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爪站了起来。「我以为今天要谈的不是出不出击,而是何时出、如何出。」

「对。」黑狗借机开口。「老总,已过了一个月啦。我们道上最讲究的是威信。有仇不报,我恐怕有污我们『屠房』的招牌。三哥,你说对吗?」

黑狗的话是老俞伯指示这样说的。吹风三爷被这句话拖了下水,不得不发言。「我说……这事儿……还是由老总决定吧。当然,自家兄弟,什么都可以商量……」

「老三,你这话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铁爪有点愠怒。「你老了,三哥。从前的吹风三爷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操你娘,你这是什么屁话呀?」吹风拍桌站了起来。「我好歹是你三哥!你道我怕了那些北佬吗?」

「你……你骂我们的娘吗?」铁锤这时也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不断在动,却又想不到第二句话要说什么。

铁爪按着弟弟的肩膊。「坐下来。那句话三哥说惯了,一时溜了嘴。」铁爪接着朝吹风竖起拇指:「好!这才是我的三哥!」他又转向朱牙:「老总,连三哥也烧得旺了,我们这就去把北佬打个稀烂!」

「你们都坐下来吧。」老俞伯这时才第一次发言。「还没把北佬打垮,先别乱了自己的阵脚。」老俞伯这句话看似调停,实际上已表明他支持出兵的立场。

议事厅陷入了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老总身上。

朱牙的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痴肥的躯体也没有因不安而挪动。这在他而言是少见的。这姿态更显得他处于弱势。

「好吧……」朱牙终于点头。

「既然大伙儿都这么想,我们就出兵。可是主力出了城,『丰义隆』可能乘时来偷袭。这次进攻当然是由老四、老五打头阵;老三也带你的部下去协助。」

「我恐怕人手不够。」铁爪说。

「我另外再拨一批人给你,凑起来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两百个。」

「屠房」的门生弟子以至基层流氓的总数实际达到四千人,但这只是指在城内而言。「屠房」毕竟并不是军队。要整合一支离城出击的部队,一千二百人这个数字已是极限。

朱牙又说:「老俞跟老么就留在城内防范吧。别要让北佬乘虚而入。」

黑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垂下头扮作沉思的样子,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老俞伯则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吹风三爷似乎想挽回一点面子地呼喊:「好!反正我的手也痒了!就这么决定!」

铁爪站起来向朱牙拱手。「多谢你,老总。」

「不要感谢我。」朱牙挥挥手。「这不单是为了报仇,这是公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施达芳把「屠房」门生的名册取来,摊开放在圆桌上。众人开始商讨人手的调编。

老俞伯表面仍然沉静,但思绪已经沉浸在沸腾的阴谋中。

他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整个策略很快便成形了:一待主力军离城,便着手进行刺杀朱牙。可以佯装成「丰义隆」的偷袭者,或是在刺杀成功后再发放假消息——反正朱牙一死,「大屠房」的指挥权就落在老俞伯手上。然而关键是要先搞掉老二阿桑。这个偈剌族人触觉之敏锐,身为多年战友的老俞伯自然清楚不过。要设法把他诱离朱牙身旁。

刺杀朱老总成功后,仍然领军在外的铁爪便成为大患。铁爪比他两个弟弟聪明得多,却又同样的死心眼儿。要骗倒他太困难了。铁爪在帮中又拥有无比的声望——当帮会陷入叛变混乱时,声望这东西所能产生的作用是不可预料的。老俞伯绝不想自己辛苦经营的成果在最后奉送给铁爪,更不希望因为冲突延长而令「丰义隆」坐享其成。

——对不起,老四。看来我们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老俞伯把目光从铁爪转到吹风脸上。他知道必须要藉助吹风来对付铁爪。他有绝对信心拉拢这个独眼的三弟。

老俞伯的视线又转向朱牙。朱牙全神与铁爪商讨,似乎对老俞伯的注视浑然不觉。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老俞伯想。虽然说这是极合理的战略部署,但朱牙难道真的对老俞伯和黑狗没有戒心吗?还是他相信老俞伯不会在这外敌当前的关头进行叛变?

然而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了。老俞伯已不年轻,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即使明知是陷阱,老俞伯也不想就此放过。而且乘着对方的诱敌计策而一口气将之击溃的战例,过去也是多不胜数;只要把一切都算计无遗。

老俞伯这时很想抽一口烟,平静一下亢奋的心情。

◇◇◇◇

就在于润生与李兰曾经偷情许多次的那座大仓库里,此刻充溢了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的体味。

为了喂饱这一百九十三人,李兰足足忙了一整个下午。他们要分为四批吃饭,当最后一批吃完之后,吃最初一轮的那六十人又已开始感到饥饿。

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已许久没有吃得这样好。一个月来为了躲避差役和「屠房」的人,他们一天也难得吃到一碗冷稀粥。

这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都经过狄斌的严格挑选,当中骑兵、攻城兵、步弓手、探子兵都有,甚至有的也跟于润生他们一样进行过刺杀的任务。有属于「平乱军」的,也有从「勤王师」败阵中逃脱的。然而三年多的贫穷生活,已把过去壁垒间的敌意冲淡了。今天他们只想为自己而战斗。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到这里来。

于润生带领龙拜、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吴朝翼、叶毅进入仓库。众腥冷儿立时交相窃语。

镰首扫视这一百九十三人,然后把视线投向狄斌。

——白豆,我为你感到骄傲。

狄斌却没有察觉镰首的注视,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于润生。没有于润生的嘉许,狄斌无法确认自己这次的工作是否完全成功。但自从回来以后,于润生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龙拜兴奋地检视这些新招纳的部下,权力感在胸中激荡。纵然知道「屠房」拥有百倍于此的兵力,龙拜却毫无畏惧。他恨不得立时就抓起弓箭,乘夜带着这群好手向漂城进击。他已在想象自己的铁杆黑羽长箭如何贯穿朱牙的颈项——正如当天贯穿「勤王师」先锋将领万群立的颈项一样。

齐楚却始终一副忧愁的表情。他最担心的也就是兵力的大差距。虽然他们背后有「丰义隆」支持,但「屠房」却在人数上拥有极大余裕,兼且据有漂城的地利。他们只能依靠奇袭。

齐楚清楚知悉于润生腹中的奇袭战略——他也有参与策划。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是牵涉的环节太多了。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正确执行。拥有坚厚实力的「屠房」容许犯错——甚至犯错好几次;然而他们不容有失。任何一节出错就是全军覆没。没有第二次机会。

葛元升一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于润生站在一个木箱上,轻轻抬起左手。这个小小的动作令所有人静默下来。

他说话时闭着眼睛。

「我的名字叫于润生。你们有的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还有我的结义兄弟,跟大家一样是腥冷儿。天人共弃的腥冷儿。」

「我今天只想跟大家说两件事。第一件我想大家心里都已经清楚:一天有『屠房』在,我们就不能活在漂城。」

「漂城是什么?假如我们是树木,漂城就是泥土;假如我们是鱼儿,漂城就是水。你们以为自己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回家乡的田地干活去?到别的城镇继续乞丐般的生活?是的,那样或许能保证多活十年、二十年。然后到死的那一天为止,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悔恨自己错失了一个多么贵重的机会。」

「从前在军队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打仗。现在我却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跟『屠房』打仗。为了吃饭。为了喝酒。为了女人。为了钱……」

于润生这时睁开眼来。那两股异采震慑在场每一个人。

「……还有,为了证明我们比他们强。证明我们更配当漂城的主人。把对方惊慌失措的脸庞砍个稀烂,踏在渗满敌人鲜血的土地上,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

狄斌的身体悸动了一记。他一向都对于润生怀着畏惧,但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感受到于润生可怖、野性的一面。

——从此以后狄斌时常想起于润生说这几句话时的那副神情。直至三十年后。

接着于润生和齐楚着手整编这一百九十三人。

首先是弓矢队,共四十七人,理所当然由龙拜率领和调练。硬弓和箭枝早已从岱镇送到,每一张弓都经过龙拜的修整和调节,每一根箭的箭杆和羽毛都经过他仔细地检查。箭簇全被镰首打磨得锋锐,敌人即使穿着鞄甲也无法抵挡。

其次是骑兵队。原本能担当骑兵的有六十九人,可惜「丰义隆」拨来的战马只有四十匹。其中最壮的一匹亦要留给负责指挥的镰首骑乘。由于无法提供足够粮草,这四十匹马仍留在岱镇。

阵容最庞大的是攻城队,共计一百零七人,其中七十八人真正具有攻城经验,其余要在今后加紧练习。他们将是进攻「大屠房」的主力。于润生宣布这支最重要的部队由狄斌指挥,吴朝翼作副手。

狄斌愕然地瞧着于润生,于润生却没有看他。

「还有……」于润生说:「三支部队的总指挥也由白豆负责。当他要指挥整个进攻时,攻城的一路兵由吴朝翼暂代统领。」

龙拜感到一阵微微的不快。他始终是老二。

「老大,你呢?」龙拜说话时尽量让语气显得淡然。「不是由你来统领大局吗?」

「我要担当庞文英的军师。老四也要跟我一起去。」他指一指齐楚。「老四不大适合阵前指挥。我必须待在庞文英身旁。我要确保知道岱镇『丰义隆』那方面的动向,让他们配合我们的行动。否则就是我们把朱牙的脑袋割了下来,把『大屠房』占领了,也只会成为被围打的孤军。」

他转向叶毅。「小叶,你负责把我的指示传达给白豆,和把漂城的战情传达给我。这是最危险的差事。你只有一个人、一匹马,随时会给『屠房』的人截击。你将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回岱镇和漂城。马儿若是累死了你就得用脚跑。你做得到吗?」

叶毅连眼也没有眨一眨,用力地点头。

「好。」于润生朝向葛元升。「老三,待会我便安排你回漂城。」

「什么?」龙拜抢着呼叫。葛元升反倒没有抬一抬红色的眉毛。

于润生没有理会龙拜。「老三,你必定要回城,我有重要的差事交托给你。就躲在上次的地方。我会用『丰义隆』留在城里的探子,告诉你要干什么。」

葛元升点点头,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事实上于润生还有一个秘密的理由,不能把葛元升留在农庄。这个理由他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

「老大,刚才你说过有两件事要说。第二件呢?」齐楚问。他的心思总是最细密。

「对……」于润生沉默了一会,转身再次朝向一百九十三名部下。「还有一件事要说:不要以为我是『丰义隆』的人。我们——我是说包括你们在内——都不是为了『丰义隆』战斗。胜利以后,我们将会拥有自己的帮会。」

仓库内一阵哄动。除了仍是毫不在乎的葛元升外,几个结义兄弟的脸色都变了。齐楚固然想过这种事情,但他不能相信会这么快发生。

「老……老大……」龙拜轻声说:「这个……『丰义隆』不会……同意吧?……」

「老二!」于润生一把抓着龙拜的臂胳。「不要再这样好吗?你的于老大什么时候骗过你?什么时候说过毫无把握的大话?」

「没……没有……」龙拜把于润生的手掌摔开。

「我连帮会的名字也决定了。」于润生双手叉着腰,傲然地抬高头脸。他很少这样表露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他实在无法自已。

「就叫『大树堂』。」

第二章 诸法空相

那六个曾经喝下彼此鲜血的男人,在田陌上伫立成一线,仰首观看明澄的秋夜天空。星星密聚得似乎带着重量,无规律地悬浮在黑暗的穹苍。十二只眼瞳反射出尖针似的微细光华。

「白豆。」镰首从衣襟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塞进狄斌的掌心。「我说过,在你带着百名部下回来后便送你一份礼物。这是你的。」

「白豆可带了两百人回来呵!」龙拜笑着说。「那么礼物该有两份!」

狄斌笑了笑,打开掌心看看。那是一个只有指头大小的木雕佛像——跟镰首过去雕的一样,没有脸孔。佛像两侧贯穿了一个小洞孔,穿着一根细绳。

「这是护身符。」镰首说。「把它戴在颈上,刀子砍不伤你。」

「好漂亮。」狄斌仔细地欣赏这细小护符的雕刻。无法想象镰首的粗壮手指会拥有这么精巧的工艺。

「我也要一个!」龙拜向镰首伸手讨。

「二哥,你用不着。」镰首把护符取过,替狄斌系到颈项上。「你的弓就是你的护身符,用不着别的。」

狄斌伸手抚摸胸前的护符,感到一股无由的暖意。

「五哥,多谢。」

镰首拍拍他的肩膊。

「白豆。」于润生仍然仰视着天空。「你怕不怕?」

狄斌收起了笑容。「我有五哥送这东西,我不怕。」

「好。」于润生微笑。「老四,你呢?」

「在这里,我是最没资格说怕的一个。」齐楚的脸容微带歉意。「兄弟们,要好好保重。」

于润生没有再问其余三个人。他知道他们从来对屠房毫无惧怕。

「好吧。老三要上路了。」于润生把脸朝向葛元升,伸手为他理顺被秋风卷得纷乱的赤发,然后握住那只用来握「杀草」的手掌。「下次我们六兄弟再齐聚,就是在漂城里庆祝胜利的时候。」

其他四人也一一把手掌叠上去握紧。于润生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活命的保证。然而要是没有这个信念,死亡的可能性反而会更大。

「老大,为什么要叫『大树堂』?」龙拜问。

「是老五提议的。你问他。」

镰首的眼神变得迷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作梦看见一座森林……一座发光的森林……还有每一次杀人时我也看见它……然后我便忽然想起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名字。」齐楚说。

「嗯。不识字的也很容易牢记着。」龙拜也点点头。

葛元升突然把手抽出来。他握拳向兄弟们摇了一下,又拍拍腰带上的「杀草」,然后转身往漂城的方向迈步。

五人都没有再说话,目送着葛元升的背影远去。他们并不太担心。葛元升是一个不用别人担心的男人,正如没有人会担心一柄刀子有危险。

当中只有于润生的心情比较复杂。无力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然而他确实想不到日后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他只知道现在纠缠着葛元升的那种力量是无从控制的。在战斗时这种力量带来了无穷的帮助;然而胜利以后又如何?……

◇◇◇◇

「老三,你已没有选择了。」老俞伯的说话夹带着白烟,从干枯的嘴唇吐出来。「错失了这次机会,你将要后悔至死——那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吹风三爷在他私邸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看看正悠闲抽烟的老俞伯,又看看神色凝重、交抱双臂的黑狗。这两个结义兄弟深夜突然秘密来访,已令他感到不祥。交谈只是肯定了他的预感正确。

「你怎么知道,朱老总确实晓得我们……当年的计划?」

「对于朱牙这个人,你应该跟我一样熟悉吧。」老俞伯说。「也许他不晓得。可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这个『也许』上面吗?」

「可是『丰义隆』又如何?那些北佬还在岱镇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出了事……」吹风把独眼掩藏在手掌里。

「『丰义隆』要的不过是运盐的通道而已。」黑狗说。「我们完事以后,马上跟庞文英和解。」

「这么做,漂城的人,还有下面的弟子会怎么说我们?」

「老三,你还不明白吗?」老俞伯把烟杆里已燃尽的残灰拍出。灰粒掉到地上,立时粉碎。「名声这玩意儿是用权势和金银堆砌出来的。我们握住这两种东西便足够了。」

吹风没有再问。他苦苦思索着。数年前他确实曾跟老俞伯、阴七、黑狗共同密谋推翻朱牙,却因「丰义隆」入侵漂城而搁置。这是抹不去的事实。吹风原以为这事情已不再重要——当然他没有天真得去忘记它,而是想一直拖下去,直至朱牙、老俞伯或自己任何一人老死……然而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在战争里可以有中立的一方,在叛变中则永不可能。老俞伯没有说错。吹风已经没有选择。

当老俞伯和黑狗看见吹风脸庞突然泛起杀气时,他们知道这次游说成功了。

◇◇◇◇

「兴云馆」大厅的一面漆白墙壁上绘画着一幅偌大的地图,范围包括了漂城方圆二十里以内,标示极为仔细,高低地势与树林的分布,所有官道、支道与漂河的每一个弯角都忠实地绘画其上。正中央的漂城是一个以朱漆绘成的四方框,中央打了一个交叉标志。

左面另一幅墙壁上则绘有整个漂城的屋宇街道分布图。红色交叉标志也在这幅地图上出现,分别标示着「大屠房」、知事府、巡检房、兵营和各城门。

「大屠房」所在的壁面有一道小裂缝。是庞文英一拳擂下去的结果。

于润生与齐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两幅地图。然而即使没有了它们,齐楚也对所有地势、街巷的每一细节了然于心。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棋盘而已。

花雀五只略看了地图几眼,便自顾小口地呷起酒来。他根本不在乎。这次战斗他只担当危险性最低的岗位,而只要他继续把情报网抓紧,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

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已在这厅堂里共同渡过了许多天,谋划各种的战术,地图也早已记牢了,此刻亦没有再多看一眼。

只有庞文英仍专注地凝视地图上那细小的、红色的漂城。

「润生……」庞文英询问他的新任军师:「……你有什么看法?」

根据漂城送回来的情报,屠房的大侵攻已经决定了,目前正在编集人马,最迟数天便将出兵。

获得这消息后,庞文英马上派出快马使者,催促从首都来援的三百名精锐尽快赶至岱镇。

「义父!」花雀五抢着说:「我看今次敌方领兵的又是那个可恶的铁爪!这家伙难缠得紧。而且『屠房』人多,他们动员攻过来的人数恐怕要比我们多一倍,我看还是不如先避其锋,撤到更远的地方蓄养实力;他们远道来进攻,早晚人困马疲,非要撤兵不可,我们就等他们撤退之时乘势追击,杀个片甲不留!」花雀五说完后得意地微笑。

「五儿,这计策本来不错……」当花雀五听见这句话时,心顿时冷了下来。庞文英继续说:「……可是对方真的会『人困马疲』吗?不要低估铁爪这家伙。我要是他就乘势先抢了岱镇,休息一天后再往我们的所在进攻。到时难道我们又撤到更远的地方吗?然后一步一步地被赶回京都?」

「我想『屠房』来进攻的人数不致比我们多出一倍。」文四喜说。「『屠房』虽号称弟子六千人,实际上大约只有四千;其中又只有半数是真正的『屠房』直系人马,其他混饭吃的,『屠房』不能使动他们出城作战。所以我估计,这次来袭的『屠房』人马断不可能超过一千两百人——朱牙有必要把相当的兵力留驻在漂城,以防万一。」

「这么说,我们可以奇兵制胜。」庞文英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漂城与岱镇间的官道移动。「这一路上,我们设定四路伏兵。兵辰、晓阳、陆隼、文四喜各领一路,等待对方的队伍进入后便一同发动,把对方的长列切断分割,我再从岱镇出击,逐股击破!」

这是庞文英向来的得意战法,虽然己方会有一定损失,但要是成功,把敌人主力完全歼灭的机会极大。

正当所有人都在沉思时,于润生才第一次说话。「这是极佳的阵式。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不要等『屠房』的队伍进入时袭击。等待他们撤退之时。」

「撤退?」花雀五冷笑。「你在说什么?他们怎会撤退?」

「『大屠房』若被攻占,他们必定急于回师救援。」于润生自信地微笑。「就等他们匆忙撤走时,我方的伏兵一股接一股从横方切入。一战即退就可以了,只需要令敌阵慌乱。然后庞爷再从后出兵,集结其他伏兵队伍自后追击。他们有命回到漂城的人相信不足三成。」

「哈哈!」花雀五夸张地笑着。「凭你那两百人要攻占『大屠房』吗?你在他妈的作梦!」

「不错。我在梦中看见那情景许多次了。」于润生没有皱一皱眉头。「不过这战法有一个条件:我的兄弟必须夜袭。」

「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边必定要把铁爪的队伍拖至入黑?」文四喜问。「那可以用江掌柜刚才的战术,先避其锋,弃守岱镇而转驻到别处。『屠房』的队伍一进了岱镇,许多人一定大肆抢掠,铁爪也必要花点时间把镇里搜查清楚。」

「润生,你真的有这个信心?」庞文英问。他固然了解于润生绝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是仍无法摆脱忧虑。「刚才四喜也已说过,朱牙一定留下不少人在城里……」

「有的。因为那将是『屠房』暴露出弱点的时候。他们真正能动用的城内人马将不会超过六百人。」

回答的并不是于润生,而是突然进入的章帅。他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文士衣服,手里轻轻挥舞着折合的纸扇。

这是于润生第一次看见这个首都黑道的传说人物。

章帅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于润生知道,「咒军师」章帅十四岁已加盟「丰义隆」,二十八岁——也就是于润生现在的年龄——便登上祭酒之位,统领「丰义隆」六分之一的势力。

于润生特别留意章帅那棕色而微微发亮的短须。当章帅微笑时,唇上的须也弯成自信的形状。

两人四目交投只短短的一会儿,却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他跟我是同一类人。

每一次章帅出现,「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所有人——包括于润生——都嗅到危险的空气。

「此话……」庞文英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何来?」

「那一天『大屠房』将会发生叛变。首先『屠房』将会失去最少一个领导人物,然后城里『屠房』的人都会因为迷惑、忧心而士气大降。许多人会整夜闭门不出,不愿卷入内斗之中。不论叛变是否成功,『大屠房』的主人是谁,都将难以指挥底层的人马。」

章帅说的全是于润生心中所想。当然,于润生仍握有许多王牌,是章帅暂时无从得知的。

「为……为什么『屠房』会有叛变?」花雀五不可置信地问。「还挑在这个时间?」

「只有一个原因:老俞伯。」于润生接着回答:「他必定会留在城里。主力队伍离城出击,这是他推翻朱牙的黄金机会。」

「等一等。」庞文英说。「你又怎么知道老俞伯跟朱牙不和?不错,我们的探子确实查出两人不咬弦,但他们不至于要冒险,急于在这个时候决裂吧?」

「『屠房』拖了这么久才出兵打我们,已经显示『大屠房』里有分歧。也许不致于要立时翻脸,可是老俞伯一定在忧虑:假如『丰义隆』被消灭,在没有了外敌以后,朱牙必会把矛头指向内部作肃清。相信老俞伯已认定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白白放过。」

庞文英沉默着,细心思考于润生和章帅的推断。不错,可能性确实很大。那么铁爪两兄弟又会属于叛变哪一方?庞文英只希望铁爪在失败的那一方。他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左锋和童暮城战死的阴影仍存在庞文英心里。

——「屠房」出兵远征之日,就是它内部分裂之时吗?……也就是我们与「屠房」最后决战的日子……

那个宿命的日子,将同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

十一月初七。早上。

「挖心」铁爪四爷在「大屠房」议事厅的巨大神坛前默默上香,然后闭目合什。他祈求神明赐予他一颗平静的心。他知道自己太奢望了。

——既然如此,就赐给我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吧。

铁爪睁开眼睛,眼球表面像蒙上了薄薄一层无机的物质,眼神不透露任何情感。

神已应许了他的祈求。

漂城知事查嵩仍拥抱着赤裸的宁小语酣睡。这个多月来他都很晚起来。查嵩并不笨,他知道宁小语就像水蛭一样,每夜把他的精力一点一滴地吸啜。可是他舍不得。每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开始期待晚上的来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欲求。日间他把工作都丢给文书官和总巡检滕翊代行,然后计划着新的做爱方式。每一夜他既是皇帝也是囚徒。

终于查嵩也醒过来了。腰肢和双腿仍感到酸麻。他仍然躺着,手指在宁小语柔滑的肩膊上来回磨擦。

他知道今天是「屠房」出征的日子。对于这事情他并不太着紧——只要是在城外交战就可以了。就听庞文英的话,站在一旁观看吧。他已透过滕翊向众役头下令:不论他们与「屠房」多亲近也好,这事亦不得插手,除非战火蔓延到漂城里来。守城军的统领们也收到同样的指令。

他在猜想哪一方会获胜。大概是「屠房」吧。以「屠房」的根基与兵力,查嵩想不到会有什么输的理由……

「剥皮」老俞伯大爷还没天亮便已起床。这一夜他睡得很浅,连在梦中都在盘算整个计划有没有破绽。就是这一天。不是朱牙死就是他亡。在权力的战场上是没有中立地带的。

「缚绳」黑狗八爷整夜没有睡过,这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夜。他比老俞伯要紧张,他知道若是事情败露,朱牙的人会在深夜「来访」。看见朝阳时黑狗松了一口气。

而明天的太阳呢?……

狄斌无法咽下早点——在战场时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除此之外他仍觉得精神饱满。「屠房」出兵的情报早已经从岱镇那边送来了——这么庞大的行动不可能瞒过「丰义隆」布在漂城里的眼线。

他没有向两百名部下公布这消息,只下令取消早上的操练,好让他们蓄养精力。腥冷儿们乐得休息。几个不怕冷的家伙在鱼塘里游泳。当然也有老兵察觉到战斗已临近。狄斌心想,还是告诉所有人吧,以免在部队里造成不安。

一想起于润生交托的重要使命,狄斌紧张得手指也发麻了。他知道二哥龙拜一定对于润生的安排有些不满——毕竟他是老二。可是于老大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狄斌心里渴望自动退下来让龙拜指挥,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阵前易将不单损害军心,也削弱了于老大的威信。

齐楚呆坐在床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所有布局都已被庞文英接纳;可是他同样地紧张。他知道实战不同下棋:敌对的不只有两方;而每一方在盘算以有限的棋子杀败对手的同时,也在寻求趁对方不察而连下两着、三着的作弊机会。

——也许不应该把这叫「作弊」。战争是没有规则的,没有规则就没有犯规的人。

齐楚瞧瞧邻床。于润生早起床了,不知到了哪儿去。

雷义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巡检房报到的人——因为他就在巡检房里睡。为了保持威信的关系,他不可能再住在那所破房子。自当上代役头以来,他已积累了颇可观的贿款,即使不能搬到桐台,最少也可以在善南街或正中路买一幢不错的新房子。可是他没有找地方住,他无法说服自己花这些脏钱去享受,于是他索性就在巡检房内的客房居住。

他仍然在坚守自己道德的最后防线:干这一切只为了漂城的长治久安。

雷义在三天前已接到于润生的指示。最初他对于润生所估计的形势半信半疑,然而这几天的情况有点明朗了。雷义感叹自己没有看错于润生。

——彻底改变漂城秩序的日子就是今天吗?……

庞文英坐在「兴云馆」的厅堂里,对壁上地图的兵力布置作最后检视。这片南方的土地上,他宁可让「屠房」把他的首级挂在旗杆上,也不愿带着屈辱回首都。

令他感到泰然的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再看见燕天还——在冥府里与燕天还重聚,或是在人间目睹一个新的燕天还诞生。

躲在鸡围破庙里的葛元升,再一次细阅那片薄纸。是「丰义隆」探子昨夜送来、于润生亲笔书写的指令。

然后葛元升把纸片撕成八份,逐一吞进肚子里。

他摸出腰间的灰布包,慢慢地把布帛解开,拔出刃身永远晶亮无瑕的「杀草」。他把刃锋轻轻按在眉心处,然后缓缓往右刮过去。红色的眉毛飘落。

李兰跟三个帮闲的农妇在准备二百人份的中餐。她庆幸每天都有这沉重的差事,让她不用胡想丈夫的事情。

她却已知道「事情」快将发生了——狄斌没有吃早饭已证明这一点。她继续努力不让自己去想。

她明白,要当于润生的妻子就得有这样的本事……

镰首盘膝坐在仓库的屋顶上,低头凝视双手掌心那两个铁钉造成的创疤。

他无法忘怀那一天于老大说的话:

——把敌人彻底击杀,然后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世上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是吗?难道这就是生存的意义?看着你所痛恨的人死亡、受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镰首无法否定这个说法。每一次杀人时他都有一股轻松的释放感,然后那令他怀念的森林就会在脑里呈现。森林无比的平静,他甚至愿意一生都待在那树丛之间,让穿透枝叶撒下来的稀落阳光温暖身体……这无可否认是一种极端快乐的感觉……

然而难道要这样无止境地杀戮下去吗?不会有感到厌倦的一天吗?假如有一天再没有敌人又怎么办?快乐必须依附别人的痛苦而存在的吗?……

镰首脑海一片混乱,无法再想下去。就这样吧。既然想不透,暂且就按照目前的方式去生存。今夜将有许多获取那最高快乐的机会……

最高的快乐……镰首想起了樱儿。他不知道她到了哪儿——狄斌没有向他提起过找到樱儿的事。镰首并不怎么怀念她,她只是他试图寻找回忆的工具而已。镰首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样,就像每一次射精的感觉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