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会照顾好你和多多。我……”他低垂着眉眼,嘴角有一丝恍惚的笑,“我会守着多多出生,抱着它入睡,看着多多在地上爬,牵着它走路,听着它说话……”

他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如月色下投在地面上斑驳的影子,支离破碎,“我会为它种一棵树,陪它看花开花落,年年岁岁,直到它长大,直到也遇到别人,不在需要我。”

泪水从十五眼眶中滚落下来,她没有心,可听他一番话,却更觉得痛彻心扉,呼吸不能。

她上前一步,抱住他,将身体紧紧的贴在他怀里。

他的夫君啊,那个站在长安街上,穿着碧色衣衫她微笑的男子,手心温暖,面目绯红如霞的男子。

那个,小气的会连一只小蛇都不会放过的男子。

那个,能穿着女装,叉着腰对着别人破口大骂的男子。

那个,眼中容不得一粒沙,爱吃糖葫芦又还吃的醋的男子。

如今,却如此沉痛的说出这般话,敢于承受一切苦难。

十五将他紧紧抱紧,感受到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

“莲啊。”

这是离开驿站后,三日来,她开口说的一句话,带着一腔一生的情感。

他抬起手,捧着她的脸,细细的凝着她的眉眼。

饱满而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眉毛,黑色的双眼,消瘦苍白的脸……他看着她,好似这是世界的末日,恨不得再次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那冰凉的手,因为过分用力,却又要克制力度不将她弄疼,而颤抖起来,最后,他喘着气,低头,隔着面纱吻像她那同脸色一样苍白的唇。

面纱薄凉,他的唇亦冰凉,十五踮脚,迎上他。

沉重感突然负压而来,身前的人像一座久经风霜的松木,再也无法支持,倒在了地上。

她本能的抬手,想要挽住他脖子,手指却抓着那张面纱,随着他的倒下,面纱被扯掉,旋即在冰凉的夜空中飘散。

清冷的夜辉照仰躺在地上的那人身上,如墨长发似水而泄,映着的却不是往昔那张凝白如雪的绝色容颜,而是一张被蔓蛇花藤布满,脸眉眼都难以分辨的恐怖面孔。

看不到那像蝴蝶一样的卷长睫毛,看不到那碧波潋滟的双眸,看不到那有着美人裂的红唇……

只看到交缠蔓延,攀爬,肆意滋长的蔓藤花。

十五立在原地,呆呆的看着躺在脚下一动不动的,那面容像怪物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寒气从指尖传来,一直蔓延,丝丝缕缕,走过周身每一处!

这种刺骨的疼痛让她知道,不是在梦,可是,她就是脑子一片空白,凝着那张可怕的脸,茫然不知所措。

可是,她坚定的认为这是在做梦。

有时候,做梦也会让人很疼。

她双足像是被人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她唯有试着蹲下身子,伸手去拉他。

耳边传来一声尖叫。

一个白色的身影闪电般的掠了过来,将她一把推开,“你还要怎样,你非得让他死,你才甘心吗?”

那个声音,像锥子一样尖锐,狠狠的刺在她胸膛。

十五一个踉跄,毫无力气的往后倒去,却是另外一只手将她拦腰扶住,然后挡在身前拦住了那欲扑过来的白色衣装人。

“伤了十五,殿下醒来定不会绕了你。”

冷护卫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警告。

风尽跪在地上,将莲绛扶起来,然后看向十五,嘴角勾起冰冷的笑,“你觉得殿下还醒得来吗?”

她的话如千金重锤轰然落了十五和冷身上,两人神色皆是一晃,看到风尽抱起莲绛错身朝驿站走去。

一盏孤单,一轮明月!

十五依然裹着披风,抱着手里的娃娃站在了院子里,看着那紧闭的门,不敢眨眼。

时间就这样流走,一点点的,好似,手里捧着一把流沙,可怎么努力,她都要从指缝间流走。

门开了,十五抬步,却是面色灰白的风尽站在屋檐下,看着自己。

“你随我来。”

她低声开口,然后垂手朝南边的走廊走去,犹如一缕孤魂。

十五急忙跟上。

南边的走廊,刚好能看到那条在月色下像银带横跨大地的河,也已深,月亮静静的落在河面上,似随时都会掉落下。

两人站在栏杆上,静静的看着河,听着水暗自涌动。

头顶偶尔有飞鸟掠过,风声中,它的翅膀孤寂而有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听着水声,听着风声,看着月亮一点点的下沉,看着白色的雾,慢慢的凝在河面上。

“十五。”风尽回身看向十五,十五转身,亦看着她。

“你真的爱莲绛吗?”

她唇一动,这句话,似乎用了毕生的力气才问出来。

十五唇依然抿起,“为他,我亦宁可舍命。”

话刚落,风尽膝盖一屈,一下跪在了十五身前。

十五震惊的看着地上的风尽,茫然的神色中,有一丝不解,可披风下的手却紧张握紧手里的娃娃。

“你放过莲绛吧。”

她沉痛开口,眼神里,只有哀求。

十五黑色的眼瞳里掠起潮水般的惊骇和绝望,旋即深吸一口气,身体无力的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浑身都在颤。

“你若真的爱他,那就放过他这一生!”风尽声音悲沧,“你若真的爱他,那就不要让他像怪物一样躲在黑暗中。你若真的爱他,就不要让他忍受那种噬心之痛,不要让他承受蔓蛇穿过身体,随时都要破开,将他吞噬的恐惧。你若真的爱他,就让他像以前一样,恣意天涯,一生无忧。”

“你以为,你留下一个孩子,就是爱他。却不知道,那孩子更像一个枷锁一样困住他,让他永远都活在万劫不复中。”风尽抬头,双眼像利刃一样盯着她,“你历经各种,却也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死才是真正的解脱。而你死掉,你得到了解脱,不再挣扎。可他呢?为了你们的孩子,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死的资格都没有。

十五抱着手里的娃娃,背抵着柱子,紧咬着唇,血丝弥漫。

“他如今的样子,和怪物有何区别?蔓藤交错,眉眼不见。你觉得,你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看到一个整日只敢躲在黑暗里的父亲,会怎样想?当它看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浑身都缠着蔓藤的怪物,孩子会怎么想,莲绛会怎么想?”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十五跌跪在地上,低着头,无声哭泣。

“十五,你才是我这一生见过最自私的女人。你替莲绛做过什么,你为莲绛付出过什么,你给予过莲绛什么?黑暗,诅咒,痛苦!你一路都在折磨他!”风尽的话,像一把剔骨刀,将十五切割的体无完肤,“哪怕你有一点爱他之心,就还他自由,还他无忧。”

“我还能还么?”

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终于开口,却是用了真实的声音,破败而无力。

“能。”风尽深吸一口气。

女巫の猫

莲绛睁开眼的时候,外面依然一片漆黑,水声阵阵,偶尔有虫鸟之声。

他转动着双眼,屋子布局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

可脑子里是十五立在月色下消瘦的身影,是她苍白而无助的脸,是她紧紧环着他腰肢的手。

“十五!”

他掀开被褥,从床上跳下来,赤足冲出房门,在院子里大喊。

周围一片寂静,他茫然四顾,感觉一点点的落空,“十五。”

不是做梦,他明明昨晚就找到她了。

为什么不在。

他扶着墙,开始惶恐的往前走,“十五。”

“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