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和亲王同时开口。

  前方的亲王侧首,余光瞟向十五。十五别开头,不敢迎上。便听到他一声冷笑,“此时,如果你砍下本王的头颅,那灵鹫宫一事,从此无人追究,一世太平。但是…”他顿了一下,脸上睫毛似颤抖的蝴蝶,“如果你杀不死本王,那本王就要你们灵鹫宫所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你敢!”十五咬牙,手猛地用力,剑锋在亲王的脖子上竟真的深了一分,却最终停在了那里。

  “这九州天下,岂有本王不敢的事?”感受到十五的动作顿在了那里,他声音含笑带讥,“怎么,下不了手了?”

  她的确下不了手!

  这个人明明十恶不赦,处处为难她,可她手中的剑,却不敢再进分毫。

  “十五,”他讽刺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是我见过,最心狠手辣的女人,杀人如麻是你,冷血无情是你,现在怎么迟疑了?这可不像真正的你!”

  头颅的钝痛依然没有丝毫锐减,像随时都要被人用斧子凿开。血丝混着额头上的汗水,从她眼眶滑下。她呼吸沉重,大脑昏沉,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

  他的话刺激着她,她真是恨不得将这人头颅割下来,才能痛快。

  是的,为了灵鹫宫的人,她真的该杀了他。

  远处的绿意注意到十五被亲王激将得有些神志不清,而亲王自己又丝毫没有想要从十五手中逃跑的意思,她只得泣声哀求:“十五,你别下手,否则你会后悔的。”

  亲王冷睨了一眼绿意,继续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不杀,你才会后悔。”

  十五揪着他后背的衣衫,咬牙将一口血水吞下,同时,运力到了右手手腕。

  “药师大人!”

  恰此时,远处传来卫争的声音。他带着几个满身是血的侍卫,骑马朝这边冲来。

  皇家护卫军见亲王在十五手中,自是不敢阻拦卫争等人。马飞快越过人群,卫争翻身下马,抱拳单腿跪在十五身前,“属下晚归,还请药师大人原谅。”

  若非十五在此处牵制住一群人,卫争今晚根本无法安然到达这里。

  十五看了看那几匹马上托着的包袱,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即刻回营。”

  卫争起身,目光不由得落在亲王身上。

  十五神色为难,将亲王推到其中一匹马背上,自己则翻身上去,依然用剑将他架住。

  她双眸冷锐地扫过绿意及众人,语带杀意,“亲王,这一次要为难你去我们营地做客了。”

  侍卫如潮水般飞快退去,待他们都进入了安全区,十五一夹马肚,飞奔追去。

  绿意颓然地立在空地上,看着十五离开的方向,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绿意姑姑,亲王怎么办?”皇家护卫军统领上前,低声询问。

  绿意睁开眼,想及十五那被鲜血染红的双瞳和冷漠的眼神。

  如今的十五,果然不是当年的十五了吗?即使当年深爱着莲绛,可十五也不愿伤沐色半分,如今,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她竟下得如此重手。

  “回宫。”或许,也只有一人能救他了吧。

  一到营地,十五将亲王拽下马,推到旁边的一个帐篷,对卫争道:“将他绑起来,好生看守。”

  亲王凝目看着十五离开的背影,最终惨然一笑,仰头倒在稻草上。

  他就那么恣意洒脱地张开手臂躺着,看上去,犹如一只高空坠落的蝴蝶,华丽展翅之后,是无声的死气。

  他虽然睁着举世无双的紫瞳,嘴角甚至挂着惯有的微笑,可他周身都透着腐败深沉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浓烈而压抑。

  若非他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不断溢出的血丝,守在一旁的卫争恍以为,眼前躺着的就是一具死亡千年的尸体。

  将工作安排完,十五来到山脚,再也坚持不住,双膝跪在潮湿的泥土里,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甚至不时握拳敲击自己的头颅。

  脑海里,那个栗发紫眸的少年立在紫藤花下,明媚微笑的情节,不断涌出。

  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清美的脸、干净如镜的双瞳,而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张些许模糊的容颜,但是能感觉到,那应该是一张极其艳丽的倾世姿容。

  “胭脂,是不是有心,就可以爱你了?”

  那个声音,梦魇般响起。

  十五发出一声呜咽,在地上翻滚。

  胭脂…这两个字每次在脑海里响起,她就像被人剥皮抽筋那样难受,痛得她魂飞魄散,几近昏厥。

  而疼痛中,那些记忆,更像潮水般奔涌而来,瞬间将她覆盖。

  十五蜷缩在地上,看到身前不过五尺的地方,那卷发少年双手被铁链所困,吊在血迹斑斑的墙壁上。

  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前,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娴熟地剖开少年的胸膛。

  撕扯头发的手,难受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向那两个人,十五双瞳大睁,最后哀求:“住手…住手…”

  墙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唔!”

  手突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石头,十五再也坚持不住那记忆的折磨,狠狠砸向自己脑颅。

  再一次睁开眼时,周围一片白雾,依稀可见一道白光从东边升起。

  天色并未透亮,营地里到处是火把,十五舔了舔干裂的唇,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踹开身前那块将自己砸昏的石头,她摇摇晃晃地帐篷处走去。

  卫争站在帐篷处,神经时刻紧绷,不时地看看亲王。

  他还和几个时辰进来时那样,颓然地躺在干草上,脸色苍白若纸,双眼也无力地闭上。

  此男子三年前出现在九州,就引起了各种腥风血雨,性格嚣张跋扈,更有传言,角丽姬圣宠他的同时,都会惧让他三分。

  却不想,昔日如此风光的亲王,如今这般落魄地倒在地上。

  帐篷后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卫争握紧腰间的长鞭,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那人身形纤瘦,身穿青色的衣衫踏着朦胧的雾霭而来。待那人走近,卫争发现是一个满脸血污只能看清一双眼睛的人。

  那双眼睛漆黑浓烈,看似平静无波,可却暗流涌起。

  那人直接从卫争身边走过,走进帐篷,停在了亲王身边。

  看到那人衣衫上绣着的飞鹤图案,卫争这才惊讶,喃声,“夫…”却见女子,突地蹲在亲王身前。

  满是血污的手放在亲王脸庞,神色有几分挣扎和迟疑,最终没有抚摸上去。

  此时,他紧闭着双眸,眉目溢出少有的安宁和平和,那卷翘的睫毛,抿着的唇,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纯洁无瑕。

  她在想,她应该认识他。

  但是,她也不知道,记忆之海那卷发少年到底是谁,她只听到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呢喃:胭脂…

  脑海里关于紫眸少年的一切,几乎将她理智吞噬,到最后,她甚至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她只知道,记忆里的少年,有一双如琉璃般干净的紫眸。而眼前之人,亦有一双色泽相同的眸子,只是,他眸色更浓,更深邃,蕴含着她无法明白的情愁。

  那少年,明媚如七月盛开的紫藤花。

  眼前这男子,却似味道浓郁却危险的曼陀罗。

  他们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可十五却偏生觉得,他们那么相似。

  手停留在他脸颊上方,十五最终扭开头,不忍再看他苍白虚弱的脸和脸上被她亲手划的一道血痕。

  目光扫过他被鲜血染红的领口,最终停在了他胸口。

  十五浑身一颤,瞳中晦涩暗涌。

  昨晚的脑海里,她只看到了那灰衣人正要剥开少年的胸膛,因承受不住记忆中的痛苦,她砸昏了自己,并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怎样了。

  她在逃避。

  想起初次见到亲王时,他便那样肆意风流地走下来,走路时,手中扇子时不时抵着胸口,眉目偶尔轻蹙。

  是疼吗?

  十五闭上眼睛,手垂在身侧,肩头轻微发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无措。

  许久,她起身,往帐篷外面走,然后看到门口有一堆草垛。她疲惫至极,一屁股坐了上去,神色空洞地盯着营地中燃烧的篝火。

  卫争立在门口,不明白十五情绪为何如此,只得默然不语地看着她的背影。

  此时的女子,没有了她这个年岁的青涩和活泼,她是双肩像是由于担负过重,无力地垂下。

  那清冷的眉目紧缩,双瞳深沉痛苦,像暗夜里翻滚的海水。

  许久,天空彻底发白,她起身,立在阳光下。

  晨风徐徐,长发飘然,她背脊笔直,像是一棵耸立的松木,垂在身侧的手,亦兀自握紧成拳,周身都散发着倔强和傲然。

  卫争悬着的心,突然落了下来。

  因为,一整晚,他也怕这个被他们暗自托付一切的女子,会真的倒下。

  是啊,月夕大人说过,十五,是不会倒下的。

  尉迟皇室的子女,才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十五走到水池旁边,草草洗了一个脸,衣服也没有换,便一个接着一个营帐地检查病人。

  因先前他们控制和防御得好,药材到来后又及时给患者服下,许多发着轻烧的病人体温已经控制下来。

  药师们彻夜忙碌,个个累得双眼充血,如今见有成效,脸上都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焕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