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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双眼缚着厚厚的白绫。那白绫上还沾了几片枯叶。这个白绫长得同我日常缚的那一条不大一样。脑子慢吞吞转一圈。哦。月前折颜将我捉去换了眼睛。这个白绫是他制的上了药水的白绫。是以同阿爹为我做的不一样些。

四哥叹了口气。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这么大岁数了。生离死别的。还看不开吗?”

也不是看不开。只是不晓得该怎么看的开。如果我晓得该怎么做。兴许就能看的开了。那夜喝醉打碎结魄灯。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桩往事时。不晓得怎么。全记不得夜华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如今。夜华去后。却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脑中一日日闪的。全是他的好。我从前骂离镜骂得振振有词。说他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便再不会珍惜。我何尝不是如此。

长河月圆。夜深入寂。无事可做。只能睡觉。

我原本没想着能梦到夜华。这个梦里。我却梦到了他。

他靠在一张书案后头批阅公文。半响。将一干文书扫在一旁。微蹙着眉喝了口茶。茶杯搁下时抬头盈盈笑道:“浅浅。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又看了什么戏文话本。”

我沉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这真是老天爷赐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树下时。那些幻影从不曾同我说话。梦中的这个夜华。却同活着时没什么两样的。不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还能同我说说话。

自此之后。我日日都能梦到他。我觉得睡觉真是个好活动。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一想。也就释然了。他们凡界有个庄周梦蝶的典故。说一个叫庄周的凡人做梦变作了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乐。不一会儿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仍是凡人庄周。不晓得是庄周做梦变作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作了庄周。从前我实实在在的过日子。把现实全当做空幻。如今这样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个个儿。把梦境当作真的来过日子。把现实全当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样没差。不过换种过日子的方法而已。却能令我快乐满足。这也是一种看开吧。

折颜同四哥见我起色渐好。只是日渐嗜睡而已。便也不再常看着我。大约他们已多多少少放了些心。

九重天没传来新立太子的消息。只听说昭仁公主素锦被永除仙籍了。因东皇钟异动时。她身为守钟仙娥。却未能恪尽职守。及时上报天庭。她身在其职却不能行其责。间接害得太子夜华与擎仓一战孤立无援。终以自身元神生祭东皇钟。魂飞魄散。天君痛失长孙。震怒非常。当即将她贬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轮回。要经百世情劫。

我觉得天君对素锦这一罚罚得有些过了。大约是迁怒。但这些事终与我无干。便也只是当个闲闻来听听。

调个角儿来走这条人生路。我走的很好。在这个人生里头。我相信夜华是活着的。

当初做给他的那个衣冠冢成了我最不愿见到的东西。因它时时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夜华死了。他死了。我觉得那个地方是个极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谷将那衣冠冢掀了。便只得在狐狸洞中另打一个洞口。

四哥得空时常带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怀。顺便遣他的怀。游山时他会说:“你看这高耸入云的大山。站在山顶一看。这世间一切都渺小至斯。不会令你心胸瞬时博大起来吗?不会令你觉得小儿女情伤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一挥手便可抹去吗?”游水时他会说。“你看这飞流直下的瀑布。奔腾入河川。不舍昼夜。且从不回头。你看了这个瀑布。不会觉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头。总是要向前看的吗?”游集市时他会说。“你看这蝼蚁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过数十载春秋。且还受司命排的种种命格所困。种田的大多一生穷苦。读书的大多志不能展。养在深闺的好儿女大多嫁个王八丈夫。可他们仍欢欢喜喜的过着。你可看了这些凡人。不会觉得自个儿比他们好上太多了吗?”

初初我还听着。后来他说上了瘾。每回都要这么说一说。我嫌弃他啰嗦。再去凡界便只一个人了。

夜华去后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听戏。遇见方壶仙山上一个叫织越的小神仙。在凡界听戏须得照着凡界的本子来。觉得角唱得好便捧个钱场。喝彩时投几枚赏钱到戏台上。也算不辜负了戏子们一番殷勤。

织越小仙大约头一回到凡界看戏。见红木雕栏后头一干看戏的扔银钱扔得热闹。眼红也想仍。却两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报了家门。找我借些打赏的银钱。我虽有些奇怪她一个小神仙自当习得变化之术。变一两个银钱出来理当是桩小事。还是借了几颗夜明珠给她。后来才晓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游惹祸端。将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这不过是个点头之缘。此后我去凡界看戏却回回都能遇得到她。这点头之缘便生生被变成了个长久的缘分。织越生的喜辣活泼。又不缠着我打听我是谁。家住哪里。芳龄几何。我觉得难得。再则听戏时能有个人说说话。又不是四哥“你看这跌宕起伏的戏文——”这种话。也挺不错。

这么一来而去的与她同听了十多场戏。算算日子。大约已两月有余。

今日。我又坐在这楼中听戏。戏台上挺应景的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三年前今日此时。夜华他离我而去。我灌了一口酒。看戏台子上的青衣将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这一段戏文直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织越小仙才姗姗来迟。舔着脸在我身旁占了个位置坐下了。戏看到一半。她掩着嘴角凑过来偷偷摸摸道:“我那天纵奇才却英年早逝的远房表哥。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

织越小仙除了常和我说戏。额外也常说起她这个远房表哥。按她的说法。她这个表哥英明神武。乃是个不世之才。只可惜命薄了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徒留一双悲得半死的老父母加个整日啼哭不止的小儿。可怜可怜。她每每叹出可怜二字。脸上便果然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我却并不觉得她表哥一家多么可怜。大约是近年来已将生死看开。织越执壶倒了杯冷茶。润了口嗓子。左右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我那个表哥。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三年吗?三年前。合族的都以为他只剩下个遗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突然闹了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高浪。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正是缭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你说怪不怪。我表哥他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正派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的一个尊神。我爹娘说。指不定表哥他根本没死。唉。倘若他没死。小阿离便不用整日再哭哭啼啼的了。”

四周刹那静寂无声。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我听得自己干干道:“那海子可是无妄海?你表哥他可是太子夜华?他可是九重天天君的长孙太子夜华?”

织越打着结巴呆呆道:“你。你如何晓得?”

我跌跌撞撞冲出茶楼。冲到街面上才想起上九重天须得腾云驾雾。跌跌撞撞爬上云头。眼风不意扫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凡人。才想起我是在集市上招的祥云驾的紫雾。

腾云上的半空中。天高地远。下视茫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去南天门的路。心中越是急切脑中越是空茫。我踩著云头在天上兜转了几个来回。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不意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栽下云头。幸好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墨渊的声音在后头想起:“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驾个云也能跌下去?”

我转过身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子。急切道:“夜华呢?师傅。夜华呢?”

他皱了皱眉。道:“先把眼泪擦了。我正要找你说这桩事。”

墨渊说。父神当年用一半的神力做成仙胎供夜华投生。他投生后。这神力便一直随著他。藏在他神识。三年前他不知道夜华还砍了瀛洲的四头兄兽。得了父神的另一半神力。才以為他已没救了。想必夜华是以父神的全部神力抵了东皇神的灭天之力。元神被这两份力冲得损伤了些。便自发陷入了一轮沉睡。却叫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连夜华他自己。怕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