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之北,坐落了一方覆地千里的无名大泽,乃八荒禽鸟们的换羽之地。

天地空蒙,茫茫雪泽之中,时而会响起一两声灵禽换羽成功的喜悦长鸣;伴着那长鸣,大泽之上,雀鸟的旧羽随着纷飞的雪片飘然而落,有一点伤感的诗意,为这冰雪苍茫的静谧之地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声色。

成玉站在大泽的最北端,抬头遥望似巨兽一般伏在天边的远山。今晨,她在大泽之畔问路,一只刚换了新羽、心情不错的重明鸟告诉她,前面那座山便是北极天柜山,她要寻的天族三殿下便是在那座山的第二峰下受刑,她一路向北直行即可,以她凡人的脚程,不眠不休赶四五个日夜的路,应该也能赶到那儿了。

成玉听朱槿提起过重明鸟,据说是一种仗义的神鸟,合族性情都憨直,她料想它应该不会骗她。

又看了一阵那巍峨的远山,成玉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冒着风雪,照着鸟儿的指引,一路向北而去。

凡人的郡主为何会出现在神仙世界的北荒之地,是说来话长的一件事。

当日小桫椤境里连三离开后,国师与天步也领着成玉很快出了那小世界回了平安城。

三殿下于熙乌边境裂地生海,虽然搞出了地裂山崩的动静,但彼时三殿下祭出了镇厄扇,镇厄扇结出的双鹿金轮护持住了整片大陆,以至于除了彩石河地动山摇外,戈壁以外的地方都挺安静。不说千里之外的平安城了,便是百里外的乌傩素王都里,大家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从归来的迎亲队里听说了昨夜神龙现世,抢了四王子的新娘不说,还在乌傩素和熙朝之间搞出一片大海来隔断了两国往来,使他们乌傩素在一夜之间从一个高原内陆国变成了一个临海国……民众们对此表示震惊,震惊之余想到从此后他们岂不是可以敞开肚皮吃海鲜了,也没有什么不适应,都还比较高兴。

平安城则是在稍晚一些才得到了这个消息。李志将军跑死了好几匹汗血马,得以在五日内赶回平安城,将大将军原来是神仙下凡、为了阻止郡主和亲竟在边境搞出了一片大海、将军造海不幸力竭、然后国师就将郡主和将军给一起带走了、三人至今下落不明这事呈报给了皇帝。成筠作为一个正常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李将军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把人拉下去给关了五天,结果第五天一大早,蓟郡郡守也骑着马吭哧吭哧赶来了,禀的居然是同一桩事,李将军才被放了出来。

成筠将信将疑,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绛月沙漠实地勘察,十来日后,心腹交回来一份新的边境舆图,成筠摊开一看,发现北部边境果然多了一片大海,东西横向,不仅将大熙和乌傩素给隔开了,还将北卫也给隔了个彻底,从今往后三个国家只能隔海相望……都还望不到对方。

要知道,大熙开朝两百余年,就和北卫对立了两百余年,每一任有抱负的皇帝都把干死北卫当作毕生追求,成筠也不例外。然连三这么一搞,两个国家从此隔海相望,谁也干不了谁了,这让成筠一下子失去了奋斗目标,茫然之余,一阵空虚。左右相等几位重臣陪着皇帝议事,对于当前是个什么情况比较了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皇帝也不必如此空虚,地理情况变了,国策也得跟着变,接下来还有很多活儿干,况且还要跟百姓解释一下边境上的大海是怎么回事,同时还得找找大将军,跟大将军确认一下他下一步的安排,看他是打算继续当他们的大将军还是回天上当神仙……几位国之重臣议了一辈子事,没有议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七七八八说完这一段话,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恍惚。

国师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成玉带回了平安城。

经过一个多月的沉淀与缓冲,再见国师,成筠也比较淡定了。而此时,边境上新生了片大海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大熙,流言纷纷扰扰,好的坏的都有,急需国师回来正本清源。

作为一个胡说八道的高手,国师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当日便辅助皇帝昭告了天下,说成氏王朝受命于天,乃天命所归,上天派水神前来辅佐君王,水神仁心,见熙卫之战使百姓流离,殊为不忍,故引南洋之水入千里大漠,造出万丈深海横亘于熙卫之间,为熙朝隔绝外患,令大熙子民永离兵祸。皇帝感念水神仁德,特将宗室之宝红玉郡主献予水神为妻,自此后大熙朝奉水神为尊神,望万家供奉,以善信与诚心飨水神。

诏书一出,流言立止,百姓们发现世上原来真的有天神,且身为大熙的子民,自己居然还是天神罩着的宠儿,都很激动,纷纷塑像修庙,供奉水神。

国师这事办得妥帖:于公,漂漂亮亮地收拾了三殿下给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还成功地赋予了水神造海这事一个无与伦比的政治意义;于私呢,又在天下人面前光明正大落实了三殿下与郡主二人的名分——相信这也是三殿下愿意看到的。

国师对此很是得意,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在心底赞一声我真棒啊。知情者上到皇帝,下到天步,也觉得国师挺棒的。国朝上下,唯有一个人不觉得国师棒,此人便是之前被国师强送回平安城、在那时便同国师结了仇的烟澜公主。

烟澜公主登门问罪这一日,正巧成玉也在国师府中吃茶。

烟澜本是要质问国师为何乱点鸳鸯谱,煽动皇帝将成玉许给连三,结果踏进府门,见成玉也在府上,顿时忘记了对国师的恼恨,一腔怒火转了个弯,全烧向了成玉,目光如有实质地定在这个她原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返京城的堂妹身上:“他为了你如此,你很得意是不是?”

成玉记忆中,十九公主烟澜素来婉婉有仪,以柔弱温雅的面目示人,有时候是挺伪善的,但倘若自己不拿话激她,她一般都能完美地将那种伪善保持到底。但今日十九公主却很不同,竟然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令人称奇。她微微挑眉,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十九皇姐这话我听不懂,不知这是从何说起?”

烟澜用力握住轮椅的扶手:“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此刻你难道不是很得意三殿下为了你,竟公然违背九天律法裂地造海吗?”她从来不蠢,连宋和成玉之间的纠葛她不是看不明白,那夜彩石河畔发生之事她虽未曾亲眼看见,但稍作细想,便知绝不是国师所说的那样。她无法接受高高在上的三殿下为了一个凡人竟做到那般地步,痛与恨自心底升起,深入骨髓,令她无法自控:“你不要觉得他这般便是真心爱你,他此时着紧你,不过是好新鲜罢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兴致在你身上的时候,什么事都肯为你做,裂地成海又算什么?彼时他对长依,不也是倾尽所有?”

看到少女微微垂眸,脸上那假面似的一点笑容迅速消退了,烟澜终于获得了一点快意,脸容扭曲地笑了一下:“皇兄说要将你献给他,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水神之妻了?”恶意地直视着茶席之后面无表情的少女,“呵,水神之妻,你一个凡人,配吗?!”

“我若不配,”少女淡淡抬眼,依然面无表情,“皇姐便配?皇姐口口声声看不起凡人,难道皇姐不也同我一样,只是一个凡人吗?”

自己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凡人。听得成玉问出如此蒙昧无知之言,在连日的煎熬之后,烟澜第一次舒心地笑出了声来,她摊开双手:“这具身躯此时的确是凡躯,但你可是忘了,我的前世是花主长依。我来凡世,不过是为了渡劫,迟早要回九天重列仙班,从来和你便是不一样的。”她微微向前倾身,表情里含着毫不遮掩的轻视,一字一顿,“你,根本不配同我相比。”这些话本意是为了羞辱成玉,但说出口时,却也奇迹般地安抚了她自己。是啊,即使三殿下此时喜欢成玉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蝼蚁一般的凡人,同殿下是绝不可能长久的,她只需要耐心,再耐心一些……

少女却并没有露出受辱的表情,反而云淡风轻地端起了茶杯:“皇姐以为,自己还回得去九重天吗?”

烟澜一愣:“你什么意思?”

成玉勾了勾唇角:“难道连三哥哥没有同皇姐提起过,当年长依擅闯锁妖塔犯的是死罪,早已被革除了仙籍,其实是再也不能回去九重天做神仙的吗?”看烟澜面露震惊,她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连三哥哥之前念着和长依同僚一场,是还想努一把力将转世的你重新带回天上来着,但似乎是因为转世的你同长依的性情实在相差得太远了,所以他改了主意,觉得让你当个凡人也不错。”

烟澜整个人都凝滞住了,面色雪白地僵在了轮椅中,半晌,声音喑哑道:“这绝不可能!”

“当个凡人有什么不好呢,十九皇姐为何如此不能接受?”成玉单手托腮,抬眸看向烟澜,似笑非笑,“难道是因为,如果同我一般只是一个纯粹而普通的凡人,那十九皇姐在我面前便再也寻不到任何优越感了,是这样吗?”

烟澜气得发抖,嘴唇颤了颤:“你这个,你这个贱……”抓起膝上的手炉便向成玉扔了过去,结果被缩在一旁默默喝茶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国师抬手施法止住了。

手炉啪一声碎在半途,烟澜被国师封了口,捂着喉咙不可置信地看向国师。

国师亦皱着眉头看向烟澜:“大家好好说话是可以的,公主你出言如此不逊,还动起手来,这就有点太过了吧?”自从三殿下喜欢上成玉,烟澜就有些发疯,为了这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国师也是见识过的,因此一看到她就不禁头皮发麻,本来打算有多远躲多远,奈何成玉不是吃素的,根本不惧烟澜,偏要正面迎敌。国师能怎么样呢,国师只好跟着留下。

此时国师真是庆幸自己留了下来,面向站在烟澜身旁的几个宫婢,沉着脸一派威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烟澜公主嗓子疼不舒服,还不赶紧将公主抬回宫里就医?”

别看国师在三殿下面前是个小弟,在国朝里可一直都是横着走的。宫婢们被国师一训,怕得一抖,不敢怠慢,立刻抬着烟澜欲出花厅。烟澜无法说话,侧身紧握住轮椅的椅背,横眉怒目地瞪着二人,一双眼被怒火烧得通红。

看着烟澜这副模样,成玉挑了挑眉,突然出声:“等等。”然后慢悠悠地从茶席后站了起来,走到烟澜近处,微微垂眸,撩起一点衣袖,不经意似的抚了抚腕间的银链,“方才皇姐奉劝我不要因连三哥哥为我做了点什么便信了他是真心喜爱我,因为他对长依也曾倾尽所有,”她微微一笑,“皇姐这话也不尽然,连三哥哥对长依也不算倾尽所有吧,毕竟代表他唯一真心的逆鳞,他没有给长依,而是给了我。”

随着成玉话音落地,烟澜猛地看向她的腕间,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似的,唯留一双眼泛着不可置信的光,从那腕间的银链移到手指的戒环,而后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又将视线一寸一寸移向成玉的脖颈和耳垂。

她死死盯着那银红互衬的饰物,目眦欲裂,嘴唇颤抖着,虽然没能发出声音,但成玉却看出了她说的是什么,“你怎么会有?你怎么配有?”

成玉淡淡看着烟澜:“看十九皇姐的模样,应该也知道这逆鳞的意义了。所以你应该明白,无论你赞同还是不赞同,连三哥哥的确已成了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堂妹夫。望皇姐顾着皇家的颜面,从今往后能够自重些。”

烟澜的目光仍放在成玉的脖颈上,脸色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接着她仿佛被那银红交织的柔光刺痛了,猛地闭上了眼,然后整个人颓然地倒在了轮椅之中,双手捂住脸,无声痛哭了起来。

烟澜形象全无地离开了国师府,回宫后砸了一屋子东西,接着就病了,卧床不起了差不多两个月。

成玉并不知道自己将烟澜给气病了,那些时日她正在十花楼里忙活,没什么余暇关心楼外之事。

朱槿、梨响、姚黄、紫优昙早就回到了十花楼,因此国师将成玉送回楼里时,她立刻就同他们会合了。大家都很开心,趁着大家这么开心,成玉跑去找朱槿,战战兢兢地说明了自己同连三的约定,以及她决心服下寂尘的打算。本来以为起码要挨一顿打才能搞定朱槿,没想到这次大总管居然很好说话,让她把楼里未来七年的事情安排妥当就可以。

这事也没什么好安排,全部交给朱槿就行,毕竟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而她不给朱槿添乱就算为十花楼的管理做贡献了。

想想未来七年,自己将一直沉睡,再也不会给朱槿找麻烦,成玉就有点感慨:自从她无师自通学会上房揭瓦的那一天,朱槿应该就一直在期待着今日的到来吧……

成玉花了半个月时间和京城里的朋友们吃了告别宴,又花了半个月时间同楼里每一株花每一棵树都聊了一个告别天,接下来找了个黄道吉夜,虔诚地打开了连三留给她的那个锦盒,预备服下寂尘,静待同连三的七年之约。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锦盒中竟空空如也,药丸居然不见了。

十花楼一干人等四处寻找,找了三个月,也没寻到药丸究竟丢失在了何处。眼看寻找无望,成玉也只好接受了寂尘遗失再也不可能找回来的现实,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

半年里,昔日明媚的少女饱受相思折磨,就像是一朵开在不正确的季节里的花,虽然为了不使人担忧,也在努力地、顽强地生长着,但因缺乏适宜的阳光与水分,生长得痛苦、缓慢,而又艰辛。

眼见少女在强颜欢笑的面具下日日枯萎,连铁石心肠的朱槿都不忍起来,一番斟酌后,主动提出了带她前往神祇所居的世界寻找连三。朱槿说到做到,不久就领着她来到了分隔神域和凡世的若木之门。然在穿越若木之门的过程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所侵扰,她同朱槿不幸失散了,醒来后,唯有她躺在这方灵禽换羽的北荒大泽旁,而朱槿却不知所踪。

锦囊中的花瓣依然鲜活,说明朱槿没事,令成玉放下心来。她从不是那种柔心弱骨的女子,非得有人护在身旁才敢在陌生世界闯荡。保持冷静地想了片刻,觉着天地旷大,照朱槿向来的行事作风,若寻不见她,大概率会直接去往连三受罚之地候她,便立刻做了决定先去寻找连三。

所幸三殿下在这个世界里的确非常出名,稍微打探,便能知道他的所在。

听到重明鸟告诉她以她的脚程,不眠不休五个日夜方能赶到连三受刑之处时,成玉一点也没有畏惧这段遥远的旅程,反而立刻在心底盘算起来:连三将在彼处受刑七日,她加把劲能在五日内赶到那里,也就是说她一定能找到他,见到他。

她并不是没有思考过以这具凡人之躯,在这神魔妖鬼横行之地可能会遇到诸多危险,但只要想到不久后就能见到她的连三哥哥,她便一点都不害怕了,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一直是那个如雏鹰般天真英勇,又如幼虎般刚强无惧的少女。

北极天柜山千里冰域,寒风呼啸,冻雪肆虐。

阿郁是在天柜第一峰下看到那女子的。簌簌落雪中,女子一袭雪白的斗篷,静静站在山脚下。长及脚踝的斗篷将女子全身上下遮蔽得严严实实,但却遮不住那种冰洁纤丽的韵味。天地是白的,那背影也是白的,雅然静立,如诗如画。阿郁也是女子,且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对女子她是不感兴趣的。她的目光无法从那女子的身影上移开,是因明明是谪仙般的身姿,但一看便知,她只是个凡人,且是个纯粹的凡人。

二十多万年前,少绾神将人族送去凡世后,八荒中的确还遗留下了一些凡人小国,但那些小国中的所谓凡人,不过是带有人族血统的混血罢了。按理说这八荒世界是绝不可能再出现一个纯粹的凡人的,且还出现在这荒芜的北极天柜山。要知道自五日前三殿下开始在此受刑,两位镇守在第二峰下的天将便将天柜七峰都清了场,以确保殿下受刑期间,这附近都不会出现任何活物和生灵。

是了,阿郁自己也是个活物,是个生灵,按理说也不该出现在此处,但这正是让她感到自得的点:她是两位天将也承认的例外。

阿郁是尾陵鱼,家住北海,乃陵鱼族族长最为疼爱的幼女。在二殿下桑籍因擅闯锁妖塔而被贬谪为北海水君之前,北海并无水君,北海的庶务一直是由阿郁的父君暂为代理,故而她父君也算是三殿下的老部下了。三殿下每十年会来亲巡一次北海。陵鱼族族长陪三殿下巡海时,每次都会带上几个儿女跟着历练,那几个儿女里总有阿郁,因此一来二去的,在众多的小陵鱼中,殿下也认得出她,叫得上她的名字了。

年轻的神君,位高权重,俊美无俦,最迷人是那一身仿佛总是很荒芜很孤寂的气质,让阿郁刚刚懂事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单相思。

即便生活在偏僻的北海,阿郁也听说过三殿下许多桃色传闻,譬如殿下风流,有一颗惜美之心,若果真是绝色的美人,且钟意殿下,便有机会前往元极宫伴君之侧。

阿郁是公认的北海第一美人,她自忖自己也的确美得不同寻常,很该有资格在元极宫中领上一席之地,因此自打成年后,就一直在等着三殿下再次来北海巡海,好趁此机会同殿下一诉衷情。只可惜自二殿下桑籍当上北海水君后,三殿下便再也没来北海巡过海。

阿郁为此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结果突然就听说殿下因违背了九天律令,来北极天柜山受罚了。

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可以见到三殿下的机会,匆匆赶去第二峰,却被守在彼处的天将设下的结界挡住了。她的朋友何罗鱼小仙见多识广,帮她参详出了一个主意,说是天柜七峰虽为天将结界所拦,但北海里的南湾之水却是不受结界所阻的,每日都会飞流至天柜七峰之上。飞流入第二峰的海水将形成惩罚三殿下的寒瀑,她若是躲进南湾之水里,那倒灌之水说不定能将她送到三殿下的身旁,只是这种尝试也有一定的危险。

阿郁自小被宠坏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夜便躲入了南湾之水中。

那的确是一次危殆的冒险。天将破晓之时,南湾平静的水流忽然暴躁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卷入一条巨大的水柱之中,让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冲上了天柜第二峰的峰顶。她整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只隐约看到了自己即将坠落之地是一面深崖的崖底,何罗鱼在南湾边上一声又一声惊急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郁,阿郁!”而目之所见,她与死亡相隔竟如此之近。那一刻她说不上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惧怕多一些,只能打着哆嗦紧紧地闭上眼。

失重的坠落尽头,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睁眼之时,她发现自己被一团温暖的银光笼住,一个幽冷的声音响在前方不远处:“你叫阿玉?”

银光消失,阿郁从惊悸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然后她愣在了那里。

巨大的瀑布临崖而挂,飞流奔入崖底水潭,水潭中有一巨石,巨石上,白衣青年双手为铁链所缚,被禁锢于不息的流瀑之中。水流遮掩住了青年的面容,只能见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但那身姿依然高大轩伟,即便被如此对待,亦不见有分毫狼狈。

阿郁知道这便是三殿下了,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靠近水潭,喃喃而唤:“殿下……殿下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陵鱼族的小鱼姬阿郁啊……”

青年的视线穿过水瀑,落在她身上,片刻后,淡淡道:“哦,北海的那尾小陵鱼。”

阿郁正要雀跃地回答“正是我”,崖顶之上忽然传来了风雷涌动之声。

她赶紧抬头望去,发现崖壁上原本还是正常流速的水瀑竟蓦地变得湍急,湍急而下的流水以汹涌之势向着青年扑打而去,近得青年身时,无形无状的流水忽化作有形有状的刀刃,利落地劈砍于青年背脊。

阿郁受惊地呼了一声。可水瀑之中的青年却像是感受不到水刃劈身的痛苦似的,阿郁没有听到他发出哪怕一声痛哼,只是缚着青年双手的铁链时而放松时而收紧,撞击出了一些声响,暴露出青年并不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流水化作的刀刃一刀一刀劈砍在青年身上,那么真实,让阿郁觉得十分可怖。刑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停下来。刑罚结束时,阿郁鼓起勇气,想要进到那瀑布中去看看三殿下的伤势,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还被自疼痛中清醒过来的三殿下斥责了:“你在做什么?”

阿郁小声:“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殿下,你没事吧?”

三殿下没有理会她的关心,只道:“去谷外找那两个天将,他们能助你回北海。”

阿郁一下子慌了,立刻跪了下来:“殿下也知道我们陵鱼族了,受了他人之恩便必要报答的,何况我掉下来……殿下于我是救命之恩!殿下在这里受刑,行动不便,这几日我正好可以做殿下的腿脚,去为殿下寻一些祛痛的伤药。还请殿下成全我一片报恩之心,别赶我走!”

阿郁这个切入点切入得好,说是要报恩,而陵鱼族又确实有这个传统。三殿下不再和她理论,随了她的便。谷口那两个镇守神将是很机灵的神,心知殿下既是天君的宠儿又是帝君的宠儿,心底别提多想给他行个方便了,但他们作为执刑天将,去给殿下找止疼伤药好像也不像话,有了个自告奋勇的小陵鱼,自然高兴,主动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她出结界寻些伤药为三殿下祛痛。

阿郁虽然觉得三殿下冷淡,但她也知他一向就是那样的,且他这样冷冷淡淡的反而更让她迷恋不已。

她觉得自己这一趟冒险着实英明,而她和三殿下之间的这个开端更是极好,极浪漫。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病榻之前照顾英雄,而后二人生情……姐姐们喜欢看的那些话本子可都是这么写的。

骄傲自负的小陵鱼坚信假以时日,自己必定能俘获三殿下的心,同殿下成为这四海八荒里令人艳羡的一对眷侣。

阿郁正自畅想着,冰原之上,数丈外那女子忽然转过了身。

阿郁回过神来,再次定睛,看向那女子。

比起女子的容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女子耳边有一点银光和红光在青丝中闪耀。仔细一看,原是一对耳珰。耳珰的形制乃是普通的银丝缠红玉,但那银丝在雪光的反射下,却比寻常银质金属的光芒要耀眼许多,且那银光的外围还裹覆着一层淡淡的七色之光,如同雨后之虹。

阿郁是水族,自然明白那是银色的龙鳞才会有的光芒,而作为饰物戴在一位女子身上的龙鳞,极有可能是某位龙君的求亲之物。

她的瞳猛地一缩。

女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几步,带着几分好奇,率先开口:“姑娘是仙,还是妖?”

阿郁的目光略略一偏,移到女子的脸上。女子的容貌入眼,阿郁脑中一片空白。陵鱼族女子以美为贵,以美为尊,正因她美丽,才自幼最得她父君喜爱,可眼前这凡人女子,竟拥有一张比她更美丽的脸。若女子是个仙,出于陵鱼的本能,她会立刻惧服,但女子却只是个凡人,那惧服便化作了恼恨与忌惮,深深扎入阿郁的心。

阿郁内心阴郁,面上却挂出甜甜的笑来:“为何如此问,我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呢?”

女子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我听说这北荒之地所居大多是仙妖两族,仙心善,乐于无私地助人,而妖,虽也助人,但需拿东西同他们换,所以想知道姑娘是哪一种罢了。”

一个凡人,面对神仙,居然能这样不卑不亢,这更令阿郁不快,但她脸上仍挂着刻意的、欲使人降低戒心的笑:“龙君之妻也会遇到需人帮忙的难题?不知是什么难题?”

女子愣了一下,抚了抚耳边的耳珰,露出无奈之色来,一笑:“仙也好,妖也罢,都应该能看出来我只是个凡人罢了。说来这难题于我是难题,于姑娘却应该很简单。”她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面前的雪山,“我想翻过这座山,不知能否请姑娘帮这个忙?”

女子没有否认自己是龙君之妻。而翻过这座山,便是第二峰的峰底,正是三殿下的受刑之处。虽然阿郁心中已有所猜测,但听女子亲口说出来意,还是令她眼皮一跳,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你是三殿下的……”终归无法说出“妻子”这两个字,强压住心中的嫉妒,装出惊讶的样子,“你竟是来找三殿下的吗?”

女子点了点头。

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但阿郁面上却是很单纯的神色:“我虽是个仙,但要我帮忙,也是需要拿东西交换的。”

女子沉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应当的,那姑娘想要我用什么东西交换呢?”

阿郁歪头看着女子,微微挑眉:“我看你那对耳珰就很不错。”

女子的眸色微微一变,脸上慢慢地显露出了戒备来,退后两步:“耳珰不能给你。”

女子的戒备之态激怒了阿郁,她冷冷一笑:“不想给我?这可由不得你!”说着飞身而上,五指成爪,就要将耳珰从女子耳垂上强扯下来。可未及她靠近,女子身周突然爆发出一圈极为耀眼的七色之光,将她重重地震倒在三丈开外。

阿郁恼恨地伏在地上。那居然真的是龙君的逆鳞。龙君以逆鳞求亲,持有逆鳞者便是龙君之妻,而那逆鳞同时也是一枚护身符,会保护持有者不被他人的攻击所伤。可这古礼以及与之相伴的同样古老的护身法术已有许多万年不曾现世了。所以,三殿下竟真的让一个凡人做了他的妻子吗?难道这才是他被惩罚的原因?

阿郁心里恨得呕血。这凡人,一定得让她死。一个凡人,怎配做三殿下的妻?

神思电转之间,她有了新的主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末,强抑住眼底的怨恨之意,装作不在意似的轻嗤了一声:“小气,一介凡人,全身上下也不过那对耳珰乃仙家之物,能让人看得上罢了。既不舍得,那你就自己爬上山吧!”斜觑了一眼女子,又补充,“这里常年荒芜,鲜有生灵,除了我,你也等不到什么其他人帮你这个忙了,你自己想想!”

女子微垂了双目,似在思考,半晌后轻声道:“多谢姑娘提醒,这耳珰的确不能给你,看来只有我自己试着爬上去了。”

女子依然不愿给出耳珰,但这也无所谓。将那对耳珰据为己有从来不是阿郁的目的,一开始,她只是想求证那是否是三殿下的逆鳞,得到那令她又嫉又恨的答案后,她只想诱女子取下龙鳞,然后杀了她。

可女子不肯取下龙鳞,那诱她去爬山,也是一样的。

龙鳞只能阻挡他人对持有者的直接攻击,可若是这凡人主动将自己置入险境,那龙鳞再厉害也救不了她。

天柜山极险,别说是一介凡人了,便是阿郁想要一步一步爬上去都很难,当然她回第二峰也从不是靠一步一步爬上去,而是驾着雪风上去。

阿郁轻蔑地看了一眼女子前往山麓的背影,然后仰望着面前陡峭的雪山,愉悦地想道:第一峰的山势如此险峻,趁这凡人攀爬之时给她制造点障碍弄死她,应当十分容易吧。

成玉虽然是个爬山的好手,但也自知她一介凡人,欲凭一己之力去攀爬这座高峻的仙山十分不智。而天柜七峰不愧是片冰封雪域,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即便她取下希声,在百里识海中也寻不着什么花木来打探关于此山的更多信息。

其实此时最稳妥的办法是在山脚下等着,如此,即便连三受刑结束回九重天时不会经过这里,但朱槿应当是能找到此处的,之后再由朱槿领着她去寻连三,顺利找到人的几率会更大。

成玉理智上很清楚如何才是更好的做法,但一想到心上人此刻仅与她一山之隔,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立刻就要去试一试。试一试,万一她就爬上去了呢?要是真的太过危险爬不上去,那她再退下来也不迟。她这么想着。

成玉不愧为打小在深山里探幽访秘的玉小公子,寻常女子能克服皑皑冻雪穿过平地与坡部交接的山麓已算了不起,但不到半日,她不仅穿过了那山麓,还顺利地爬过了一大截缓坡,直来到坡度突然变得陡峭奇峻的山腰处才停了下来。

成玉抬头仰视接下来需要攻克的这面陡坡,发现坡虽陡,但其上所覆的积雪倒不怎么厚,好些地方的岩块都裸露了出来,正好可供人攀着上去。斗篷太过厚重,接下来的旅程多有不便,她将斗篷脱下来,又从裙子的内衬里撕下两条绫布绑在手上,简单做完准备,便开始攀住最近的一块岩石往上爬。

一切都很顺利,眼看已将这块岩溶地貌征服了三分之一,忽然一道红光闪过,她刚刚踏上去准备借力的那块岩石蓦然松动。成玉一脚踏空,猛地摔了下来,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一路下滚,滚到最陡的那一处,被一块长条的岩石给拦住了。她晕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地往下一望,顿时凛然:原本积雪覆盖的光滑缓坡上,此时竟密密麻麻竖满了长刀,雪光一耀,无数锋利的刀刃正对着她,似渴血的巨兽的齿。

不及成玉反应,又是一道红光打来,红光无法近她的身,偏到了一丈开外,那一处的雪地立刻塌下去一块。而被那处地陷所牵连,撑着成玉的岩石也摇摇欲坠,蓦地崩落。她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地向着那刀林滚去,惊骇之余,努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止住身体的坠势。在靠近刀林不足五尺之时,她总算抱住了旁边的一块石头,避免了掉进刀林被斩成数段的厄运,但右腿还是擦过了最外围的那把长刀,被削下了一块血肉。

腿上先是麻木,接着便是火辣辣的剧痛,但成玉也无暇去管腿上的伤痛,离这些长刀越近就越危险,她忍着痛放开救了她一命的岩石,拖着伤腿努力地向前爬去,想要离那刀林远一点。

一双珍珠绣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成玉仰头,看到那个她以为早已离去的橙衣女子含着笑站在雪地上,立在自己面前。

莫名出现的刀林,那红光……她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艰难地开口:“姑娘……为何如此欺人?”

橙衣少女一派天真:“怎么能说是我欺负你呢,我原是一片好意,看你独自爬山毫无趣味,所以给你增加一点惊险和刺激,好让你爬得更有乐趣呀!”话落地时指间结印,一道红光激射而出,打到成玉近旁。

红光造成的地动带得身下土石滑坡,成玉再次坠向刀林,这一次周围没有东西能再让她攀住,生死存亡之际只能主动以右足踩上刀刃止住自己的滑落之势,让自己不至于整个人都滚入刀林中。但那刀刃颇锋,深深嵌入脚掌,成玉不禁一声惨呼。

橙衣少女拍了拍胸口,后怕似的:“幸好我施了静音术,否则让山那边的三殿下听到了你这般惨叫可怎好?”又蹲下来,抬手摸了摸成玉惨白的脸,“很疼是不是?”

右足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成玉不敢动弹,任少女揉捏着自己的脸,忽然,尖利的指甲刀片一样划破右颊,鲜血涌出。右腿的疼痛占据了成玉的神思,以至于她居然没有感到脸上的疼痛,直到右颊滴下的血染红了身下的薄雪,她才隐约明白自己被毁了容。

成玉有些恍惚地看向少女。少女舔了添沾了血的指尖,面露恍然,有些高兴地同她分享自己的发现:“我知道了,看来这龙鳞只会阻止对你有大伤害的直接攻击,但像这样轻微地折磨你一下,它却并不觉得是攻击呢。”

察觉到成玉的目光,她不喜地撇了撇嘴:“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一个凡人,原本便没有资格生就如此美丽的一张脸,我帮你毁了它,说不定还是一桩功德!”

说着试探地向成玉的耳垂探去,靠近那耳珰时却惊叫了一声,像是被烫了似的捂住手。“哼!”少女阴沉道,转了转眼珠,拍了拍成玉未被毁的左脸,“嘿,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只要你求饶,并把殿下的逆鳞全都给我,我便放过你。”

成玉此刻只觉全身都疼,神思都有些迷糊,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少女说的是什么,艰难地推开她的手:“你……不会……放过我的,没有……龙鳞护身,你要杀……杀我……便更……易如反掌了……”

少女微讶,秀眉挑起:“倒是很聪明,这时候知道我要杀你了,既然如此,”她托着下巴,垂眼看着一身惨状的成玉,“那一开始见到我时就应该躲起来啊,为何不躲起来,反而要主动上前来寻我帮助你呢?”

成玉缓了许久,才有力气继续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没想到,仙……原来……也如此恶。”喘了一声,“你……为何要杀我?”

少女脸上的笑消失了,不笑的时候,那甜美面容便显得阴郁,她突然伸出两只手牢牢握住成玉的肩膀将她向下猛力一推。刀刃更深地刺入成玉足掌,她不禁再次惨呼,极度的疼痛之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之力,一把将少女掀开,费力地向上挣扎,想要离开那刀刃。

少女没有立刻发怒,慢慢地从雪地上坐了起来,欣赏着成玉一边痛呼一边挣扎的惨状,嘴角慢慢露出了享受般的笑。

她坐在那里,有趣似的看着成玉:“为什么要杀你,因为你配不上三殿下呀。以一个凡人为妻,是耻辱,我不能让殿下这般受辱呀。”她撑着腮帮,“不过你说得没错,仙的确是不作恶的。”她耸了耸肩,一派天真,“可我也没有作恶呀。你一个凡人,于我们神仙而言,好比蝼蚁,杀死你同踩死一只蚂蚁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岂能叫作恶?”

成玉拖着重伤的右腿终于爬离了那刀林,虽不过两尺远,也已耗光了她的所有力气。半个脚掌在挣扎中被刀锋削去,鲜血在她匍匐爬行之处留下了蜿蜒的痕迹。成玉觉得自己快痛死了,可听到少女那些可笑的话,即使已没有了开口的力气,还是努力地发出了一点气音:“即便……凡……凡人于你们而言,是极……低等的生物,虐杀一只……低等生物……便……不是作……作恶吗?连三哥哥知道了……”

少女摇了摇手指:“虐杀低等的灵物当然也是作恶,可你对我来说,连低等灵物也算不上,只是蝼蚁啊。就算是你们凡人,踩死一只蝼蚁,会觉得自己在作恶吗?至于三殿下,”她轻轻一笑,“殿下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她的五指间再次结印,“去死吧!”

随着少女的话音落地,成玉四周的雪地尽为红光所覆,纷纷陷落,上方的积雪与山石亦随之滚落。

成玉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而此时,她同死亡却这样近。少女欢悦的笑声响在她头顶,她感到了身下山石和积雪的滚动。再也没有什么是她抓得住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她连希冀谁来救救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便被滑落的土石带入了刀丛之中。

利刃穿过她的身体,斩断了她的手臂。她挂在了最粗的一把长刀上,刀锋砍断了她的半截腰。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力气惨呼。

血如流水般涌出身体。

第六日了。

冰瀑击身之刑不是闹着玩,同天雷劈身之刑并列为九重天不伤人命的酷刑之首。若是全盛时期的三殿下,领受七日这刑罚原不是件太难的事,但在凡间裂地造海、驯服四兽时耗损了他太多修为,以至于到第六日时,寒潭被龙血染得绯红,三殿下也像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两位镇守的天将立在寒潭边上,皆十分担忧,硬着头皮规劝:“天君虽责令殿下领受七日刑罚,但也不是说让殿下连着受刑七日,不如卑职们先将殿下放下来休养两日,再完成剩下的刑罚可好?”

三殿下坚定地摇头拒绝了。

两位神将满心忧急,却也不敢违逆他,心惊肉跳而又无可奈何地守在一旁。

冰瀑之中,三殿下虽已神思恍惚,但还留有一线清明认真地计算着时间:还有十五个时辰一刻一盏茶零一分四弹指,他便可以脱离这个鬼地方,去往凡世见成玉了。小桫椤境的最后一夜,他离开时没有叫醒她,不知她醒来后见他走了,是否很怨怪他。

应该不会。他笑了笑,对他,她总是不舍得的,她不会舍得怨怪他。就像那夜,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会问他“我睡着了你就会离开了是吗”,却不舍得他担心,又立刻口是心非地安抚他“我没在难过”。

她是最聪敏的,最懂事的,最善解人意的,让他没有一刻不挂念在心的,他的妻。

他太想她了。

还好,还有十五个时辰一刻零一盏茶他便能再见到她,这忍耐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想到此处,三殿下有些欣悦,却不知为何,心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蓦地吐出了一口血。他素来并无心疾,怎会心痛?难道是水刃之刑导致脏腑出了什么毛病?

三殿下紧蹙了双眉,正欲感知那心痛来处,寻其因由,第二峰上突然再聚风雷。

必须要非常专注,方能抵御接下来这长达一个时辰的酷刑。他不能昏过去,必须在七日内完成刑罚,而后准时去凡世赴约。寂尘只能保她沉睡七年,若醒来时见不到他,她一定会难过。

三殿下定了定神,不再作他想,凝神一意对付起水刃的攻击来。

同一时刻,在山的另一边,隐身壁后,昭曦疯了一般捶打着困住他的结界:“殷临,放我出去,让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而结界之外,朱槿却只是肃着眉目,冷冷看着昭曦,神色间没有半分松动。

大半年前,当成玉向他们说明她同连三的约定,而朱槿却无任何异议之时,昭曦便有所疑惑,毕竟朱槿,不,殷临,他是同自己放过狠话的,说过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挡他护持尊上归位,若神挡他,他便杀神,若佛挡他,他便杀佛。

昭曦识透了殷临必然是在敷衍成玉,但那时候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默在一旁。他想看看殷临接下来又会如何做。

然后不久,寂尘就不见了。

成玉对于寂尘的丢失一头雾水,但昭曦却明白,那必定是殷临的手笔。

再然后,殷临主动提出了带成玉来这八荒世界寻找连宋。

昭曦莫名于殷临的这一步举动,因此偷偷跟了过来。穿越若木之门时,看到殷临主动甩开了成玉,昭曦便有些明白了他的计划,但他并不确定。直到那橙衣少女意欲虐杀成玉,殷临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护住成玉,反而转身用结界困住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他时,昭曦才终于确定了殷临的打算:他促成这样的局面,是要亲自为成玉造一个生死劫,以使祖媞身归正位。

殷临是在尽心尽力地履行一个神使的职责,对此昭曦无话可说,可就算是要为成玉造一个命劫,何苦非要令她如此凄惨,他无法接受的是这个。

但目下,无论他如何发作,似乎都无法撼动殷临的心。

昭曦尝试着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不再看那被挂在长刀之上凄惨得如同破布一般的少女,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向面前的青年道:“殷临,从前你的确无情,但如今,你不也知道了什么是情吗?”他直视着青年的眼睛,“我听说在尊上的第七次转世之时,你也曾真心地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女子名叫青鹞,你也曾与她有过山盟海誓。她死去之后,每一次当她转世,你都会去找到她,无论她转生成了谁,你都会默默守护她。”

见青年眉目微动,昭曦趁热打铁:“若今日在那刀林中的人是青鹞,我绝不会拦你,阿玉之于我便如同青鹞之于你,算我求你,也不要拦我!”

殷临看了他好一会儿:“是姚黄告诉你的?”不等他回答,已转开了视线,看向远山,淡淡道,“如果你知道完整的故事,你就应该明白,便是青鹞,我也将她排在了护持尊上归位的任务之后。”

昭曦不可置信地看向殷临,见殷临闭上了眼睛。

昭曦忽然想起了临离开凡世那夜,他经过后院,碰见了殷临同姚黄托付李牧舟。仁安堂医馆的小李大夫李牧舟,是这一世里青鹞的转世。

彼时,悉知一切的姚黄问殷临:“你还会回来吗?”

殷临回答“说不准”。

姚黄叹息:“若就此留在那边再也不回来了,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小李大夫了,就不会觉得难过?”

殷临像是凝滞住了,良久后,回姚黄:“青鹞临死时,对我说她不会喝忘川水,会等我,我让她别这么做。拒喝忘川水,是逆天之举,会遭天罚,我有重任在身,无法守护她躲过惩罚。我说完那番话后,青鹞哭了。我想,她是带着对我的恨前往冥司的。因为那时候她选择了我,我却没有选择她。”

姚黄静了一瞬,拍了拍殷临的肩:“如今,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昭曦记得,那时殷临也如现在这般闭上了眼:“无所谓后悔不后悔,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选择。喜欢一个凡人很难,他们的寿命太过短暂,即便能够转世,但喝过忘川水后,所谓的转世,也终归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你可知道,每一世,我都试图在这些转世者的身上寻找青鹞的影子,但每一世,都只是失望罢了。所以姚黄,不要喜欢上凡人,那样会很苦。”

在殷临的那一番话之后,两人皆沉默了许久,然后姚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彼时藏身于一旁的昭曦想要问的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忘不掉青鹞,那有没有想过,若你不是神使,不需要背负使尊上复归的重责,你同青鹞姑娘便……”

殷临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是了,他回答说:“我想过若我能更好地控制住自己,当初没有喜欢上青鹞就好了,但我没想过我不做姑媱山的神使。”

忆起了殷临同姚黄这一段对话的昭曦,蓦地哑然。刀林之中,少女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这凄惨一幕令他疼痛无比,但他却再也无法对殷临说出一个字。他没有立场,也没有了理由。

但殷临忽然开口了:“这一世她出生时,依然是个情绪残缺的孩子,来这世间学习最后一种爱——男女情爱,以及许多痛。”

昭曦怔怔地看向殷临。

殷临垂眸,竟也似伤感:“她幼年丧父,继而丧母,这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一种痛——丧亲之痛。成年后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却因她而死,这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二种痛——丧友之痛。原本她会嫁去乌傩素,敏达王子会早逝,那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三种痛——丧夫之痛。她还会有早夭的孩子,那是丧子之痛。在这过程中,她会学习到所有她过去十六世不曾真正学习成功的负面情绪,她会更清楚焦虑、紧张、愤怒、沮丧、悲伤、痛苦、恐惧、绝望都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她会学习到怨恨是什么。可这既定的完美的情劫、生死之劫,却被水神给破坏了,因此我只好亲手为她再造新劫。”

他看向昭曦:“我从来就不无情,我也对身为凡人的她不忍。早在丽川,看到她因为蜻蛉之死而那样痛苦,我便不忍,但我必须忍住。此时若放你出去,或许你能救活她,但尊上她却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归位,帝昭曦,你可承受得起这后果?”

昭曦委顿在地。

殷临蹲了下来,说完方才那一席话,他的双眼也有些泛红。

他抬了抬手,结界中一片漆黑,随着那黑幕降下,他有些怜悯地向昭曦道:“我知道你是不忍看到她如此,不忍看,那就不要看了。”

滴答,滴答,滴答……那声音有些凝重,又有些黏稠,响在耳边,烦人,又很可怖。烦人是因她本不应当听到那声音的,但它们却一直响在她耳侧。可怖是因那是她自己的血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滴落的声音。她多听它们一声,便离死更近一分。

成玉恍惚极了。

她的确快死了。

挂在这长刀之上时,起初她只感到痛。铺天盖地的疼痛主宰了她的全部感知,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可她死不了。她连更多地伤害自己,好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结的机会都没有。

她睁开眼睛,天地都是血红,依稀能辨出日影并无移动,但她却觉得像是过去了许久。她真的疼了太久。当她连睁眼的力气都失去了的时候,似乎终于没有那么疼了,但全身冷极了。她依稀明白,她快解脱了。但身体的痛苦淡去,心上的痛苦却汹涌而来。

真的就这样死去吗?她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此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也可以吗?

两人的过往如走马灯一般自她已不甚清醒的脑海中飞掠而过。

回忆是温暖的,没有这么疼,也没有这么冷。

平安城小渡口的野亭中,青年白衣玄扇,栉风沐雨而来,初见便识破了她的装扮:“你是个姑娘。”

古朴的手艺小店里,他们再逢,他微眯着眼挑眉看她:“从今日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七夕之夜,他为她燃放烟花,对她说:“将这些情绪和记忆再次封印进你的身体里,你能再次无忧无虑。可阿玉,我还是想让你继续长大。”

冥司之中,他解她心结,俯身在她耳边鼓励她:“我只会想,我们阿玉是有多聪明,竟能平安回来。”

是那样温柔周到、体贴可靠的她的心上人,让她忍不住便要去亲近依赖的、如兄又如夫的她的连三哥哥。

他也有坏的时候,躲避她,不见她,亲她,吓她,对她放狠话,说什么“以后别再靠近我,离我远远的”。

他也曾伤过她的心。

但那并非是他所愿。

他踏遍山河寻她,对她说:“我找了你很久。我喜欢你,不能容许你嫁去乌傩素。”

当季明枫将她带走,他追来小桫椤境,同她陈情:“我想要的,并非须臾之欢,而是与你长相厮守。”

彩石河畔,他为她裂地生海,半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密地附在她的耳边:“我爱的人是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

回忆到此,想要落泪,眼角滚落的,却滴滴是血。

她是凡人,而他是天神,她从来便知他们之间相隔天堑。便是在他一心为着二人的将来做长远谋算之时,她也没有相信过他们会有永远。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光是这样短暂。

她至今仍记得在小桫椤境的胡杨林中,他们互诉心意之时,她将自己交付给他时的圆满,也记得最后那一月相处中,她所感受到的欢悦和幸福。

悲伤,绝望,遗憾,和心底巨大的痛苦凝聚成了一种她平生从没有真正体会过的情感——恨。恨意盘踞在她的心底,缠绵不去。

若她不曾得到过那一切,不曾那样接近过幸福,此刻,她不会这样恨。

她不求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她所求不过这一世罢了,一世,几十年,与神仙们动辄以万计数的寿命相比,这又算什么,为何区区几十年她也无法求得?若这是天意,为何天意要对她如此狠?

恨意如藤蔓蔓延疯长,她恨亲手虐杀她的那橙衣的恶魔似的仙,恨天,亦恨这命。浓烈的恨意驱使她不甘地悲呼出声:“啊——!”

悲鸣被静音之术所阻拦,不能为八方神灵听闻,然那悲呼中的怨恨之意却为天地灵息所感,一时间原本明朗的天柜山阴风大作,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齐齐压在天柜七峰之上,潮鸣电掣,雷动如山倾。

昭曦竖耳静听天顶的动向:“这是……”

朱槿神色晦暗,一言不发。

一山之隔,守在寒潭旁的两位天将且惊且疑地望向峰顶:“这风雷……似乎并不是流刃之刑的前奏……这是怎么回事?”

寒瀑中已近力竭的青年也从半昏迷中醒过了神来,仰望向山顶之处,眼中疑窦丛生。

天柜七峰之上浓云压顶,雷嗔电怒,但造成这一切的成玉却并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恨意如火,在身体中冲撞灼烧,令她难受极了,但她也明白,全凭着这股不甘的恨意强撑,她才能留得一分清醒。

她其实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了。

听说人死之时,或许会看到自己的前世。

当身体里最后一点血液也流失殆尽,忽然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蓦地涌进她的脑中。

似乎是她的前世。

她看到了。

第一世里,她是个痴儿,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像个木头人一般,更别提普通人类的情感,更是一概不懂。族人视她不祥,要将她烧死,寡母疯了一般将她从火刑架上救下,带着她东躲西藏。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但也还过得去。但有一日,母亲却病了。那个冬天,寡母自知熬不过去,将仅有的银钱换了面粉,为她做了一大锅饼,放在了她的身边,抚着痴呆的她流泪:“能多活一天,也要多活一天啊!”两日后,母亲死去了,她守着母亲的尸体,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了泪,在那眼泪中,她学会了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一种情感:舐犊情深,昊天罔极。

第二世里,她依然有些痴呆,自小被遗弃,被一个好心的佃农捡去抚养。她十岁时,老佃农拿刀划坏了她的脸,说这样的世道,一个贫家女儿生得这稀世容貌必然遭祸,不如毁掉。痴呆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只记得了刀刃划过皮肉的疼痛,以此判断出老人不喜她。可十四岁那年,家乡遭大洪水,漂过的浮木只能救一人之命,老人毫无犹疑地将生还之机给了她这个痴儿,拼命将她推上了浮木,自己却被洪流卷走了。她怔怔望着老祖父消失在洪水里的身影,又一次落了泪,在那眼泪中,她明白了这世间情感的复杂,学会了什么是善意的伤害和孺慕之爱。

第三世里,她终于不再是个痴儿,有了基本的情绪,是个大面上看着还算正常的孩子,寻常地长大,也有了朋友。那是个女子亦能从军的时代。她同朋友一起参了军,在一次侦察敌营的任务中,两人不慎被发现,朋友为了护住她,先行一步做了诱饵引开了追击的敌军,最后惨死于敌手。她们分别之时朋友对她说,若她能活下来,一定要代替她,活得更有意义和价值。那一世,她学会了什么是背负,并且终其一生都在学习什么是为人的意义和为人的价值。

第四世……

第五世……

第六世……

她一共经历了十七世。

这一世正是她的第十七世。

亦是她的最后一世。

十七世苦修,她终于习得了凡人应具有的全部情感,获得了一个完整的人格。

成玉蓦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挂在长刀上的凡躯化作一道金光,那金光与寻常金光大不相同,似乎涵了千万种色彩,耀眼至极。

金光迅速蔓延,顷刻之间覆盖万里冰原,光芒所及之处,浓云尽退,惊雷立止,万物难生的天柜七峰竟于瞬刹之间盛开了万盏雪莲。

天地正中之处,乃是中泽大地,中泽乃古神消逝沉睡之境,八荒神灵皆不可涉足。然此时,静谧了数十万年的中泽大地,却突然传出了洪亮悠扬的钟声。

中泽境内,仅有一处地界,坐落了一顶敲响之后八荒便都能闻得其音的仙钟。那地界是中泽正中的姑媱山,那仙钟是姑媱山顶的慈悲钟。

姑媱洪钟钟声不止,响彻八荒,金光也随着那钟声延向远方,很快便覆盖住了整个天地。

正当八荒生灵都为这异象而惊异不已之时,不灭的金光之中,传出了缥缈的法音:“姑媱祖媞,以光神之名,为天地立下法咒:万物仰光而生,光存,则世间万物不灭。姑媱祖媞,以人神之名,为八荒立下法咒:十亿凡世,由姑媱所护,八荒生灵,若有对人族心存恶意者,皆不得通过若木之门。”

法音缈缈,为众生所闻。

上至天君,下至地仙,聆得法音者,齐齐跪拜。

众生皆震惊不能自持。

消逝了二十一万年的光神,竟复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