向童贯进言,剖析形势,指出此战不可行。童贯以皇命和军法相胁,种师道无奈从之。

  天锡帝命萧干与耶律大石率部迎击。五月末,种师道的前军败于兰沟甸,再败于白沟,辛兴宗亦败于范村,两路宋军皆溃。六月初,种师道退回雄州,方至城下,辽国追兵已至。因宣抚司不许本国兵马入城,种师道只得调转头来,指挥败军与辽国骑兵战于城下。

  其时狂风大作,当先的辽将黑甲黑马,战刀雪亮,身后铁骑一字排开,低垂的铁灰天幕和涌动的乌黑云阵随着辽军一起逼近,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不少宋兵认出打头的是北辽以阿修罗为号、刀下决无生魂的铁骊将军,心中都生出怯意。两军相接不久,小儿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到兵士的甲胄上铮铮有声。疲乏的宋军益无斗志,四散奔逃。

  萧铁骊见宋军伤亡过半,己方大胜,随即号令收兵。副将贪功,还想借机攻下雄州。萧铁骊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势,我国只求自保,你还想开疆拓土么?来日与金宋两国还有大战,何必为这区区一城折损士卒。”副将汗颜。

  萧铁骊将战刀上的淋漓血迹拭净,率部返回,虽然取胜,胸中却郁郁不快。他对敌决不容情,刀出便不空回,然而杀人终究不是乐事,也只有对国家的忠诚能稍稍平息他在大战后生出的厌倦烦闷。

  六月,天锡帝耶律淳因病去世,在位仅三个月,遗命遥立天祚帝的次子秦王为帝。诸大臣议立耶律淳之妻萧德妃为皇太后,改元德兴,太后称制。宋国闻讯,再度发兵攻燕,仍以童贯统军。此役因大部辽军出击,城内空虚,宋将高世宣等偷袭燕京得手,奈何接应的部队没有按约到来,高世宣等在巷战中阵亡。其后北辽与宋国决战于白沟,宋军大溃,退守雄州。的eddea82ad2755b24c4

  宋国两次攻燕大败,童贯无奈之下,派密使赴金,请金国加以援手。金帝完颜阿骨打随即兵分三路,向南暗口、居庸关及古北口袭来,对燕京形成合围之势。的2dea61eed4bceec564a001

  连番大战后,北辽用于卫戍燕京的部队已不足八千,都统萧干仍拨了两千至居庸关,以加强彼处兵力。萧铁骊得令后,随即开拔。出城之际,队伍前列的萧铁骊突然勒马,紧随其后的两千骑兵一起停住,动作整齐,毫无乱象。

  萧铁骊端坐马上,感到一股肃杀之意沛然涌来,鞘中战刀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对手的刀气像一匹连绵不绝的暗蓝丝绸,绣满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死亡的气息随着华丽柔软的刀气蔓延过来,竟与萧铁骊的刀起了共鸣。萧铁骊的战刀破空而出,耀眼刀光划过长街,直袭北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户。三十步内,刀风所及的契丹骑兵们隔着甲胄也能感到深切的裂肤之痛,足见他一刀之威。

  窗内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随后再无声息。萧铁骊令一队骑兵进店搜索,却一无所获,只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发现了犹有余温的大摊血迹。萧铁骊急于奔赴居庸关前线,不愿再延宕时间,迅即整队离城,心中却想这人的刀气并不陌生,依稀便是居延双塔寺的麻衣僧,时隔七年,西夏的仇家终究还是找上门来。

  北城客栈后的深巷,没藏空与卫慕银喜隐于一棵大树上。空凝神倾听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辽国骑兵撤走了。”他转向银喜,抱歉地道:“想不到萧铁骊的刀法竟精进如此,我虽无意在今日杀他,心中潜藏的杀机却被他堪破,险些连累了主人。”

  银喜想到萧铁骊白虹贯日一般的刀光,打了个寒噤,默不作声地挽起外面的长裙,将棉布衬裙撕了一幅下来,踌躇着想为他包扎伤口。没藏空很自然地接过棉布,道:“我自己能行,不用劳烦主人。”

  萧铁骊刀光霸道,没藏空虽竭力闪避,仍然伤到了右胸。他解开衣裳,一边裹伤,一边安慰银喜:“以萧铁骊今日武功,或许我不能跟他正面对决,但金国派出大军攻打居庸关,混战之中,我必能找到机会刺杀他,主人尽管放心。”

  银喜咬着嘴唇,恨恨地道:“让萧铁骊稀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未免太便宜他,我要他明明白白地死在跟前。你不是说他武功绝伦么?那就先用紫瑰海散去他的内力,把他变成废人带回来。”

  没藏空很吃惊,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方道:“是。”冬天的阳光穿过枝叶照着这男子,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却无损他的风姿,那是长年在青灯古佛前修炼得来,定睛看去仿佛隔着缥缈轻烟,疏离于尘世之外。

  银喜看着他,心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没藏空的想法,她也知道一二,若他能温柔开解,她也不是非要用这样狠毒的法子对付萧铁骊,但他从不悖逆她的意思,表面恭顺,实则疏远。她能以复仇之名随他浪迹天涯,她可以驱使他做任何事,却无法让他堕入世俗情爱。便如此刻,两人身体相偎,呼吸相闻,却似隔着无穷山水,她相思迢递,他永无回应。

  居庸关距燕京百里,位于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交接的军都山中。此地山高峻,林幽邃,两峰间的峡谷窄而长,关城就建在四十里长的溪谷中。扼守此关便把住了华北平原至蒙古高原的门户,堪称燕京的北方屏障,通向塞外的咽喉要道。早在春秋之世,燕国便在此修建关塞,后秦始皇筑长城,取“徙居庸徒”之意,命名为居庸关,历汉唐至辽,均在军都山峡谷中设置关城,以重兵把守。

  萧铁骊率部赶至居庸关增援,不过休整一日,金军主力已至关下,打着金国皇帝的旗号,竟是完颜阿骨打领兵亲征。萧铁骊部是骑兵,全无守关经验,且以区区两千人对金国最精锐的两万铁骑和五千步兵,不论正面进攻或迂回偷袭都没什么胜算。萧铁骊便与居庸关守将耶律英哥商量,抽出箭术出众的五百名射手参与守关,剩余的骑兵则埋伏在关沟中,一旦关破,便以檑木滚石痛击金军;仍不能遏制,就以身体为关墙,凭借地势之利跟金军作寸土之争。人人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然而国家颓败至此,身为战士,只有执戈殉之。都沉默着,黑色眼睛里看不到绝望,只有一触即发的战意。萧铁骊将战刀举过头顶道:“黑山大神为证,萧铁骊愿以血肉为关卫护居庸峡谷,直至战死。”士兵们握紧手中武器,同声宣誓:“与将军同死。”以萧铁骊今日武功,要在战争中保全自己并非难事,但这些士兵跟了他两年,他既然将大家带入死地,便不会独活。

  战斗伊始,攻防双方便投入了大量兵力,战况激烈。女真人立国以来,连年征战,攻城器械日益完备,此役便动用了洞子和云梯。所谓洞子,是一种上锐下阔的大型木廊,外覆生牛皮和铁叶,内裹湿毡,用以掩护士卒靠近关城,填壕沟,辟道路。寻常的火箭飞石对付不了洞子,耶律英哥很有经验,待洞子逼近关城后,以大石猛砸之,并向破开的缝隙中浇热油、掷火把,烧得洞子中的金兵哀嚎不断。金国的前军统领极其凶悍,准备的土袋和木排用完后,连死去同伴的尸体也丢进了关壕,为后续进攻铺平了道路。

  萧铁骊率五百射手在关城上助阵,见金军推出四部云梯开始强攻,己方的箭却所剩无几,情急之下,将碧海真气运到极至,弯腰抱起撞杆向云梯扫去,但闻咔咔数声,四部云梯均被撞断,立在梯头的金兵全部坠落到关城下。萧铁骊顺势将撞杆掷了下去,又砸死二十余人。那撞杆是用山中巨松制成,平日需八名大力士合抱才能运用,似萧铁骊这般用法,实在骇人,震住了关城上下两国军队,金国的攻势亦因此缓得一缓。

  位于中军的完颜阿骨打看到这一幕,既惊且憾:“世间竟有如此好汉!可惜不为我所用。”

  阿骨打身旁的侍卫统领干咳一声道:“皇上没认出来?这辽将就是十天前在奉圣州刺杀皇上的家伙,要不是皇上隔得远,又有半山堂的人拼死护驾,险些让他得手。那天咱们折损了几十名顶尖儿的高手。”

  另一名侍卫亦道:“此人名叫萧铁骊,出身涅剌越兀部。臣记得那涅剌越兀只是个小部族,却宁死不肯投降我国,最后竟与术里古部同归于尽。皇上想收服他,难!”

  阿骨打的马鞭轻叩着手心:“传令下去,破关以后不要伤了萧铁骊性命,我要活的。”

  说话间,金军开始用七梢炮攻打关城。那炮需两百五十人挽拽,射出的石弹重逾百斤,达五十步远,在这样的猛击下,居庸关终于塌陷。金军从缺口处涌进关城,守关的辽军迅即迎上,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汗水和血雾模糊了士兵们的眼睛,血色成了天地间的唯一颜色,惟有凭着本能不停地挥刀和斩杀,终结对手性命或自己堕入死亡。这修罗场中没有老者,只有柔韧少年和刚劲青年,最灵活的肢体、最强健的肌肉、最青春的生命被压缩在狭长的关城中,用最惨烈的方式消耗、碰撞、迸发,直至化成血泥。

  金国攻辽,从未遇到过这样顽强的抵抗,后续部队纵马入关时,只见关城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润,两国士兵的尸体堆叠一地,漫出了青色大石铺就的门槛。前后两道关门俱已破碎无踪,十一月的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关沟两旁的松林却越冻越翠,幽美风景与堆满残躯断臂的战场形成奇异对照。

  萧铁骊遍身浴血,与十余名幸存士兵守在关门外,虽然零落四散,不成队形,金国的骑兵统领却感到杀机像罡风一样盘旋在前方,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统领判断关沟中还有伏兵,却昂然无畏,举起手正要下达全力冲锋的命令,沟中异变陡生,大如屋舍小似磨盘的石头自两山间崩落,砸断古松无数,轰鸣声中还夹着人类濒死时的痛苦呼唤。金军统领庆幸之余,亦很困惑:“辽军设下这样厉害的埋伏,怎会提前发动?”

  萧铁骊已达到沸点的热血在瞬间冷却,想:“两山之上都建有长城,也派出了警戒哨,怎会反过来被金军偷袭?”他惊疑的目光与金军统领对上,两人几乎同时醒悟:这样规模的山崩,决非人力所能为。

  金军统领放声长笑:“山石自己崩塌,砸死这么多契丹伏兵,真是天佑大金啊,辽国真的该亡了!”

  萧铁骊却是心痛如狂。他的战士并不畏惧死亡,但应该是踏着女真人的身体战死,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窝窝囊囊地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悲痛而哑了嗓子。他想要提刀再战,四肢百骸却空荡荡地没一点力气,碧海真气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了,确切地说,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左肩的伤口泄了出去。混战中萧铁骊多处受伤,并没特别留意这一处,却不料在这刻发作出来。

  萧铁骊拼却最后一点力气拔出了插在左肩的暗器,艳丽夺目的紫刃飞刀轻盈坠地,他亦重重倒下,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想:“观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藏空隐在关沟旁的密林中,看着金国军队收拾残局,将不肯投降的辽国士卒杀死,昏迷的萧铁骊则被抬走,隐约听人道:“送到中军大帐,皇上要见这人。”空不由苦笑,实在没料到金国皇帝会对萧铁骊生出兴趣。

  金军破关后直入燕京,其势汹汹,侍卫们护着萧德妃从古北口遁走,左企弓等大臣开门迎降,金国不战而下燕京。萧德妃无路可去,只得投靠天祚帝,却被愤怒的天祚帝诛杀,已故的天锡帝耶律淳也被天祚降为庶人,除其属籍。

  阿骨打驻留燕京期间,没藏空偷入军中想带走萧铁骊,却被半山堂的高手察觉,将他当成了意欲行刺皇帝的辽国余孽,全力围攻。空本就中了萧铁骊的刀气,此番遭逢大敌,伤上加伤,不得已服下青罡风,将功力提升了一倍,方才甩脱追兵,勉强逃到与银喜会合之处。青罡风是何等霸道的药,他重伤之下贸然使用,药效过后便再也挣扎不起。

  银喜见了没藏空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惊又痛,不再提报仇之事,一心一意地照料他。空连动动手指都觉艰难,只好指点银喜设置一些小陷阱来捕捉山中小兽,聊以果腹。一应杂事粗活,银喜均须亲力亲为,以前看下人们做得轻松,轮到自己才知道艰难。两人隐于被猎户弃置的深山石屋,一向都是没藏空照顾银喜,现在换成他被照顾,银喜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所经历的苦楚也变成了甜美饴糖。

  萧铁骊慢慢睁开眼睛,头上是素漆车顶,耳畔是辚辚车声,他素来镇静,然而自忖必死的人突然醒转,仍不免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眼前突然冒出一张少年的脸,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热切地道:“将军终于醒了,你睡了整整一个月。”

  萧铁骊问:“你是何人?我现在何处?”他久未说话,发出的声音裂帛般难听。少年开心地回答:“我叫来苏儿。我爹在燕京城中开了家医馆,金国破城以后,老爹和我都被抓到军中服劳役,我才不愿看护那些女真人呢,幸好分派我来照顾将军。将军英勇不屈,在居庸关死磕女真人,我佩服得很。”他滔滔不绝地表白自己对萧铁骊的仰慕,末了才道:“女真人把我们掳回了金国,听说今日就到会宁。”

  萧铁骊早猜到结果,从来苏儿口中证实后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女真铁骑席卷北地,国家的形势何其危矣,个人的力量何其微矣!他低声道:“哦,燕京陷落了。”

  来苏儿对着他经过战火与鲜血的淬砺、变得钢一样冷硬的眼睛,感到很压抑,揉揉鼻子道:“将军现在饿么?这一个月我只能灌些药汤和薄粥给你。”

  萧铁骊黯沉沉的眼睛里忽然透出微微的亮色,来苏儿知道是感激之意,赧然道:“老爹说将军的体质很强,伤口比别人都痊愈得快,惟独左肩的伤一直溃烂着不收口,我们弄了各种金创药来敷都没用。金国皇帝的医官来给将军看过,也没弄明白。这伤说毒不像毒,说蛊不像蛊,古怪得很。”

  萧铁骊想起昏迷前的奇异感觉,试着催动内力,经脉中竟是一片空虚,苦心修炼的碧海真气已化为乌有。紫瑰海留下的伤口夺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却仍未餍足,像一只残忍且极富耐心的小兽,一点点蚕食他的生命,将这昂藏男子磨成了孱弱病夫。

  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拥有后再失去。达到刀术的极高境界却再也无力施展,这打击实在沉重,萧铁骊咬紧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苦涩地想:“我本该死在居庸峡谷,黑山大神却没有收走我的命。神还要我在世上辗转受苦,那我就得受着。我还剩几分力,就做几分事,决不能自轻自贱,堕了志气,没了骨气。”

  到达金国都城会宁,阿骨打听说萧铁骊已醒,传令在皇帝寨中召见他。众大臣见两名士兵架着一位瘦高汉子走进大帐,那汉子脸色青黄,颧骨高耸,一副病鬼模样,若非有人扶持,连行走都困难,不知皇帝何以这般器重。与萧铁骊交过手的侍卫却晓得厉害,禁不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