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微一躬身,道:“契丹人萧铁骊,今年三十一岁,家中爹娘均已过世,除了妹子观音奴,再没别的亲人了。”

  这蛮人竟说得一口流利汉话,且是南方口音,倒出乎赵纯意料,哼了一声道:“亡国流民。”

  卫清樱沉着地接过话头:“也是开国将军。数年前契丹人在极西之地新立一国,与我大宋相隔万里,再没有利害冲突。我嫁过去,娘亲尽可放心。”

  赵纯指着卫清樱的手微微发抖,怒道:“你,你……”气急之下,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卫清樱忙过去帮母亲抚背顺气。

  卫千城咳了一声,复问:“萧君既已三十有一,如何还未娶妻?”

  萧铁骊道:“我连年征战,从未想过家室之事。不过这次在夏国遇到阿樱,她真的很好。”他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重复道:“很好。”

  卫千城正色道:“你想娶我女儿,凭的是什么?且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萧铁骊答道:“跟草原上的青狼一样,萧铁骊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我同阿樱,”他凝注着她,“我们休戚与共,永不相弃。不管这世道有多乱,我会保证阿樱的平安喜乐。”

  卫清樱知道萧铁骊言语的分量,说出来的话就是敲下去的钉、移不动的山,舍去性命也要兑现,且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禁不住向萧铁骊迈了一步,又连忙退回母亲身旁,进退间焕发出的容光耀得人眼前一亮。

  赵纯看不惯女儿这情难自禁的模样,冷冷道:“好听话谁都会说。男人的誓言便同世间的风,这里吹吹,那里吹吹,谁还当真呢?”大夫人却觉得阿九的眼光果然不差,只是不便说出来,但笑不语。

  卫千城尴尬地打个哈哈,道:“我看阿九是信得过萧君人品的,至于我么,单凭几句话也不便妄断萧君的好歹,这一节先搁下不论。我只提醒萧君,你说要保证我女儿的平安喜乐,可知阿九虽然娇养,琴棋书画、武艺女红还是学了一些的,我满以为要招一个文武全才、诗剑风流的女婿才配得上我家阿九。”

  卫清樱悄悄给父亲递眼色,卫千城只作不知,续道:“现在看来,阿九却想跟萧君过放羊牧马乃至铁马金戈的生涯。我很担心阿九年幼情热,一心追随萧君,却不了解异族通婚的艰难。我更担心萧君这样的北国战将,不会体察女儿家的小心思、小情趣,使阿九因寂寞生嫌隙,与你由良配变怨偶。这样的结局,不关人品,不由人意,乃因两个人的出身、成长和喜好不同,彼此格格不入的缘故。”

  卫千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信萧君,就算你即刻把心剖给我看又如何?一颗真心就能保证姻缘长久?汉人古诗里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的便是夫妇俩因情趣相投、灵犀相通而过得美满和乐。我若嫁女,亦望她与夫婿如此逍遥一世。萧君,你可知阿九此刻心事如何?阿九平时喜好如何?阿九这十九年过的什么日子?你能给她的又是什么日子?”

  萧铁骊被卫千城步步紧逼,仓促间未能作答。卫千城霍然起立,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跟阿九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还敢说保她平安、保她喜乐?”

  萧铁骊躬身一礼,诚诚恳恳地道:“晚辈受教了,今日才明白夫妇相处之道,不但要一个真字,还得要一个趣字。阿樱精通的各种才艺,我是不通的,不过有她这样聪明的一位师父在,我就算学不会,至少能学会欣赏。我们契丹人会的,只要阿樱喜欢,我也愿教给她,与她一起领悟夫妇之趣。”

  “我不会猜人心思,阿樱现在想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只求以后阿樱心中有事,能对我直言相告,我一定为她做到。既然阿樱肯为我远离故土亲人,”萧铁骊将手按在心口,“从此我就是她的故土,我就是她的亲人。”

  他望向卫清樱,“再有,虎思斡耳朵远远不及东京繁华,风俗人情也与此间不同,虽不至于让阿樱受苦,却决无今日之好。”

  卫清樱干脆地回答:“我愿意。”心中却脉脉地想:“平素看铁骊寡言少语,原来不是不会说,而是不爱说。”

  萧铁骊记起她在暗血城地宫中倾吐的心声,不禁道:“虽然阿樱长在这样温柔富贵的地方,却像我们草原女儿一样不爱拘束,她想驰骋,我有骏马,愿与阿樱并骑。”

  卫千城不置可否,眼中却露出嘉许之意,心想:“他能说出这话,倒是懂得阿九的。”卫清樱察言观色,知道父亲这一关算过了,不由欢欣。

  赵纯终于按捺不住,发作道:“无论如何,阿九是汉人,这位萧君是契丹人,异族岂能通婚?怒刀卫家是大宋有数的武林世家,却将女儿嫁给敌国将军,连国家大义也不顾了么?”

  卫清樱不服,嘟哝道:“侵入东京城下,几乎颠覆社稷的是金国军队,那才是敌国呢。铁骊是契丹人,不是女真人!”

  赵纯道:“哦,这两种人在我眼里没有差别。”

  萧铁骊想了想,答道:“数年前,我尚在萧干都统帐下为将,贵国大军两度攻打燕京,我奉命出战,确实与贵国军队交过手,但从没伤过贵国平民,染指过贵国土地。其后辽国被金国吞并,部分族人随天佑皇帝远走西域,跟贵国再无纷争。如今我国偏处夏国之西,金国铁骑却横行中原,辽宋即便不是盟友,也决不会兵戎相见。”

  赵纯哪里肯听他解释,冷淡地道:“休管今日如何,萧君自己也承认跟大宋军队打过仗了。敌我分明,华夷有别,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卫千城却笑道:“萧君远来是客,先请到客房安置,洗洗风尘。至于婚事,咱们慢慢再议。”

  卫清樱松了口气,打算去给萧铁骊张罗住处,却被母亲的怒视绊住了脚,讪讪地看小厮们领萧铁骊去了,便腻到母亲身畔,揽着她的肩,央道:“娘,你就应了吧。除了他,女儿谁都不嫁。”

  赵纯绷着脸不睬卫清樱,只对卫千城道:“我竟生出这么傻的女儿来!她不嫁便不嫁,卫家也养得起她。”

  大夫人、二夫人素知赵纯固执,此刻又在气头上,不便相劝,各找借口散了,卫清樱对父亲露出一个哀告的表情,亦一溜烟去了,只剩卫千城在那儿慢慢劝慰赵纯:“我瞧这萧铁骊倒是个踏实有担当的,招他为婿,不会苦着阿九。以你眼力,当看得出他功力深湛,我犹不及。他说能在这乱世中护得阿九平安,并非大言欺人。”

  卫千城见赵纯不语,又徐徐道:“阿九和你一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既然铁了心要嫁这萧铁骊,你拦得住么?何苦在母女间种下嫌隙,将她逼到不能相见的地步。阿纯,你要知晓放手的好处。孩子大了,我们管得一时,管不了一世,她自己选的路就让她自己去闯吧。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四个老人家一起过日子,指望不了他们。”卫千城握住赵纯的手,微笑道:“阿纯,我爱你惜你,敬你重你,一如当日,并不曾有丝毫改变。”

  赵纯看着他染了霜华的鬓角,感觉他手上的暖意不断传来,紧绷的心情慢慢放松,嘴上却不饶他:“你就帮着阿九可劲儿哄我吧,有你爷俩抱头痛哭的时候,我睁大眼睛等着。”

  卫千城轻轻揉着赵纯的手,揉得她心软,叹了口气道:“千城,我一想到这萧铁骊是契丹人,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你还记得凤凰沈家的沈澈么?”

  卫千城点头,“当然记得,我还在总角之年时,凤羽公子沈澈就已经名满天下了。”

  赵纯道:“沈澈弱冠时娶了紫衣秦家的二姑娘,伉俪情深,武林中传为佳话。孰料沈澈四十岁上纳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妾,他宠爱这位文殊夫人,就算她生下眸色奇异的孩子,也对她深信不疑。十多年后,文殊夫人与胡奴通奸的事情败露,沈澈被文殊杀死,文殊则被杭州府判了木驴之刑。”

  “是崇宁三年的事了……我刚满十七岁,跟着二哥到杭州游玩,亲眼见到了骑着木驴游街的文殊。那蓝眼睛的孩子作为通奸的罪证,也被拴在木驴的尾巴上,跟文殊一道示众。我从没见过这么恶心残暴的刑罚,驴背上的木桩刺穿了文殊的身体,流出的血染红了木驴和街面,甚至染红了那男孩的衣履。即便我闭上眼睛,惨烈的血色也挥之不去。二哥拉着我匆匆离开,途中听人议论,原来沈家的文殊夫人本名耶律文殊,竟是一名辽国巫女。她用契丹邪法迷住了沈澈,最终酿成惨祸。”赵纯提高声音道:“所以我一直认为汉人跟蛮人联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卫千城沉吟道:“你担心阿九也被契丹邪法迷惑了?我看这萧铁骊眼神清明、气质刚劲,倒不像是巫师。放心吧,阿纯,我不会随便应承这桩婚事,待查清萧铁骊的底细后,咱们再定夺。”

  注:“次曰州桥,正对于大内御街,其桥与相国寺桥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过,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笋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盖车驾御路也。”——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二折 凤游四海求其凰(下)

  

  翌日午后,崔逸道夫妇携观音奴来访,并提出拜会萧铁骊。卫千城颇为尴尬,心想:“莫非是阿九撺掇夜来的?然而崔氏最会审时度势,怎可能巴巴地陪女儿来趟这浑水?”赵纯的脸色更是难看之至。

  孰料萧铁骊一至厅堂,观音奴便走过去唤他哥哥。崔氏夫妇亦起身相迎,崔逸道拱手道:“辽国一别,已然六年,萧君风采更胜从前。”

  李希茗敛袂一礼,微笑道:“萧君从狼窝中将小女救出来,十三年抚养教导之恩,促她回宋国与家人团聚之德,真是铭心刻骨,没世不忘。”

  八宝崔和怒刀卫是世交,崔家女儿在辽国失而复得之事,在座的尽皆知晓,看萧铁骊的眼光便与昨日不同。

  崔逸道只字不提萧铁骊向卫家求婚之事,兴致盎然地回顾了他在松醪会上展现的梦幻刀法,观音奴也跟着敲边鼓:“铁骊的资质真是没的说,当日师父一见,就赞他是神刀之器,一心想将他收到神刀门下。铁骊却向师父坦承,为了保护族人土地,他不能遵守神刀之戒。师父无奈,只有退而求其次,收了我作徒弟。铁骊虽然没学神刀九式,却练过碧海心法和清波乐,也算师父的半个弟子了。”

  观音奴不遗余力地替萧铁骊说话,听得卫清樱眉开眼笑,暗道:“妙啊,夜来这几句话,比我和铁骊说一万句都管用。”

  卫清樱的五哥也在座中,闻言道:“神刀九式啊!习武之人谁不向往,萧君竟然拒绝,真是赤诚君子。说起武功传承,守成容易,要发扬光大就难了,想别出机杼、另开宗派,更是难上加难。不才习的是家传刀法,萧君却能自创‘梦域影刀’,实在想跟萧君切磋一下,不知萧君意下如何?”

  众人各怀心事,却纷纷附议,萧铁骊只得点头答应,一干人便转到卫五家的练武场。消息迅即传开,卫氏六宅中凡能抽出空儿的主子仆役都来观看五公子和“九姑爷”的对决。场上还没开打,场下斟茶递小食的、呼朋引伴的、争抢位置的……倒先热闹上了。

  这练武场与供奉姜太公及历代名将的武成王庙毗邻,庙内古树成行,茂盛的枝叶越过院墙,在练武场边匝出一溜儿绿荫,成为观武的最佳位置。卫清樱与五嫂坐在一处,应付着五嫂追根究底的各式问题,安抚她道:“嫂嫂放心,五哥和铁骊都是高手,过招时的分寸还拿捏不住么?这只是切磋武道,并非以命相搏。”

  卫五的夫人叹了口气:“阿九你是知道的,似你五哥这样的武痴,一旦上场,哪里会点到即止?不打到过瘾决不肯罢手。刀剑无眼,误伤了谁都不好。唉,也不知是谁乱嚼舌头,撺掇你五哥跟新姑爷,哦,跟这位萧君动手。”

  卫清樱微微一笑:“嫂子宽心,待会儿必定还你一个完好的五哥,少一根头发你都唯我是问。”

  卫五的夫人一愣,觉得九姑娘去了夏国一趟,也说不清哪儿变了,反正跟以前不太一样。

  要放在从前,卫清樱必定费力跟五嫂解释,既顾全崔世叔和夜来帮衬自己的情分,也不会让五嫂对自己有所误会,今日却想:“只要无愧于心,又何必被旁人的眼光、想法掣肘?同样是活着,可以像我这么繁琐,也可以像铁骊那么简单。在暗血城时,我把铁骊当作跳出旧天地的契机,拼命想要抓住他,现在才是真正懂他的好。”

  场上,萧铁骊横刀胸前,右掌托刀柄,左臂承刀背,道:“五公子,请。”

  卫五垂下刀尖向他还礼:“萧君,我家刀法尽是些搏命招数,比武时要是缩手缩脚就失了刀中真意,我不会留后手,你也别客气。”

  话音甫落,卫五的刀已展开。他的第一刀斩向虚空,是不肯占先的意思,随后的攻势却若天风海雨,竟是萧铁骊生平未见的犷悍。而萧铁骊的清波乐步法轻快洒脱,梦域影刀全无定式,每于间不容息之机、匪夷所思之角拆解卫五的招式,看似惊险,实则从容。

  三百回合后,两人的刀抵在一处。萧铁骊徐徐退后,收刀道:“五公子,打下去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不如就此罢手?”

  卫五见萧铁骊气息平稳,知他未尽全力,弹了弹刀刃,笑道:“痛快!痛快!我还有一套刀法未得施展,恳请萧君指教。”

  此番卫五的刀路揉进了长戟的招数,将一把三尺阔刃刀使出了横扫千军的霸气。卫氏的家传兵刃本是用于马战的长戟,先祖卫侯因得罪权臣遭到贬谪,行至乌江时心有所悟,独创怒刀,借末路英雄项羽抒自己胸中的块垒,故对敌时不留后路,攻势连绵不绝,气魄孤绝悍勇。

  梦域影刀遇强则强,精妙的回招层出不穷。场下,不懂武功的看客们瞧的是热闹,真正的高手却如痴如醉,渐渐陷入梦域影刀缔造的空灵之境。

  崔逸道在松醪会上见识过梦域影刀的力量,刻意不看萧卫比试,暗自留意诸人神色,见卫千城等神情恍惚,当即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击。碧实剑发出清越的龙吟,青碧剑光横贯外场,唤醒一干入梦之人。

  众人清醒,不禁窃窃私语:“惭愧,惭愧,竟被萧君的刀法带进去了。”“不意世间有如此神妙的刀法,可知武功一道博大精深,我辈也只是初窥门径。”

  卫千城收敛心神后再观战局,皱眉道:“老五也忒拼命了。”

  赵纯脸上却带了三分欣悦之色,道:“老爷说过,怒刀有三重境界,所谓匹夫之怒、金刚之怒和舍生之怒。我瞧老五上一轮的刀法还在第二境,这一轮却使得平和中正又威力惊人,近乎第三境,恐怕是顿悟了。”

  卫千城道:“怒刀三境,不光是指刀法的凌厉在臻于极致后返璞归真,将宏大的力量收敛于平和的招数,更与武者的心胸和修养息息相关。所谓匹夫之怒,为了私仇拔刀相向,逞的不过是一己意气;而金刚之怒,在朝为上将,在野为豪侠,讲的是除恶荡寇,以杀止杀;至于舍生之怒,却是扶助弱小,力压强横,为了旁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个‘旁人’,可以是一二妇孺,也可以是万千百姓。”他微微叹气,“如今不过是切磋武功,哪里需要老五舍生忘死了?他心境不够开阔,内力不算充沛,偏又争强好胜,勉强提气与萧君一搏,恐怕要受极重的内伤。”

  一番话说得赵纯及卫五夫人脸色煞白,卫清樱更是心乱如麻。这边厢众人议论纷纷,那边厢战况如火如荼,已到了紧要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