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提起银瓶给沈皓岩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引荐:“独饮无味,咱们香姐姐和盼姐姐的琴箫合奏极有韵致,以丝竹给公子佐酒如何?”

  沈皓岩厌烦地挥挥手,道:“我不用人陪,再送两坛羊羔酒来便都退下。”

  两位姑娘都是京中名妓,被人逢迎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冷眼。香香气得满脸通红,挟了琴扬长而去,盼儿却冷着脸对那小厮道:“外乡人分不清酒楼和行院的门子就罢了,你也这么没眼力价,林娘子真是白调教你了。”那小厮耷拉着头不敢回嘴。

  盼儿走时余怒未消,横了沈皓岩一眼,却看得心中一跳。她入行久矣,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人物:随意地坐在酒案旁,通身的劲却不懈,自有一种清拔之气。仰头喝酒时喉结滑动,从额至颈的线条俊秀之至,且没一点脂粉味儿。最是入鬓长眉下一对冷冽凤眼,含着几许愁思,让人没来由地为他心疼。盼儿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了。

  沈皓岩自斟自饮,不过三巡,酒意便涌了上来。他的酒量虽好,但今日心情恶劣,醉得便特别快。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心上人踮起脚尖,主动吻上耶律嘉树的嘴唇,纤细的身子在那人怀中轻轻颤抖,因不胜侵袭而发出婉转的呻吟……每次想起这一幕,他都痛得不能顺畅呼吸,只想将那该死的契丹人劈成千段万片。这样确凿的背叛,她却始终坦然,毫无愧疚,让他疑心当日所见只是自己的一场谵妄。如今亲耳听她说出对耶律嘉树的赞美,他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装成没事人一个。

  他从小好胜,事事讲求完美,临法帖时若有一字不佳,必然整贴作废,从头临摹;练驭风索时若有一招不谐,开头练的便都不作数,务要行云流水地使完整套。然而暗血城地宫中发生的一切并不是预演,他不能够重新来过,除掉这些令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瑕疵。

  她的背叛犹如心头刺、眼中砂,时时硌着他,偏偏他还要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不让她觉察。她并不是写错的贴、练错的招,而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舍弃的人,于是他的感情便折堕成了笑话,他的骄傲便折堕成了卑微,他看透了这一点却没办法挽回。站在卫府的水榭旁,想到今后的岁月都要这样捱过,那一刻,他真是心灰意冷。

  与沈皓岩相邻的阁子里,秦裳亦在借酒浇愁。林挽香坐在下首,柔声劝道:“小爷晚间还要回府陪老爷子过节,少喝点吧。”

  秦裳喝得发热,连外衫都脱了,眼睛红得兔子一般,闻言冷笑道:“过节?过什么节?月圆人不圆,清樱都要跟那番邦蛮子成亲了,我还过个屁节?”恨恨地灌了两杯酒,又道:“林二姐,你给我弄的那玩意儿几时才能到手?我可等不及了。”

  林挽香忙道:“此去泉州,路程甚远,我已嘱咐他们昼夜兼程,决不敢误了爷的大事。”正说着,一名小厮进来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起身出去,一会儿便笑吟吟地回来,对秦裳道:“今儿咱们院里可来了一位稀客,凤凰沈的三公子正在隔壁喝酒呢。”

  秦裳站起来道:“那家伙素有洁癖,从不涉足风月之地,你别看错了。”他走到隔壁,推门一瞧:“喝,真是皓岩哪。难得咱俩在这儿遇着,我陪你两杯。”

  沈皓岩抬起醉眼,认了半天,方道:“哦,是小舅公,坐。”

  秦裳坐下,朝身后的林挽香比了一个怪异的手势。林挽香心领神会,亲自取了一支催情致幻的鸳梦香来这间阁子燃上。那香的味道颇淡,沈皓岩毫无所觉,与秦裳频频举杯,喝到大醉。

  秦裳心中有事,比沈皓岩多了一分清醒,见时机已到,便对一旁侍候的两名小童使了个眼色,见俩孩子扶着踉踉跄跄的沈皓岩往阁后的卧室去了,忙从怀中摸出清心醒脑的解梦丸服下,俊俏脸庞上缓缓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满怀遗憾地道:“可惜啊,要能把崔家小夜来请到此间看戏,我心里才真正地舒坦。”

  沈皓岩醉得扶着书案方能站稳,抬眼看到床沿坐着的袅娜女子,胸口如被重击,刹那间光阴倒转,他仍是那十四岁的少年,口干舌燥地站在窗下,听十九姨款款地唤他:“来呀,皓岩,我的头发被帐钩缠住了,来帮我解开好么?”

  盼儿看着沈皓岩,极尽妩媚地一笑。她的妆扮比适才用心,梳着慵懒的堕马髻,描着明艳的文殊眉,额贴花钿,唇点丹朱,销金衫子微微敞开,露出粉光致致的颈项,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床帷上轻轻地画着小圈儿,榴红轻裙下露出一只三寸弓鞋,鞋尖高翘,鞋尖到鞋底织满桃红和葱绿两色交错成的奇特花纹,乃时下京中流行的鞋样,名为“错到底”。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走到床畔,哑声唤道:“十九姨。”

  盼儿不满地撇了撇嘴,两只粉臂便似蛇一样缠上了他,娇声道:“三郎啊,奴是盼儿,你可别认错了人。”

  沈皓岩被鸳梦香蛊惑,早已迷了神智,用力抱住盼儿,喃喃道:“十九姨,我真恨你……十九姨,我不怕你的诅咒了……十九姨,我会一心一意地爱她,决不跟你下地狱。”

  罗帷飘拂,随后垂定,他的青榄味道与她的脂粉味道腻到了一处。最情热时,沈皓岩低声在盼儿耳边倾诉:“好妹妹,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如今你也做了伤我的事,咱俩谁也别嫌弃谁,长长远远地做一对儿,好么?”

  盼儿听得晕陶陶的,孰料他又道:“好夜来,好妹妹,你心里很喜欢那法师,是么?可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怎么舍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定你了,咱俩死也要死在一处,生同衾,死同棺。”

  盼儿先是听他唤十九姨,现在又听他唤夜来妹妹,不由气苦,咬着他束发的带子,愤愤地想:“这恼人的冤家,到底有几个相好?”

  窗外日光渐斜,暮色渐浓,银盘似的月亮从东边天空升起。

  沈皓岩从鸳梦香营造的香艳氛围中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欠了欠身子,触手之处柔暖如棉,不由大惊。他侧头看清靠着自己肩膀甜笑的艳妓,面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推开盼儿,跳下床去,尚未走出两步,便弯下腰搜肠抖胃地吐起来,到最后连黄色胆汁都吐尽了,仍然干呕不止。

  沈皓岩的反应不啻加在盼儿身上的奇耻大辱。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右手的指甲掐得左臂尽是血印,却看见那男子对着一地秽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沿着脸庞滑下来,在素净的月色里泛着微微的光。她没想到这傲慢的男子也会哭,不由哽声骂了一句“冤家”,将头埋在罗衾里肝肠寸断地哭起来。

  林挽香听说沈皓岩有洁癖,周到地为他准备了全新的内外衣裳和头巾抹额。沈皓岩定了定神,过去穿衣裳,系抹额时因手抖得厉害,系了三次方才妥当。罗帐里传来小猫似的细细哭声,沈皓岩却不愿再碰她一下,只将装钱的褡裢放到桌上,低声道:“姑娘,我自己不舒服,与你没关系,请不要介意。”

  沈皓岩径直出了留春院,连自己的马都忘了牵,一个人茫然地走在东京街头。街道两边的楼台结饰一新,处处鼓瑟吹笙,丝竹声不绝于耳。不过能占到危楼高台玩月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则欣欣然游于街市,尤其州桥一带,灯火辉煌,夜市喧阗,独他一个陷在最深最黑的旧梦里……

  十九姨是沈皓岩母亲柳夫人的幼妹,虽是庶出,柳夫人却很钟爱她,获悉小妹出嫁三年便即守寡,怜她孤苦无依,将她接到凤凰沈家居住,却不知自己的好心给儿子招来了祸患。

  那时节,柳十九娘幽怨地坐在沈家后园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心想:“论相貌才艺,我样样都比长姐强,只因为嫡庶之分,长姐就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我却要寄人篱下,上天待我,何其不公。”

  树枝折断的微声打断了十九娘的思绪。她回过头,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轻抖手腕,用一根雪白细索套下桃树顶端开得最艳的一枝花。她猜这位应是刚从东京曾祖父处回来的沈三少爷,便曼声道:“好美的花儿。”

  少年转头看到十九娘,冠玉般的面色微微发红,腼腆地道:“这是我折来给母亲插瓶的,姐姐若喜欢,送你好啦。”

  十九娘接过桃花,轻嗅一下,懒懒地道:“若我没猜错,三公子,你不能唤我姐姐,”她婉转一笑,不合礼数地露出珍珠般精致的小白牙,“你该唤我十九姨。”

  她分花拂柳地走了,留下少年在原地思量:家里几时来了这样一位十九姨?他的母亲和姐姐们都是崇尚淡雅的苗条女子,这一位却似唐朝旧画上走下来的仕女,丰满艳丽,宛如一株花瓣繁复的猩红牡丹。

  十九娘真心喜欢这稚气未脱的英俊少年。他开心大笑的时候左边会露出一颗虎牙,如同朝晖照人,让她冷冰冰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为了将这暖意变成只属于她的、别人没法儿分享的暖,她不惜拖着他堕入深渊,——十四岁的沈皓岩遇到二十二岁的十九姨,就像被母豹看中的小鹿,在劫难逃。他甚至来不及真正地思慕过某位姑娘,就懵懵懂懂地尝到了男女滋味。

  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血气方刚的少年落进了十九娘用柔情蜜意编织的网。行事随性的十九娘,竟不知合上院门,以致被柳夫人撞破。柳夫人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亲手锁了院门离开,言谈行事全无异样,惟独在喝了丫鬟送上的雪泡缩皮饮后,身体不适,呕了半碗血,惊动一家人。

  沈嘉鱼急命仆人去请大夫,柳夫人则安然道:“老爷莫急,我近日练功有些急于求成,真气行岔了,吐出来便没事,用不着大夫。”沈嘉鱼摇头道:“夫人还是这么争强好胜,上次比武输给卫家三夫人的气还是没咽下啊。”柳夫人只是微笑。

  当夜,柳夫人袖了一段白绫到十九娘房中,将白绫掷在地上道:“禽兽尚且知道羞耻,十九妹连禽兽都不如。”说完后转身就走,竟不屑看她一眼。

  第二日,柳十九娘自缢身亡的消息传到官府,杭州太守感叹她为亡夫殉节之志,将她作为节妇报朝廷褒奖。

  事情的本来面目,只有柳夫人和沈皓岩知道。那日下午,他从荒唐的春梦中醒过来,羞惭得无地自容,翻过院墙落荒而逃,浑没发现那因他绽放的女子,在目送他狼狈逃走后,便似开到极致的昙花,迅速枯萎颓败。她放纵自己的罪恶欲望,攫取到片刻的温暖,却永远失去了那阳光般明朗的少年,柳夫人的白绫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皓岩突然有了洁癖,即便一天洗三次,他也觉得自己不干净。除了母亲和姐姐,他不能忍受别的女子靠近自己,闻到她们身上的脂粉味,他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倘若周围的人做出犯他忌讳的事,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会招致他严厉的惩罚,并且没有任何解释。

  沈嘉鱼忧虑地对柳夫人道:“咱们的小儿子变得很暴戾很乖张啊。”柳夫人便在沈皓岩每天的功课里加上抄录佛经道藏一条,殷殷地告诫他:“你是男孩子,要懂得放开心胸,善养浩然之气。”

  沈皓岩努力地按照母亲的话去提升自己,但在厌恶女性靠近自己这一点上,没有丝毫改观。若不是十八岁那年遇到观音奴,或许他将孤独终老。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这个纯净秀逸的姑娘,让十四岁时跟着十九姨一起死去的他活了过来,让他感到了久违的自在和莫大的幸福。他如此在意她,连街上的闲人多看她一眼都会让他不快,除了诸如此类的小烦恼,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没去夏国,观音奴不会跟耶律嘉树独处那么多天;如果没去夏国,他不会遇到那位神似十九姨的蛮女,让早就埋葬的记忆又跑出来作祟;如果没有因妒生恨,酒后失德,他不会留宿妓馆,让自己重新堕入黑暗的旧梦。

  沈皓岩坐在州桥的石栏上,看着月色里载歌载舞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悲凉的笑:呵,如果世上真的有如果。

  第三折 明月千里寄相思(下)

  

  紫衣巷秦府。

  临水的光浮台上,秦长川一掌便将两支牙箸拍进了楠木束腰长桌里,怒不可遏地道:“不等了,咱们开席。”

  秦绡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蟹,一边道:“小裳和皓岩太不懂事了,过中秋么,就是图个团圆,他俩倒好,把一家子人撂在这儿,也不知在外头捣鼓什么?还有阿络,大过节的,她这是在跟谁置气呢?”秦绡看了看观音奴,“夜来,去瞧瞧你姨婆,请她来陪老爷子吃饭。”

  观音奴一溜烟地跑到秦络院中,却被吓了一跳。正房烛光暗淡,秦络一个人蜷在榻上,身着素白衣裙,发髻上还簪着一朵白菊,正默默流泪。观音奴喜欢皓岩的祖母胜过自己的祖母,蹲到榻前,捧着她的手劝慰:“姨婆别哭啊。”

  秦络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怎么跑得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观音奴道:“小舅公和皓岩都不在,太公发脾气了,婆婆让我请姨婆去光浮台吃饭。”

  秦络翻身坐起,怫然道:“她明知道今日是澈哥的忌辰,从崇宁三年起,我就不过中秋节了。”她终究不愿在孙辈面前数落秦绡,忍气道:“夜来,我实在咽不下东西,你回吧,跟太公说我病了。”

  观音奴道:“哦。”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窥视,大不自在,站起来向后一瞥,不过是一面墙,墙上挂了一幅旧画。明洁的月光照着微微发黄的卷轴,画中男子便似活过来一般,不论观音奴移到哪个角落,那双清湛的眼睛都会向她看过来。他已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纹,眉间蕴着清愁,然而岁月的流逝没有摧折他的风姿,反而增益他的魅力,醇似长窖之酒,润如久养之玉。

  秦络叹道:“夜来,你想看画便乖乖坐下,这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乱动,闹得我眼晕。”

  观音奴挨着秦络坐下,问道:“姨婆,画里的人就是姨公吧?像谪仙人一样。”心里却琢磨:“这画的落款是‘文殊于大安六年仲夏’,大安是辽国年号,难道是辽国人作的?”

  秦络微微颔首,幽幽道:“你姨公风姿出众,时人推为第一,称呼他凤羽公子,甚至有人说他的一个顾盼便抵得半部《世说》。当年坊间有不少书画铺私刻他的小像,风行天下,闺阁中没有不收藏的。”她顿了顿,惆怅地道:“他的画像很多,这一幅最为传神,我怕触景生情,也就是每年中秋挂出来看一看。”

  观音奴嘀咕:“难怪辽国的画师也技痒。”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男子,下了一个干脆的结论:“姨婆,我觉得天下的好看男子都是一种体式来的。”

  秦络心情虽悲,亦不禁失笑:“怎么说?”

  观音奴便扳着手指把自己认得的好看男子罗列出来:“表伯父,我阿爹,皓云哥哥,皓峰哥哥,”她微笑道:“皓岩哥哥,我家熹照,对了,还有辽国的嘉树法师……他们脾性迥异,相貌也各有千秋,姨婆若问他们哪儿长得一样,我说不上来,不过对着这幅画,我就觉得是一种体式变出来的。可见一个人好看不好看,还是有迹可循,有一定之规的。”

  秦络震骇至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扯断了手中的紫檀念珠,滴溜溜滚落一地,观音奴连忙弯腰去拣。秦络面色惨白,抖得像风中衰叶,待观音奴拾齐珠子,她才勉强止住,涩声道:“乖孩子,把念珠放那绣囊里,快去光浮台给太公回话吧。”

  观音奴出了门,秦络又唤住她,欲言又止,极想问她什么却开不了口,最后废然道:“夜来,念珠断掉不是吉兆,也不晓得是冲撞了哪一路神佛,咱们刚才说的话以后切切不要再提,连你阿爹和姆妈都不要讲。”

  观音奴点头答应,回光浮台吃罢饭,陪长辈们赏罢月,仍不见皓岩回来,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是夜晴朗无云,天是寥廓的蓝,月是皎洁的白,连月中的桂树和玉兔都历历可辨。观音奴独自一人在后园的小湖边散步,月色清凉,空水澄碧,远望光浮台,真似浮在空中一般。

  行至冷僻处,观音奴四顾无人,便从袖中摸出三枝百合香,以火石点燃,虔诚地对着当空明月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女崔夜来,又名萧观音奴,祈求月神保佑沈皓岩一生平安顺遂,每天心悦神畅。他很在乎我,每每为了我的事情跟别人发脾气,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愿他这样劳心伤神,请月神洒下温柔光辉,护佑沈皓岩一生,只要他安乐自在,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