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个名字是他随口杜撰,观音奴却信以为真:“法师的春野炁跟凤凰沈家的熏风之功很像呢,我表伯也能发出这样的热风。有次在山里烤鱼,我们丢了火石,表伯把风里的热集中在一个点上,好厉害啊,木柴就燃起来了。”她兴致勃勃地道:“我突然发现嘉树法师的名字跟表伯也很像,‘后皇嘉树,生南国兮’,‘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像是两兄弟的名字。”

  最后一句话实在触了嘉树的逆鳞,若是旁人说的只怕会死得很难看,对着观音奴,嘉树只感到说不出的郁闷:“说你笨吧,你还能看出这些;说你聪明吧,对我却没一点疑心,太容易相信人了。”

  待她衣服干透,嘉树道:“这洞中既有暗河,就一定能走出去。只是居延的泉水散布各处,不知道这暗河是跟哪条泉相通。” 的

  观音奴见他这么笃定,安心不少,道:“说不定跟居延海是通的。”

  嘉树微笑:“嗯。”与观音奴单独在一起,这冰冷的人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和悦的一面。

  其时正是居延的雨季,暗河的流量极大,甚至淹没了很多在旱季时干燥的洞窟,两人不得不泅渡过去。有一个洞似羊肠般曲曲弯弯,长达七里,地底的水温又极低,观音奴游了一半,冷得实在受不了,攀到一根露出水面的石笋上,哆嗦着道:“早知道还会把衣裳弄湿,嘉树法师刚才就不用费力吹干了。”

  嘉树道:“不要紧。”见观音奴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便将承辉珠递给她,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暗紫色的丸子,自己含了一颗,递给观音奴一颗:“还好瓶子封得紧,水没进去。这是九转固元丹,吃了以后精力充沛,七日之内都不会饥饿。”

  观音奴学他含在口中,只觉药味极重,实在难吃,忙不迭地吞下去道:“嘉树法师的衣囊里真是什么宝贝都有。”这丹药甚是灵验,吃下去一会儿便觉得丹田发热,全身暖洋洋地像泡在温泉中一般。

  将要游出羊肠洞时,嘉树忽然道:“小心些,这水声不对。”果然,暗河出了洞后突然下降,形成一个宽三丈、高十丈的暗瀑布,飞珠溅玉,水雾氤氲。观音奴虽得他提醒,却收势不及,竟随着瀑布一起冲了下去。嘉树腾身而起,后发先至,在半空中揽住了观音奴,抱着她翩翩落地。

  观音奴觉得有趣,笑道:“想不到地底还有瀑布,真好玩儿。”

  嘉树却被她吓到了,淡淡道:“好玩么?要不要再玩一次?”

  观音奴可听不出是反话,跃跃欲试地想再攀上去,见嘉树冷冰冰地睨着自己,总算醒悟,小声道:“算了,还是不上去了。”

  如此走走歇歇,两人在五天后进入一个宏伟的洞穴,底部是方圆五十丈的暗湖,宛如一块硕大、清透的绿翡翠。沿岸环绕着猩红的方解石,并有一溜儿延伸到了湖里,恰似重重叠叠的荷叶一般覆在水面。嘉树与观音奴沿着这朱色“浮桥”一直踱到了湖心。在承辉珠的照耀下,湖面映着洞穴的白色倒影,湖水潋滟流转、光影变幻,就算九天之上的星海也不过如此。

  观音奴忽然咦了一声,弯腰在方解石的边缘拈起一只褐绿色的小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给嘉树看,两人对视一眼,欢喜无限。一路行来,所获鱼虾都是通体透明、不生眼睛的,在这儿能捉到模样正常的螃蟹,想必离出口不远了。

  两人潜入湖中,在六丈深的湖壁上找到了出口,那是一条全充水的通道,洁白,细长,连承辉珠也照不到尽头。嘉树拉着观音奴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出口的通道太长,又充满了水,不换气的话,我可以潜行两百尺,你也差不多,等不到游出去,先就窒息了。” 的3435c378bb7

  观音奴沮丧地道:“怎么办呢?折回去找别的出口?”

  嘉树苦笑:“要有别的出口,我们早就出去了,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两人默默地坐在湖边。突然间,死亡不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它不动声色地横亘在前路,没有刀剑之利,没有飓风之疾,安静地等在那儿,等着他们崩溃、衰竭直至死亡。

  观音奴将脸埋在手心,开始小声地啜泣,嘉树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她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道:“法师,我们走不出去了吧?会死在这里吧?可我还想活着,想一直一直活下去。”

  “吃了九转固元丹,还可以撑个四五天,足够把来的路再走一遍,兴许会有漏掉的出口,现在说死为时过早。退一步讲,真的没法了,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漂亮一点,别像花猫这么难看。”他轻声安慰,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心酸地想:“我这一生,只为讨回母亲的血债而活,就算大仇得报,也不会生出什么快乐,多出什么意趣。这样安静地与你一起死去,再也不用筹谋算计,不知道是神的惩罚,还是神的恩宠?”

  观音奴渐渐松弛下来,倦倦地道:“我们歇一会儿再走回去,可以么?”嘉树很少听她喊累,现在这么要求,可见已是疲惫不堪,点头道:“好。”

  观音奴在嘉树身旁蜷成一团,一忽儿便睡着了。他觉得她的睡姿像猫咪般可怜可爱,便将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令她可以睡得舒服点儿。观音奴醒来时,见自己枕着嘉树,嘉树则靠着石笋,呀了一声,慌忙跳起来,嗫嚅道:“我睡糊涂了,法师别怪我。”她已经懂得男女之防,但嘉树法师在她心中是近于神的存在,并不曾当他是世俗男子。

  嘉树的叹息深藏心底,她没有办法听见,只闻他淡淡道:“没什么。”

  两人沿原路回去,嘉树不大说话,观音奴也就默默,低着头胡思乱想:“要能走出这个洞,我再也不来居延了,吸血怪、大沙漠、黑洞穴……每一样都让人倒霉透顶,吃尽苦头。”她忽然停住脚步,狂喜中不觉拉住了嘉树的衣袖:“法师,法师。”

  观音奴喜不自胜地道:“小时候在居延,我和铁骊被那个坏和尚逼进沙漠,遇到了黑风暴,师父领我们在沙子底下避风,那可是一点气都不透的,我们也没被闷死。后来请教师父,才知道他用了南海秘术中的胎息法,点了我们的十二处重穴。胎息法可以让我和铁骊在密闭的地方活一个时辰,当然啰,要是一个时辰后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

  她喘了口气,道:“可是师父呢?师父是怎么在沙子底下保全自己的?甚至还有余力带着我和铁骊在沙子里钻进钻出。我想这才是胎息法的真正力量。”

  嘉树道:“你会胎息法么?”

  观音奴的声音低了下去:“师父没教过,不过我记得师父说的那十二处重穴。还有碧海心法的‘微息’篇,我虽然没用过,也能背得出来。”

  嘉树对武功一道有极高的天份,听观音奴将十二穴和微息篇背了一遍,又问了碧海心法的行功法门,竟自行悟出了胎息法。两人返回湖中一试,果然灵验,无须换气也能在湖底畅游,当即游进湖壁上的通道。

  那通道逼仄而漫长,承辉珠的柔光映着新雪似的洞壁和碧玺似的水纹,极幽邃,极美丽。游了两里后,通道渐渐抬高,水的压力也陡然增大,令人耳鼓生痛。幸而这水的流向是自内而外、自下而上的,含着一种喷薄欲发之力,推着两人往上游。

  游到后来,通道抬起的角度已堪称峭拔,两人无须费劲,水中自有一股大力托着他们向上。蓦地,观音奴只觉眼前一亮,身子一轻,竟随着一股喷溅的大水回到了地面。她被摔得七荤八素,勉强睁眼一看,深蓝的天幕上,碎钻似的星辰闪烁不停。野生的那伽花盛开在泉眼周围,有一枝柔软地垂下来,拂过她的面颊。风中深深浅浅的是花香、草香、水香……

  观音奴深深地呼吸着地面的新鲜空气,喜悦像泉水一样喷出来,跳起来抓着嘉树,一迭声地道:“法师,法师,我们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他温柔地抱住她,一半欢喜一半酸楚地想:“你永远不会知道,地底这五天是我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光。没有仇恨,没有算计,一心一意地对待你。然而幸福是这么奢侈的东西,我本来就不该妄求,像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他却不知道,幸福如同罂粟,既然已经尝过滋味,又怎么可能浅尝辄止?

  观音奴实在开心,从他怀中滑出来,笑盈盈地摸摸那伽花,拍拍黄葛树,还踹了树下的石头一脚。平日司空见惯的这些东西,现在光用眼睛看都嫌不够,还要触碰到才满足。他微笑着看她折腾,心想:“活着,不过是吃苦、负重、还债,看到这样的你,突然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两人歇在泉水边,待天亮后再去寻找萧铁骊等人。睡了一个时辰,嘉树察觉旷野中有人接近,突然醒来。熹微的晨光中,潺潺的泉水映出一个挺拔的影子,竟是沈皓岩。 的

  嘉树微微蹙眉,心底生出冰冷的怒气。沈家的小子凭什么在这时候破坏他微薄的幸福?在漫长的离别后,在新的离别前,他只有这一点儿时间与她相处,还要被沈家的人打搅。嘉树阴郁地想:“好吧,我这一时的不痛快,要你用一世来还。”

  嘉树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观音奴的灵魂,还在睡梦中的观音奴很快臣服于他的意志,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拥住了他。嘉树个儿高,观音奴得使劲踮起脚尖,才能触到他线条优美、微微生凉的薄唇。他掌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轻轻啜吸着她温暖芬芳的气息,不禁沉醉。

  沈皓岩看到这一幕,愤怒像野火一样蹿起,烧得视野中一片血红。他曾进入洄风洞寻找观音奴,却无功而返。因为没藏空说洞里的暗河可能与居延的泉水相通,他又没日没夜地寻找,甚至不愿将时间花在睡眠上。不料人找着了,却是这样的光景,身为未婚夫,他都不曾与她这样亲密过。

  观音奴清醒时,晨光明澈,鸟鸣啾啾,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刻,心爱的人又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不禁开心地迎了上去。沈皓岩紧抱着她,用力之猛,仿佛要将她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都榨出来。他满怀痛楚地想:“前一刻背叛我,后一刻就这样清白无辜地走过来,真是没有心肝的人啊!”

  嘉树没有理这对情侣,衣袂飘飘地走进旷野。对于这骄傲的男子,用上邪大秘仪来换取意中人的虚幻爱慕,不但伤心,更伤了自尊。

  

  因灵府大阵而坠进洄风洞的人都逃出了生天,没藏空的局被破,他感到如释重负,卫慕银喜却恚恨难平。那对阿修罗一般的兄妹出没于银喜的每个噩梦,她想:这辈子跟他们是不死不休了。

  萧铁骊在胡杨客栈收到一个没有附拜贴的木匣,里面端正地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名曰《迷世书》。嘉树看了以后认定是真迹,萧铁骊也感到如释重负,将册子交代给二十铁骑,并向皇上递了告假的折子:要到宋国讨老婆去,跟金国的半山堂也有一桩旧债要了结。

  嘉树先离开居延。细心的千丹发现,主人比以往更喜欢沉思默想,当他露出回忆的神气时,让人感到无法言喻的温柔。一把冰冷、贵重的长剑,转侧间只应有寒光照人,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温柔。

  洄风洞一番历险,于萧铁骊和卫清樱是美妙开端,于沈皓岩和观音奴却是猜疑之始。无论如何,来时是三人,去时是四人,一路行去,榴花开尽,桂子渐香,风光正好。

  注:对洞穴爱好者来说,不会不知道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号称“世界上最美丽洞穴”的列楚基耶洞,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图片时,震撼至极,觉得只有滕王阁牌匾上的“瑰伟绝特”这四个字可以形容。贵州属于喀斯特集中分布区,洞穴多而且奇,最大的一个当属双河洞,目前已测定的部分长105.75公里,洞内落差达501米。其实想说的是,世界上不乏庞大美丽的洞穴系统,我以此为参照,臆造了洄风洞,并出于讲故事的方便,跟同样臆造的惠慈敦爱太后陵一起安置在居延这地方。

  

  (第2卷终)

  三京画本 之 东京梦华卷(卷三)

  盛 颜

  作为北宋的首善之区,东京共有三重城垣,最核心的一重为宫城,俗称大内;第二重为里城,即唐朝李勉营造的汴州城;第三重为外城,乃后周皇帝柴荣扩建。自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国,到钦宗赵桓即位时已历一百六十七载,承平日久,物阜民丰。且东京号称“四达之会”,位于黄河、汴河、蔡河与五丈河交会处,虽无四塞之固,却有漕运之利,宋国帝京的风雅富丽因此冠绝天下。

  孰料靖康丧乱,宋国徽、钦二帝与六宫皇族被女真人掳至金国,东京沦陷,日渐荒废。南宋绍兴年间,有位随宋室南渡的士人孟元老,暮年闲居,思及故都,作《东京梦华录》十卷,记述帝京风物之盛和冶游之乐,使当年繁华不致湮没于黄河泥沙。那文字并不出奇,掩卷后眼前却生发出异常绚美的风光,正是忽忽一场大梦,其乐也无边;悠悠一朝梦觉,其恨也幽远。

  第 一 折 伤心不独为悲秋

  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七月廿九。

  观音奴一行由西夏归来,自外城的新郑门进入东京。新郑门与西御街相接,沿途尽为妓馆娼舍,故京中皆呼西御街为曲院街。萧铁骊见楼宇雅致,珠帘翠幕高张,玉树娇花掩映,实为生平仅见的华丽之城,不由赞叹。卫清樱也不点破,挽起车帘道:“这儿到晚上才热闹呢,铁骊若有意游览,改日我换了男装陪你来。”

  萧铁骊不明白她为何要换男装,点头答应:“好。”想想又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卫清樱的面颊露出浅浅梨涡,脉脉地睇他一眼。

  观音奴见铁骊被蒙在鼓里,刚要开口说明,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卫清樱对她眨眨眼睛:“大伙儿一起秉烛夜游吧。”观音奴朝卫清樱的手心呵了口气,笑道:“说话算话。”

  沈皓岩在旁道:“九姑娘,你自与萧兄游玩,夜来不去那种……”他将“下九流之地”咽回去,神色越发冷峻。观音奴想起他一路不曾开颜,干什么事都没精打采,心里也难受起来,闷闷道:“我不去了。”

  卫清樱涵养甚好,面上微笑,心底却想:“夜来最怕拘束,似三公子这般从头管到脚,终究不是相处之道。”

  四人一路行来,坐于车中的观音奴明丽而卫清樱娟秀,骑于马上的沈皓岩俊朗而萧铁骊粗犷,着实引人注目。

  曲院街留春院的院主林挽香午睡初醒,握着牙梳在二楼窗畔发呆,远远地见到卫清樱,将牙梳往街面一指,笑言:“怪道今日眼皮乱跳,原来跳的是财。”

  林挽香新买的乡下丫头丝丝缠足未久,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摸到窗前,扶着窗台张望:“财在哪里?哟,娘子你看,这几人怎么凑一块儿的?俊的也忒俊,丑的也忒丑了。”

  林挽香一迭声地吩咐帘外侍立的小厮:“速到紫衣巷禀告小爷,九姑娘回京了,骑最快的马去。”转身又数落丝丝:“小丫头休要乱嚼舌头,跟九姑娘走一路的哪会是寻常人物?南武林的沈三公子和崔大姑娘自不必说,噢,这位倒是面生。”她仔细打量萧铁骊,见他生得方脸阔口、浓眉深睛,相貌虽丑,却有种如山之重、如渊之默的威仪,素日以为勾栏中陈三郎扮的西楚霸王出神入化,和眼前这男子一比,竟是纸糊的。

  林挽香赞道:“好汉子!好气概!”伸手按住丝丝,凉凉地道:“丫头没看出他通身的杀气么?那可不是在市井中混出来的,”她以手作刀在丝丝后颈一砍,“是在沙场上大刀阔斧地搏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