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计于润生的实力——毕竟曹功是庞文英器重的头领,不是个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侥幸的人。

曹功不是没有想过与于润生开战——尤其是对方进京还不足一个月,连脚步也没有站稳的时候。以现时的兵力来说,曹功一方可说是压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确定己方的胜利要付出多少代价——单是那个镰首就十分难缠。更令他担心的是,容玉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平息纠纷」的名义直接插手。

他已下了决定:首要是争取成为何太师认可的继承者。一旦确立那个地位,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光是借助太师府那近乎没有限制的庞大政治力量,剿灭于润生的势力就如捺死一堆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识京都的可怕……

曹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得把眼前这事情做好。他抬头看看半隐在云雾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知道这些不断聚集在首都伸冤的农民,令朝廷大感头痛。东都府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放让各地平民「进状」申诉,原本只是开国以来订立的象征性政令,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有的也只寥寥十数宗,亦不过发些公文,责令地方官府调查而已,结果如何则从不过问。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灯火吸引飞蛾般,引来如此众多的伸冤者;他们更长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两个相连的贫民区,不管衙门如何拖延也不肯回乡。

以何太师为首的朝廷文官当然极力掩饰隐瞒。那位对来生他界比对现世更有兴趣的年轻皇帝,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可是伸冤的农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渐渐挂不住……是时候来一次「清场」了。

——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曹功在出发前已把计划告知手下:先扮成农民发出不满的哄动,吸引部分真农民附和起来;接着引起推撞,继而拿几个农民来殴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紧;把火煽起来后就马上撤退。藏在衙门里和邻近街道的禁军自会适时出现「善后」……

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曹功开始搜寻适合的起哄地点。既不能距离出口太远,也要找人群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轻的农民较多的地方,他们容易冲动……手下们都藏着护身的兵刃,但非到无法脱身时不会拔出来,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着人丛,忽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足十尺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很容易便看得见,因为他比四周那些干瘦的农民最少高出一个头。他的头脸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来。

那个人正盯着他。

他想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对敌方帮会的伏击时一样……

「他……好像……」身后的手下也留意到那个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声呼叫。

——不错,好像是……

那个人把斗篷掀开来,露出凸出在额顶上那乌黑的胎记。

——镰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时指向镰首,合呼出一记短促的惊叫。四周的农民马上全把脸转过来注视他们。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功与手下们五十四只眼睛,全都集中注视着镰首的黑脸,而没有留意来自后方的赤足奔跑声。

一个怎么看也像乡巴农民的男人赤着两条毛腿,在人丛间跑了七、八步,然后如猿猴般猛力纵起——

身体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功感觉到一团热暖的东西朝自己后脑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扭转头颈,已感觉到双肩各有一股重压。

然后是肩颈肌肉被擒住的感觉——是那个男人的一双赤足踏在他肩上,长得古怪的足趾如兽爪般抓紧。

只剩一条腿的曹功无法承受这股重压,身体向前仆倒。

男人双足乘势巧妙地挪移,变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继续发力向下猛烈蹲压。曹功来不及伸手支撑,脸庞重重摔在广场冷硬的石砌地砖,鼻骨立时歪裂,鼻孔冒血。

蹲骑在他背项上的男人双手合握高举过头。人们这才看见,男人拿着一块比人头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运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两膝之间狠狠砸下——

在场许多人平生第一次听见,人类头骨被压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低沉。

以曹功的头颅为圆心,广场的地面散溅出一幅如太阳般的血红图案。

男人放下沾满鲜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尸身作跳台再次跃起,然后在农民之间以惊人的速度穿插奔逃,却没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丰义隆」汉子全都像给钉死在地面般,没有移动半步。一切突变实在发生得太快——从发现镰首,直至那凶手离开曹功的尸体,他们没有人眨眼超过四次。

只有一个最接近曹功的护卫来得及反应。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凶手追过去。

镰首如铁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举刀刺向镰首的腹部。

刀尖到达镰首的衣服数寸前无法再前进——镰首像跟对方心灵相通般,右手准确无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镰首踏前半步,左掌砍击那护卫伸直的肘弯内侧,那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时反转了方向,镰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护卫的胸口。

镰首杀人的动作轻松得就像在搔痒。

他伸出刺满荆棘图案的左手,指向地上两具尸体,然后瞧着那二十五个活人,略一摇头。

——别来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头顶,然后转身隐没在惊惶的农民之间。

这时在广场边沿开始传来马蹄声,前方衙门的正门也打开来。农民们看见门里整齐排列着明亮的刀枪。

——在首都军队陆续出现,展开「清场」的工作时,枣七和镰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广场附近、由陆隼负责驾驶的马车。

◇◇◇◇

挂在颈项上那个细小的佛像护符,因为抚摸得太多,雕刻已变得平滑模糊。木质因为长期吸收体汗而变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贫民窟的街心,不经意地轻抚胸前这佛像,悲怜的眼神瞧向四周。

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里的日子。可是当年他们终究还有象样的屋子可住。而这里聚居的外地农民,只有用薄得像纸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还要像蜂窝般密麻麻挤在那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气比漂城冷得多,他想象不到他们如何渡过冬天。

有的农民再无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别人的屋顶上。最稠密的是东面那一带,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层,四周满布着蛛网般的绳索木梯;有些角落倾斜了,就随便找根木头钉在下面支撑着;似乎只要风稍大一点就要一口气塌下来;木材因为雨雾而发胀变软,所有屋子结合起来仿佛一只会呼吸的庞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着腥臭的肚子里……

这天仍留在屋内没有到广场的,都是因患病或残废而走不动的人。偶尔有几个农民发现了狄斌这个外来者,都以惊恐而绝望的眼神窥视着他。

这些外来伸冤的农民,当然还未至于把整个武昌坊和接邻的合和坊都占据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儿。狄斌很清楚这一点:贫民窟是每一个城市必然生长出的毒瘤。不管是多么繁荣的城市。不管是漂城还是首都。

矮壮得像颗铁球的田阿火交叠着双手,紧随在狄六爷身旁。

「六爷……想不到京都里也有这种地方。」田阿火搔搔头脸。「我还以为,皇帝老子脚边的屋子,他妈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这是什么世道……」

狄斌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一个在垃圾堆中寻找剩饭的老人。

——简直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们仅有的东西也夺去吗……

然后他听到了:西面隔在一条街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急密的铃声,迅速接近又再远去——是一匹挂着铃铛的快马疾驰而过。

那就是信号。

五哥和枣七那边已经完事了吗?……

田阿火瞧着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闭着眼睛,双拳在大腿侧握得血管贲起。

「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于润生的声音再次在他心里响起。「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没有犹疑的余地。

「点火。」

正午时分,东都府武昌坊与合和坊内总共十七处地点,同时燃烧起熊熊烈火。

◇◇◇◇

根据正史记载,这一年春季发生的「东都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完全扑灭,武昌、合和两坊被彻底夷为焦土败瓦,死者三百四十余人。

大火起因于半刻之前,聚集在东都府衙门前广场的外省流民爆发流血斗殴,禁军出动了三百兵马镇压平暴,期间逃逸的暴民遂纵火抢掠泄愤。从暴动发起至大火熄灭为止,军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余名暴民,经审判后于三个月内一律处斩。

大火后受伤、患病、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并无统计。后按坊间稗史记录,有一于姓药商出资赈灾,施派药品、衣服、米粮等达百日之久,传为佳话。

◇◇◇◇

千载谷丰登

忠义贯乾坤

气运永昌隆

日月鉴此盟

黄纸中央以朱砂书写了这首似通非通的诗,四周绘画着花纹般的弯曲符咒。纸张最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与生年月日。

刚被斩断的雄鸡颈项流淌出鲜血,混进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只手伸进碗里沾上血酒,再往黄纸弹下数滴。

黄纸被送往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白蜡烛上点燃,然后马上投入一个大铜盆,顷刻间化作灰烬。

一本外表十分残旧、以细绳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册给打开来,揭到中央还没有写满的一页,在烛光下扬起了一股微尘。另一只手掌提笔蘸墨,在空白处添上刚才写在黄纸上的那个名字:

「于润生」。

◇◇◇◇

位处东都府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是一座比任何人想象还要残旧矮小的建筑物,与「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私盐生意遍达六州的显赫地位甚不相称。

然而它就是四十七年前第一代老板韩东的发迹之地,可见当年开帮立道之艰辛。许多年来经过无数修葺,但主要的建筑格局并没有大改变而保存至今,原因当然是避免破坏帮会的气运。

「丰义隆」日常运作的事务,早已全部转移到西都府那边的「凤翔坊分行」——那是一座比总行大上八倍、坚固雄伟的两层建筑,单是住宿在「内院」的部下已达五十人,素有「第一分行」之称。

而总行这儿平日已不开门,只留下四名老帮众负责日常打理。凡举行如「开册」等重要仪式时才会使用。

于润生在章帅的引领之下,登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每一步都发出木板磨擦的响声。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红印,是刚才「登册」仪式时用那混有鸡血的酒捺上去的。

章帅是这次仪式的执行人。他穿着一袭半僧半道的古怪长袍,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脸容跟刚才进行仪轨时一样木无表情——这次仪式容玉山父子也有来观看,他不想让他们看出他和于润生的特殊关系。容氏父子似乎没有异样,看完仪式后跟于润生说了几句恭贺的话就离去。

到了二楼,章帅把一道窄小的木门打开,然后朝于润生招招手。于润生点点头跨进门内。

于是他终于与韩老板见面了。

书房里颇是昏暗,只有几道纸窗透入阳光,微尘在光柱之中静静飘浮。房间的最深处有一张书桌,桌面空空如也,显然很久没有人使用。

桌后有一个端坐的人影。

于润生进到房间中央,半跪在地上,朝那个人影低头。

「起来。」声音柔软得令人无法与一位黑道霸者联想在一起。「抱歉无法起身迎接你。自从那次大病后,我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再动了。」

「韩老板不必为任何人站起来。」于润生起立,直视那人影。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才看得清韩老板的面目:一张白净而红润的圆脸,没有蓄胡须,眉毛也十分稀疏;耳朵、鼻子和嘴巴都长得细小,在占相学说上绝不是手握大权的特征;单眼皮的双目细长,眼瞳大而眼白少,显得有点混浊;整张脸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带着予人安慰的一股慈祥气息。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爷爷坐在这里的样子。」韩亮的细目四周看看,又伸手轻抚一下桌子。「那时候我不敢进来这个房间,只是站在门外偷看。常常有许多人在这里出入。每一个进来时都带着焦急的表情,也大多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去。我常常在想:这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吸引那么多人进来?」

「后来爷爷去世了。这个房间的主人变为我的爹。这时候我也长大了,已明白许多关于生意的事情。我看见那些进来这房间的人比从前还要焦急,但离去时却没有那副满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们是亲生的父子,为什么会差这么远?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相信血统这回事。我虽然没有半个孩子,也不觉得遗憾。」

于润生回头瞧瞧章帅,又看着韩老板。「容祭酒的想法显然跟老板的不同。」

「『丰义隆』是我的心血。」韩亮伸掌按着胸口说。「它确是我爷爷创立的,可是他死时,『丰义隆』不过是京都几十个帮派里其中小小的一个;我爹更不用说。」

「像今天的『丰义隆』这样的帮会,过去从来没有;假若『丰义隆』倒下了,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这么壮大的事业,如果因为一个人的愚蠢想法而被毁掉——不管那个人曾经为它贡献了多少——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很庆幸,庞祭酒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材。啊,但愿他在土下安息。」

这些事情于润生早已知道,去年章帅透过花雀五传达了韩老板的意思。要不是有这么重大的契机出现在眼前,于润生不必决定刺杀庞文英——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庞文英心目中的继承人。而现在只是听韩老板亲自再一次允诺。

「我将会得到些什么?」于润生的询问异常直接。韩老板露出欣赏的表情。

「在一切平定之后,我将宣布退位,由章祭酒继任『丰义隆』老板。」韩亮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说。「而你则晋升祭酒之位。你的义兄弟也都论功赏赐各重要职司。在章帅一人之下,你将拥有指挥万人的权力。」

「我只是一个过渡的角色。」章帅补充说。「两年后我会正式宣布你为继承人。然后我将在五十五岁时逊位。这是韩老板的意思:为了保持『丰义隆』的活力。」

于润生沉默着。

「你还需要考虑吗?」韩亮微笑说。「难道你认为屈居在容小山之下,比我开出的条件还要好?」

「我是在想代价的问题。」于润生抚着唇上的须子。那动作有几分像章帅。「从我踏进这条路上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杀死一个人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承受杀死那个人所带来的后果。」

韩亮和章帅都明白,他所指的是大太监伦笑。政治的强大力量不是任何黑道中人能够承受的。

「这正好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韩老板抚弄着腕上的银手镯。「你到京都来,是为了继承庞祭酒拥有的一切,而不是仅仅他的府邸和部下吧?」

——当朝太师何泰极。能够与伦公公对抗的人就只有他。而能够取得何太师支持的也只有于润生。

于润生进入首都仅仅一个月,就站立在这场权力风暴的风眼位置上。

——虽然他早已有这样的准备。

◇◇◇◇

即使远在首都的黑道,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在南方的漂城有一个叫「拳王」的家伙。关于他的传闻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这些传闻只有一个共通的说法:

——他是一只杀不死的怪物。

这一年,首都的人终于亲身体验了这个传说的真实。

◇◇◇◇

桂慈坊接近镇德大道东侧的中段,交通便利,再加上它本是早期「旧城」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很自然发展成为首都最大的市集。

因为规划比较古老的关系,桂慈坊内的街道又狭窄又弯曲,布成一个迷宫模样。临街的房屋九成都是商贩店铺,卖蔬菜谷类的、肉食禽畜的、粮油杂货的、布料衣物的、器具家当的……等等各自聚集在同一区,井然有序。

在市集的外围则满布帐篷搭建的摊贩,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家制的甜糕饼、用四种动物内脏烹煮的浓汤、来历不明的旧桌椅、伪冒的玉石古玩、彩绘的春宫秘画……摊档的排列每天都在改变。今天你看见的这个贩子,明天再去同一地点也许就找不到。

每天傍晚时分,整个市集都收市以后,这些临时摊贩还没有离开。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已收拾一空的帐篷前,静静等候代表「二十八铺总盟」的「袋主」来收取规钱。

谁都知道桂慈坊市集就是「双么四」——「二十八铺总盟」在首都街头上的昵称——的根据地。他们每天派出八名「袋主」,各在肩上挂个装得下小孩的大布袋,沿街向这些摊贩每人收取二两七分的规钱——这个数目往往等于他们每天赚的一半。

不管你那天生意如何、生病或受伤了、死了老婆还是孩子……你交不出那二两七分,以后就不得再在市集摆摊子。没有讨价还价或拖欠的余地。要是你偷偷再来,在市集里被「二十八铺」的人看见,保准你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出市集的大牌坊。

这一天收市比往常要晚。天色还很亮,夏季已经悄悄接近。身为「袋主」之一的罗茂芬如常肩负着那个残旧的厚厚大布袋,沿着一个个帐摊走过去,点数每人交过来的规钱,然后抛进袋口里。

他很喜欢听银钱跌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对于「袋主」这份工作他异常地自豪。他从来没有伸手进袋子里偷钱,他觉得就是拥有这份自豪和忠诚,「二十八铺总盟」才能如此团结,在「丰义隆」的阴影底下生存这么多年。

罗茂芬继续在收钱,一边在想:上天对待我真好,不用怎么干活就每天都有钱花;虽说也是「道上」的人,但这工作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危险……大概我可以干到六十岁吧……

他微笑着低头,瞧瞧袋子里越积越多的银钱,头也不抬地伸掌向下一个收取。

握在手里的不是那熟悉的硬梆梆、重甸甸的东西。

而是柔软、湿润、微暖……

罗茂芬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

拿在手指间的是一只刚斩下来的耳朵。

罗茂芬惊吓得朝后跌倒。那袋子也翻过来,碎银与铜钱散落在污水遍布的地上。

他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去——

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他。

罗茂芬看了几眼才辨别出:那不是一只真的眼睛,而是一个绕着肚脐的刺青。

他沿着肚子向上看。那个赤裸上半身的人刚好背向太阳而立,罗茂芬只看得见他头脸的黑影。

——好巨大。

罗茂芬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座山。

◇◇◇◇

佟八云步进市集西门的三号巷口时,那视觉的震撼令他一阵晕眩。

三号巷是专门贩卖猪牛肉食的地区。「二十八铺」许多出身屠户的好手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整个桂慈坊市集镇守武力的第一关。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化作屠场。东歪西倒的帐子和招牌、店子的墙壁门板、铺石的狭窄巷道上……四周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鲜血。佟八云沿着巷子走进去,每一步都感觉到靴底被黏胶着。

目光可及之处就有七、八具尸体像死猪般躺着。有的断去手腿,有的暴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左边的水沟里滚落了一个头颅;道路中央散着一堆牙齿和指头;一只断掌仍握住钉在砧板上的切肉刀——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刀拔起就被斩断;还有被踏得稀烂的不明内脏……

首都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如此惨酷的血斗。

佟八云继续走了数步,才发现他的五个部下都没有跟随进来——他们全逃到巷口外俯身呕吐。

他拔出腰间一柄刃尖如弯钩、刃身宽达一个拳头的单手砍刀,左手又从后腰掏出一把形状粗糙的飞刀,往巷子里深入。

佟八云垂下头,专注地在地面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敌人离去的血脚印。

佟八云双眉一扬,紧咬着牙齿,右腮上那道三寸长的旧伤疤因为充血而发红。

脚印共有两列:一列的脚印异常长大,步幅亦比常人宽许多——显然是一个身材极高壮的男人;另外有一列细小得多,前掌部分的血迹深色得很——是用跑的来跟随那个高个子。

——只有两个人!

——不对。所有人都被杀伤在同样的兵刃、同样的重手法之下。

——出手的只有一人——那个高大的!

佟八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亢奋。身为「二十八铺总盟」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桩手」,他身体里战斗的血液在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很快便会跟这个敌人见面。

◇◇◇◇

洪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颤抖,背靠在货仓的木板墙上一动不动。

他吃力地压抑着呼吸的声音,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疯马一样狂乱跳动,仿佛快要从胸口爆炸开来。

在这「联昌水陆」的仓库里灯光昏暗——四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建材,为了防止火灾发生,灯火都尽量减少。「联昌水陆」预备在「东都大火」后的重建工程里大捞一笔,这个月从外地输进了大量物料。洪棚主持的这个仓库就是其中储存量最大的一个。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经混了二十多年。十五年前的帮会大战中他也在阵前为「联昌水陆」立过汗马功劳,才换来今天这个「仓主」的地位。许多年来他最爱教训年轻的部下:「咱们咧,这些走在道上的家伙,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于非命——你们都得有这个打算咧,要不现在就给我卷铺盖。」说时一脸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这一夜,他实在无法压抑那巨大的恐惧。

——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板壁也染湿了。呼吸平缓一点后,头脑才开始回复过来。他发现外面已经静下来。

——走了吗?

洪棚用最微细缓慢的动作侧过头,把右耳贴在板壁,探听仓库外面。确实已听不到任何声音。部下们都被杀尽了吗?他希望他们当中有些人逃得掉。就算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好……他开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门把——

在距离他鼻子不足三寸前,板壁被轰然洞穿,一段又长又尖的银白弯弧刀刃突进到仓库内!

洪棚不由自主发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双掌猛按板壁,朝仓库的深处没命似奔逃,被横放在地上的一条枕木绊倒了,重重摔在几叠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处割伤,他浑似未觉,只管爬起身子,然后惶恐地回头看。

那柄长弯刀「嗖」地一声消失了,空余板壁上一个菱形的小洞。

洞穴后面出现了一只眼睛,直视跪在地上的洪棚。那只眼睛的神情异常的凶厉,但在瞳孔深处带着一点有如看着将死之人的悲悯。

◇◇◇◇

自从黑道大势平定后,十五年来孙克刚的生活规律都没有改变过:每天从清晨到中午在石场干一个早上的活,然后与伙伴们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记」饭馆吃午饭,喝一斗淡酒。即使首都刮起风沙或下雪的日子也从不更改。

每天从石场走到「何老记」,孙克刚也必定经过镇德大道中段两尊「镇恶祀灵持护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两尊石像高达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剑,右法王持蛇鳞鞭,无生命的眼睛俯视着大道以南的所有车马行人。它们的雕凿工程孙克刚也有参与一份,每次经过时他都站着仰望它们一会儿,露出自豪的笑容。

劳动、米饭与淡酒——他深信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在石场里,他雕凿的方石与碑石比谁都工整。他相信人也是一样——规律是最重要的。

当年的黑道混战里,孙克刚是「隅方号」名声最响亮的战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里最崇敬的人,是曾经一度敌对的「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他敬佩的并非仅是庞文英的勇猛,而是庞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躯表现出这等勇猛。孙克刚当时已立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今年四十五岁,但外貌、身材和精力与三十岁时无异。

现今竖在城郊那庞文英的碑石,就是孙克刚亲手造的。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这天他又和五个「隅方号」的石匠伙伴一同坐在「何老记」中央的木桌前,把从不离身的铁锤搁在椅子旁,然后用他长满厚茧的双手拿起饭碗和筷子,准备吃第一口饭——

这时他看见镰首站在饭馆门前。

待在镰首身旁的是仍旧以布带缠扎额头和双拳的梁桩,他双手抱着一柄四尺多长的巨大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飞鸟头骨形状的银徽章。梁桩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够为「拳王」提刀是令人骄傲的事情。

在两人身后还有二、三十名「大树堂」的部众,把整个街道都封锁了。孙克刚看见这阵仗,知道「何老记」的后门必定也有人。

他把饭碗和筷子放下,看着镰首的脸。「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镰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获得的称号——原因当然就是他额上的黑点。「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先后遇袭,孙克刚早已听闻。

镰首没有回答。没有这个必要。谁也看得出他来干什么。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柜都呆呆地一动不动,他们都恨不得马上逃离饭馆。直至镰首举手挥了一下,他们立即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何老记」里就只剩下六个人。

镰首踏入门槛一步。除了孙克刚,其他五个石匠都已提起脚边的铁锤。

「我可以等你们先把饭吃完。」镰首说时并没有嘲弄的表情,他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