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知道他这个温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惨了的女人,他会怎么办?谢晓峰不愿再想下去,大声的问:“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叶青点点头,声音又变得冰冷:“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走了,不管你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她以后都不想再见你。”

  这当然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来,只不过要谢晓峰看看他已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竹叶青忽然又道:“她本来要小弟也留下来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说他要到泰山去。”

  谢晓峰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竹叶青的回答简单而锐利:“去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讥诮:“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己去碰一碰运气,闯自己的天下。”

  谢晓峰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话,好像都已说尽了,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会跟着他出来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这就是娃娃的解释——

  “慕容秋荻逼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本来决心要死的。

  “我答应嫁给他,只因为我要找机会杀了他,替我们一家人报仇。

  “可是后来我却没法子下手了。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害了我们一家人的竹叶青,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两条腿上的筋也被挑断。

  “有一次我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杀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时候,他却忽然从睡梦中哭醒,痛哭着告诉我,他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没法子再恨他。

  “虽然我时时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仇恨,只有怜悯和同情。

  “他常常流着泪求我不要离开他,如果没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我也一样离不开他了。

  “因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看不起我,更不会抛弃我,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我。

  “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许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谢晓峰能说什么!他只说了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他说:“恭喜你。”

  冷月。新坟。“燕十三之墓。”

  用花冈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因为无论用多少字,都无法刻画出他充满悲伤和传奇的一生。这位绝代的剑客,已长埋于此。他曾经到达过从来没有别人到达过的剑术巅峰,现在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埋入了黄土。

  秋风瑟瑟。谢晓峰的心情也同样萧瑟。铁开诚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无憾?”

  谢晓峰道:“是的。”

  铁开诚道:“你真的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你身上复活?”

  谢晓峰道:“绝不会。”

  铁开诚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他剑法中所有的变化,也已经看到了他最后那一剑。”

  谢晓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是我。”

  铁开诚道:“一定是你。”

  谢晓峰道:“但是我已经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没有回答,却从袖中伸出了一双手。他的两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断。

  没有拇指,绝不能握剑。对一个像谢晓峰这样的人来说,不能握剑,还不如死。

  铁开诚的脸色变了。谢晓峰却在微笑,道:“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宁死也不会做。”

  他笑得并不勉强:“可是我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静,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铁开诚沉默了很久,仿佛还在咀嚼他这几句话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问:“难道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平和安详:“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若不平静,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当然有资格这么样说,因为他确实有过一段痛苦的经验,也不知接受过多少次惨痛的经验后,才挣开了心灵的枷锁,得到解脱。

  看到他脸上的平静之色,铁开诚终于也长长吐出口气,展颜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

  谢晓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剑客谢三少爷了,我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么样折磨自己。”

  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又问铁开诚:“你呢?你想到哪里去?”

  铁开诚沉吟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谢晓峰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这时清澈的阳光,正照着他们面前的锦绣大地。

  这是个单纯而简朴的小镇,却是到泰山去的必经之路。他们虽然说是随便看看,随便走走,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风筝一样,不管风筝已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却还是有根线在连系着。

  只不过这条线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剑上的线一样,别人通常都看不见而已。

  这小镇上当然也有个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栈。这客栈里当然也卖酒。

  铁开诚道:“你有没有见过不卖酒的客栈?”

  谢晓峰道:“没有。”

  他微笑:“客栈里不卖酒,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一样,不但是跟别人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的是,这客栈里不但卖酒,好像还卖药。

  随风吹来的一阵阵药香,比酒香还浓。

  铁开诚道:“你见过卖药的客栈没有?”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小客栈里也不卖药,只不过前两天有位客人在这里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为他煎药。”

  铁开诚道:“他得的是急病?”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赔笑解释:“可是他那种病绝不会传给别人的,两位客官只管在这里放心住下去。”

  但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会传染给别人的。

  久经风尘的江湖人,大多都有这种常识。铁开诚皱了皱眉,站起来踱到后面的窗口,就看见小院里屋檐下,有个年轻人正在用扇子扇着药炉。替朋友煮药的时候,身上通常都不会带着兵刃,这个人却佩着剑,而且还用另一只手紧握剑柄,好像随时都在防御着别人暗算突袭。铁开诚看了半天,忽然唤道:“小赵。”

  这个人一下子就跳起来,剑已离鞘,等到看清楚是铁开诚时,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总镖头。”

  铁开诚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药煎好,也来跟我们喝两杯如何?”

  小赵叫赵清,本来是红旗镖局的一个趟子手,可是从小就很上进,前些年居然投入了华山门下。那虽然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为铁开诚全力在培植他。

  铁开诚对他的邀请,他当然不会拒绝的。他很快就来了。

  两杯酒过后,铁开诚就问:“你那个生病的朋友是谁?”

  赵清道:“是我的一位师兄。”铁开诚道:“他得的是什么病?”赵清道:“是……是急病。”他本来是个很爽快的年轻人,现在说话却变得吞吞吐吐,仿佛有什么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铁开诚微笑着,看着他,虽然没有揭穿他,却比揭穿了更让他难受。他的脸开始有点红了,他从来没有在总镖头面前说谎的习惯,他想老实说出来,怎奈总镖头旁边又有个陌生人。铁开诚微笑道:“谢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赵清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那师兄的病,是被一把剑刺出来的。”

  被一把剑刺出来的病,当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病得又快又重。

  铁开诚道:“病的是你哪一位师兄?”

  赵清道:“是我的梅大师兄。”

  铁开诚动容道:“就是那位‘神剑无影’梅长华?”

  他的确吃了一惊。梅长华不但是华山的长门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

  以他的剑术,怎么会“病”在别人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