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要看去,亲王踉跄,身形难以站稳地扶住旁边的桌子,挡住角丽姬的视线,“月夕大人的嫡传弟子,我还受不起这一跪。不过,告诉月夕,有些东西,拿了就要归还。”

  十五迎着他的目光,杀气凝聚的眼底没有丝毫惧意,声音阴沉,“亲王说的话,小的记住了。这世界本就是,有借有还!”说完,她又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拉着莲绛走出去。

  紫藤花在空中飞舞,落在十五脸上。十五目视前方,血染的脸上却裹着一层冰霜。

  她的莲绛,那日划开自己的手让她吸血,她都舍不得,如今却被人砸成这样。

  这一笔账,她迟早要算回来。

  侧院惨叫声声传来,棍杖噼里啪啦地落下,隔着一道院墙,十五听到了灵鹫宫药师和童子皮开肉绽的声音,另外一只手亦紧握成拳头。

  阳光穿过紫藤花,她不由得眯眼,盯着苍穹,眼中起了一道杀意。

  月夕说得没错,圣都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今天她要向人下跪,向人认错,任人宰割,是因为,她弱。

  感受到十五周身迸射出的那股凌厉气息,站在花影下的莲绛低声询问:“十五,你怎么了?”

  十五回头,目光冷静地看着莲绛,认真道:“我要变强。”

  她双瞳一如初见般漆黑如墨,可眉眼处却没有那些日子的害怕、惊惧还有迷茫,而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坚决和冷静。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保护你,还有自己。”

  莲绛一怔。他本想安慰她,他是魔尊,才不会感到人类的痛,可见她如此坚定,他扬眉,眸子里露出了一丝宠溺和欣赏。

  “月夕大人到…”

  紫藤宫外,宫奴的声音传来。

  亲王无力地靠在桌子上,带血的残片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他垂眸,唇边的笑有一丝苦涩。

  有借有还…

  方才十五的眼神,他如何不懂,那句话,是送还给他的。

  当日,在野郡任意欺辱她,她总是缄默不语,暗自承受,而如今…

  亲王突然抬起眼,冲到门口。

  方才一心在十五身上,他竟忘记了她旁边那个人。

  扶住门框,恰看到那人长发黑衣地立在十五旁边,头顶紫藤花开,倒映在他黑色的衣衫上,犹如昔年亲王见过的金色地涌金番莲。

  这情景,竟如此熟悉。

  紫瞳微眯,一丝掠杀从他眼底一闪而逝。

  恰宫奴的通报声传来。

  角丽姬听到月夕的名字,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三十年来,月夕从不踏入皇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角珠看着自己的母亲神色有些发愣,先一步冲出了大殿,果然看到一道黑影犹如缥缈的烟尘,飘然而来。

  “母亲大人。”她回头看向里面的角丽姬,“的确是月夕大人。”

  角丽姬眸光微闪,走向屏风处的镜子,抬手将方才微乱的发整理一番,“角珠,你在此照看亲王。”

  “本王何时需要人照料了?”倚在门框上的亲王突然抬头,一张脸灼灼生辉,艳丽得好似七月盛开的蔷薇,没有丝毫病态之意。

  “月夕大人第一次来我紫藤宫,作为此宫的主人,本王是不是要好生招待一番?”他朝角丽姬嫣然一笑,转而眸子又扫过角珠,眸色却是一沉,最后落在了早吓得魂飞魄散的能巧儿身上,“郡主,你站在那儿冷不冷?”

  经他这一提醒,角丽姬整理头发的动作立时一顿。

  方才发生一系列事情,险些将她给忘记了。

  “此女有辱能家门风,将其拖下去。”

  角珠脸色苍白。即使她想要救能巧儿,却终也有心无力。

  好在此时月夕来了,角丽姬虽然将她关押,也给了她时间让她派人去通知能家来求情。

  一身黑衣的月夕,手握龙骨拐杖,面色冷静地走进来,最后停在了十五身前。

  看着十五满脸是血,却是无伤,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闻十五到了皇宫,他赶紧追来——因为十五的面容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当年越城一战,角丽姬就被十五打得一蹶不振,怀恨在心,一旦发现,角丽姬根本不管她到底是否真的十五,必然痛下杀手。

  “这不是月夕大人?”

  看着紫藤花下那熟悉的身影,角丽姬红唇含笑,与亲王并肩走去。

  对方闻声才抬起头来,那比海更加深蓝的双瞳,却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前尘情深碾转为尘,再见时,烟波彼岸,却是波澜不惊。

  和三十年前一样,北冥灵鹫宫最享声誉的男子月夕,面容没有丝毫变化,精美如玉,匆匆岁月三十载,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看着对方神色坦然,沉着地站在前方,角丽姬不禁抬手摸着自己的脸。

  当年因为丢失了凝雪珠,她的脸经不起岁月蹉跎,短短三年,却是老了许多。

  角丽姬站在石阶上方,看着月夕。

  两人距离不过十步,可是,这中间,却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自她和那个女人同时嫁入宫中那日,月夕就未曾再踏入过皇宫。

  而这个皇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宫,却像囚笼一样将她自己圈禁了整整三十年。

  月夕未答话,周围气氛顿时压抑得要让人窒息。

  角珠站在角丽姬后面。她早看不惯月夕,见月夕如此傲慢,不由开口责问:“月夕大人,您三十年没入宫,难道就忘记了君臣叩拜之礼的规矩?!”

  月夕目光看向角珠,“灵鹫宫千年来只奉祀神灵,只跪天地和北冥皇室。这个规矩,月夕三十年来日日谨记在心!”

  “你…”角珠大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月夕此言,竟然不承认她是皇族。

  她向来知道月夕在整个北冥声望最高,且三十年来从不承认角丽姬的王朝,却没想到,竟如此嚣张。

  “母亲…”角珠看向角丽姬,哪知角丽姬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还有了一丝笑意。

  “月夕,我不是皇族,那你说这天下,谁是皇族?”角丽姬如一个胜利者,含笑盯着月夕,然后慢慢走近,声音陡然拔高,“你想要奉祀的皇族,早就被我灭亡了。是我,亲手灭亡的!”

  她双眼通红,保养精致的脸上因情绪激动,显得有些扭曲,她手指四周,“三十年了,你看到了,整整三十年,你所期待的皇室,可曾回归了?”

  月夕抿唇不说话,深蓝色的双眸淡淡落在远处,神色平静。

  角丽姬再次逼近他,双目似刃,“尉迟皇族,早就灭亡,永远不会回来!”

  月夕这才抬眼,迎着她疯狂的目光,优雅一笑,“已经回来了。”

  角丽姬惊讶地盯着月夕,杏眼里掠过一丝惊骇,许久,她颤声,“三十年了,你真不放弃?”

  “天道王者。”

  角丽姬突然拂袖,眼里的惊骇变成阴鸷,“好!既然如此,那哀家让你彻底放弃。来人,将那几个无能的药师,全部斩首!”

  月夕目光一沉,盯着角丽姬。

  角丽姬厉声道:“你真以为哀家不敢动你的灵鹫宫?早在三十年前,哀家就想一把火将整个灵鹫宫烧成灰烬。三十年前哀家没做的事情,现在做。”她张开双臂,看着苍穹,“这天下,这皇位,将永远姓角,永远不可能再姓尉迟!”说完,她一拂袖,转身往紫藤宫寝殿而去。

  站在远处的角珠满意地勾起唇。灵鹫宫这根刺,母亲大人终于肯舍得拔掉了。

  “行刑!”

  隔壁院子传来了阉人尖锐的声音,旋即,沉闷的落地声传来。

  月夕握着龙骨拐杖,目光哀戚。

  十五站在莲绛身边,盯着那墙,抿唇不语。

  隔着墙,看不到同僚们头颅被斩落的惨景,可十五却能听到那鲜血的声音,好似那遍地鲜血是从她身体里流出一般。

  而角丽姬,眉目含笑地立在高处,世间在她眼前不过蝼蚁尘埃。

  这便是权力。

  举手抬足间,就是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生死。

  一道目光自始至终都锁着自己,十五抬头,隔着紫藤花,对上了亲王冷厉阴鸷的双眼。

  “陛下,陛下!”

  紫藤宫外传来一声惊慌的高喊,一个穿着绣着满月长袍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看到那人衣衫,十五认出来人是角丽姬后山的监管司,专门替角丽姬看管神兽。

  那是北冥的神兽,一条拥有着八个头颅的巨蟒,被人称为八歧大蛇。

  监管司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发抖,“陛下,神兽醒了!”

  他这一说,十五和众人这才发现,他后背尽是鲜血,看样子,后山定然发生了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