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季回暖得格外早,才二月末的空气已经带着闷意,一阵黏湿的感觉。可是,崔丁流汗不只是因为天气,也因为紧张。

「三条座/三十铺总盟」已经十多年没有筹备过如此大规模的动员了。崔丁年纪轻,没有怎么亲历过当年的首都黑道大战,但当年老爹崔延力保「联昌水陆」的战况如何凶险,少年的他仍印象深刻。

崔丁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蒙真发出的动员命令。下面虽然有佟八云和孙克刚协助组织人马,但要安排这次调动也不是容易。食宿和兵器方面倒还易办,最要命的是这次「三十铺」出动的兵力接近整个组织人数的七成,在备战期间仍要维持各种生意的正常运作才最困难。崔丁不得已,只好把许多较不重要的生意暂停了。当然他知道「三十铺」在这期间的损失,蒙真事后必定动用「丰义隆」的资源完全补偿。

比起许多「三条座」的老一辈,崔丁可说义无反顾地支持蒙真的指挥。他明白:「丰义隆」这条大鱼翻翻身子,首都黑道就涌起了轩然巨波,像「三十铺」这群小鱼若不顺着大鱼来游,只有给冲走的份。

经过一个月前「丰义隆」接位大典那起事件,谁都知道「三十铺总盟」是蒙真的一支亲兵。这事情并没有引起「丰义隆」内的反感——「三十铺」本来就是「丰义隆」的附庸,如今蒙真能够直接指挥,更显示了他的权威。

而「三十铺」成为「丰义隆」实质最大权力者的直系势力,在黑道上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崔丁当然知道:待一切形势都稳定下来后,蒙真把「三十铺」直接并入「丰义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得到合理的地位与回报就行了,帮会的招牌算得了什么?

崔丁这个「三十铺」副总管,已经在蒙真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干,他深信将来自己加盟「丰义隆」后,前途只会更加光明……

听了报告之后,崔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总账楼」的窗前,俯视那片不久前才令「三条座」的命运发生大转折的空地。

超过三百名「三十铺总盟」的战士已经齐集在空地上,其中以巴椎为首那群壮硕的石匠特别显眼,一个个的身体硬得就像他们每天雕凿的石块一样。「隅方号」的八十余名石匠几乎全数出动了,巴椎也是唯一亲自出阵的「三条座」头领。

佟八云当然也在人群中,亲手检查部众手上的兵器和身上的竹片护甲。崔丁知道,佟八云这一年来花了偌大的心血调练这群部下。上次杀不到「三眼」,佟八云足足在桂慈坊市集里喝了两天闷酒。现在机会又来了,他的情绪明显十分亢奋。

佟八云这时也看见了楼上的崔丁,他朝崔丁高高竖起拇指,表示一切准备都已完成。

只等「丰义隆凤翔坊分行」那头传来的进攻命令了。

「丰义隆」的人马也已在四处不同地点集结,崔丁当然不能确定数目,但他估计必定超过一千人。对手是那只已经名震首都的「怪物」,蒙真不会吝啬兵力。

在首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蒙真当已取得伦公公的批准。崔丁猜想,伦笑定然不喜欢这件事情。然而蒙真确实险遭刺杀,伦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这场战斗早已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崔丁听闻了,在首都的街巷里有人开出赌局。赌的当然不是「丰义隆」跟「大树堂」谁得胜,而是一旦开打「大树堂」能够挺多久。

又有另一名部下上了楼子来,向崔丁报告在首都街上的准备。从桂慈坊出发往武昌坊路途并不短,而为免造成混乱,所有人都只能徒步。因此,崔丁在路上预备了两个休息点,以尽量保持部下们在战斗前的体力。

「记着,有的家伙可能想喝酒壮胆,绝对不要给他们。只能喝水。」崔丁吩咐着说。

那名部下点点头又下楼去了。

这时崔丁听到楼下雷动的欢呼声,他马上走到窗前。

果然,三人骑马进入了空地,其中一个手里握着黑底金字的「丰」字小旗。「三十铺」的汉子个个把兵器提在手里,随时准备出发。那三骑却没有在空地上停留,继续驰来「总账楼」的正门。佟八云瞧着那三人在门前下马,心里感到不妥。

崔丁匆匆奔下楼,在地面的前堂迎接三名使者。

「是盟主——不,蒙祭酒下令进攻了吧?」崔丁心急地问,却发觉三人脸色沮丧。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握旗的那个人开口。

「蒙祭酒下令你们所有人解除武装,然后散去,各自继续平日的干活。」

「什么?」崔丁很少这样高声叱叫。「你在开什么玩笑?」

「『丰义隆』这边也是一样。」那使者叹了口气后说。「今天的进攻取消了。」

「改日子吗?」

使者摇头。「我也不知道。」

「总有原因吧?」崔丁的声音接近呻吟。「你要我怎么向外面这许多兄弟交待?」

「蒙祭酒也是不得已。」另一个使者回答。「刚才魏一石过来找他,带来了伦公公的命令:京都里一滴血都不许流,任何人都不得生乱,否则『铁血卫』就要做事了。」

崔丁脸色大变。「铁血卫」。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伦笑要求首都里绝对平静,也就是发生了关乎朝廷甚至皇帝老子的事情……

「又要打仗了,南方的乱军又来了。」

第三章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轻轻抚摸那顶跟随了他十八年的战盔,彭仕龙满怀感触。他蓦然了解当年陆英风的心情。

战盔的造型有如某种深海古鱼的头部,满布半像鳞片、半像尖棱的逆角,通体以薄铁打造,表面又镶了打磨得像黄金的铜片。

彭仕龙也不知道这顶头盔有多久的历史。是当年他父亲驱逐西北蛮族时,从敌将的首级上取下的。虽是如此不吉祥的来历,父亲却从此视为至宝,并传给了他这个继承父业的长子。

是时候了。两名侍从兵替他戴正了战盔,并缚好下颔的皮革带。彭仕龙提起佩剑,步出元帅的营帐,登上高大的战马。

在众参谋、传令兵和一百名亲卫重骑兵的包拱之下,一身澄亮金甲的「平乱大元帅」彭仕龙昂然出阵,策马离开中军帐营地的棚寨,进入了主力野战军的阵势中央。

他放眼望去,在前锋军的防线以外,藤州鹿野原遍地翠绿,一片春夏之交的蓬勃生机。但他深知再过不久,这片美丽的平原就要化为血肉激荡的场所。

战阵的正前面乃西南方向,清晰可见草原尽头的地平线。敌军还没有进入视界之内,然而皇军将士早已完成临战的准备。

二十万兵马的浩大军势在鹿野原东北部完全展开,前、中、左、右、游击五军布成了森严的迎击阵式。数千不同颜色的旌旗,在和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摇动。各种形状的戈矛长兵垂直高举,密密排列连成一里之长,远看有如一条反射着近午阳光的巨大长蛇。

就在前锋的盾阵之后,步弓军之间升起了一股股黑烟。是弓兵生起了炉子,准备开战时用以点燃火箭。

每一兵阵的战鼓手合和敲击出不徐不疾的节奏,动人心魄的鼓声在平原上回荡,掀动了所有将兵的情绪。

军阵的最外围,游骑兵策马来回巡弋,卷起一阵接一阵的尘雾。

彭仕龙与亲兵带着巨大的褚红帅旗出阵,随即在军中引起哄动。他高举提剑的左手,回应众兵的欢呼。

在阵中安顿后,他眺视众部的阵势,确定一切都按照他的指示布置后,这才满意地点头。

「元帅,看来士气很不错。」旁边另一骑的心腹军师杨逊兴奋地说。

彭仕龙没有表示赞同,只是继续眺望。他当然明白:如此庞大的军势里,将士互相感染,情绪必然高涨;但到了真正对敌交锋时,可能又变成另一回事。

——何况朝廷拖欠军饷的问题,到了今天还没有解决……

彭仕龙不是没有带领过这么大型的部队。当年「关中大会战」之后,就是他奉着圣旨(他当然知道实际上是伦公公的主意)接管陆英风的帅印。虽然当时战争已近尾声,他也曾领大军三次清剿敌方的残余,好歹也算是有了实战经验。

当然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够拜帅,靠的不是什么显赫战功,而是伦公公的一力提拔;加上当时年资尚浅,他自知在军中人望并不高。战后他出任镇抚经略戍守北面边关,多年来一直谨慎经营防务,令夷族不敢进犯,才真正渐渐累积起实绩与声望来。这次战事再起,朝廷马上视他为元帅的不二之选,除了看中他政治上够可靠,也因为他确实具有领军的才能。

彭仕龙一边听取斥候的回报,一边继续瞧向前方那仍未看得见的敌人。他并不紧张:不同来源的情报都证实了,南藩这次起兵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实际大概只有十万人;再撇除远道行军所需的辎重支援,真正的战斗兵员恐怕不到八万。

这与彭仕龙还未收到情报前的估计相差不远。南藩上回「平乱战争」惨败后距今才满十年,再次兴兵大概只限如此。己方兵力既多出一倍以上,加上以逸代劳,战场又定在如此适合大军正面交战的鹿野原,皇军无论怎么看都占尽上风。

倒是南藩出兵的时机令彭仕龙有点纳闷,跟过去三次战争不同,这回乱军选在春季而非秋收后出兵,显然是汲取了过去的教训:南方军士无法适应北方秋冬的寒冷,是每次战争落败的其中一大因素。

可是这么一来,乱军的粮草也相应不如秋收后充裕,虽然争取来较长的「战争季节」,但一样无法持久作战。乱军这次不取道关中,而改走较平缓快速的关东路,而且大军整体同行,没有分散行军再会合,显然十分渴望速胜。

因此,这次会战我方不必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只要把乱军牢牢牵制,旷日持久之下,对方将不战而败。

彭仕龙知道自己不是另一个「无敌虎将」,这一战他只求迎头压制,不求一举全歼敌军主力。只要令对方的推进受阻一段时日,其战志将随着粮草不继而自动瓦解。

这套战略他早已多次跟旗下众将讨论,结果都是一致赞同。当然,他深知这堆将领一半以上都是伦笑和何泰极安插进来的马屁精,根本不会说反对意见。因此,他又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诸位参谋推敲了许久,最后仍断定这是最稳当的战略。

当然,彭仕龙也不是毫无私心,他没有忘记陆英风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胜得太漂亮,京都里的家伙就会开始害怕你……

一切都已在计算之内,只有一点令彭仕龙感到不安:细作与探子直到今天还是调查不到,南藩的乱军由谁挂帅。

当然还是有几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是南部十四藩里势力最大的「靖安王」亲征;一是「宁王」的大儿子领军;也有说是海盗出身的名将岑大航……

几个说法他都十分怀疑,除了「宁王子」——他听闻过此人甚有手腕……

彭仕龙冷笑。南藩联军出动,指挥本就不容易统合;如今连总帅人选也没有确定,更是自制弱点,己方又多了一项取胜的本钱。

皇军前锋的号角声蓦然响起。

出现了。

在鹿野原尽头的地平线上,仿佛浮起了一条耸动的巨虫,是南藩的先锋军。

彭仕龙清楚嗅到了,身周全体二十万士兵一同冒汗所透出的气味。

弓队已经开始把箭矢搭上,原本脱下了战盔喘息的近战兵也都再次整装。战鼓手停了下来。乱军出现,皇军的阵营反倒静默了下来。

侦察兵的快马接近彭仕龙。

「如何?」

侦察兵身手极灵活,还没完全勒住马儿已从鞍上跃下,奔到元帅的跟前。「乱军主力到达九里之外,即停驻不前。两边侧翼暂无动静。」

彭仕龙的眼眉耸起。为何停了下来?他迅速想到两个可能:一是有诈;一是行军疲乏,需要争取歇息……

「怎么看?」彭仕龙问身边的诸参谋。

「贼军远道赶来,或许要重整阵容。」副总参骆大祖跃跃欲试地说。「我们正好给他迎头痛击!」

「我反对。」年轻的杨逊说话十分直接,骆大祖露出不悦的反应。「停驻可能是计策,引诱我方深入。」

「可是探子回报,两翼并没有异样啊!」骆大祖抗议说。

「没有看见,而不是没有。」杨逊的回话尖刻但正中要害。

此话正合了彭仕龙心意。还是宁可放敌人喘息一阵子,也不该冒堕入陷阱的风险。反正在这边待阵,怎么看也立于不败之地。

「传令下去:各军坚守原地,看敌方的动静再行应变。」

彭仕龙知道,等待会令军士生起不安与紧张。他指示中军帅阵的鼓手击起三声号令,众军马上和应,扬起兵械高呼三声,呼声响遍山谷,再度提振了士气。

然而远方的敌阵仍是没有移动。

「那是什么?」骆大祖以马鞭指向前方。

远处的乱军中央,升起了一股烟雾,四周旌旗在摇动,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但对方的先锋始终仍未接近。

彭仕龙在纳闷。侦察兵并未发现对方有结营立寨的迹象,那么今天的交锋势在必行。拖延战事虽然令我方不安,但对于主动来犯的乱军影响更大……

——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风中隐隐传来锣鼓喧嚣的声音,接着是一曲万人的合唱。唱词当然不可能听得出来,可是仍能辨出那圆转细微的南方音律,乱军阵中似乎在举行什么重大仪式。

「哈哈,是在阵前祈求神鬼庇佑吗?」骆大祖讪笑。「太迟啦!」

前锋军的传令兵突然到来帅阵。

「元帅!我们看见乱军有三骑使者,正朝这边过来!」传令兵边喘着气说。

「恐防有诈!」骆大祖高呼。

「只是三骑,能使什么诈?」彭仕龙平静地说。我方堂堂皇师,兼且兵力倍于敌人,假如竟不敢接见三骑来使,只会助长对方的士气。

尽管口里这样说,彭仕龙仍是非常谨慎,先令三十名卫兵拿大盾在前方和左右筑起一道移动的护墙,这才亲自在阵中前移,到达前锋军阵的最后头即行停下。另有一支已上好箭矢的强弩兵,守在这盾阵的前头,随时射击到来的使者。

三骑使者并未下马,停在皇军前锋线仅十步之外,与彭仕龙相距不过四、五十步——当然中间隔了许多剑拔弩张的人马。

中间一骑上的是个穿戴着轻甲的中年军官,看那战甲的质材和佩饰,军阶显然不低,必就是使者之首。左右两骑皆是身高肩广的壮士,三人都没有兵器,只有右面那骑,手上高举一面黑色旌旗,上面织满了十四南藩的家纹。

不知怎地,彭仕龙觉得那军官有点眼熟,但因距离太远而无法辨认。

「我方诸位藩王终日忧心国事,眼见朝政日衰,深知乃奸佞所致;为清扫君侧,不得已起兵勤王……」那军官循例覆述南藩的讨檄文告。「……今与贵师会猎于鹿野原,我军统帅命末将前来,与彭大元帅见礼,以合自古『先礼后兵』之风。」

——所谓「会猎」,当然是会战的委婉之词。

「末将又替我方元帅传话:望彭大元帅以社稷苍生为念,退兵让道予我军;若能悔悟,加盟我等勤王之行列,更是万幸。」军官气量甚足,每句呼声彭仕龙皆清晰可闻。

这套说话早在意料之内。彭仕龙也懒得亲自回应,只是朝嗓门最大的骆大祖招招手。

「尔等擅自聚兵作乱,心中岂有王道?遭遇我堂堂王师,竟还敢求让路?如速退还本籍,解甲归田,朝廷尚可从轻发落!滚回去吧!」骆大祖得意地高喊。最后那突兀的一句,当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彭仕龙听了也不禁失笑,其他参谋却已忍不住哄笑起来。

这当然也是预料之内的回答。那军官只是微笑着又喊:「末将离开了一段日子,想不到今日北陆将士里,只余下这等粗鄙之人!」

彭仕龙和杨逊皆听出话中似有玄机。

杨逊立时接口:「贵师统帅是何名讳?我军尚未得闻!」

那军官咧齿笑了。

「我军刚才停驻良久,正是举行登台拜帅之礼。延误多时,尚请见谅!」

彭仕龙愕然。竟在会战的阵前方才正式拜帅,这可是千古未闻的奇事。

——这样大胆行事,只为了把元帅的身分保密,必定有古怪……

他透过盾阵的空隙,再次细看那名军官。确实在哪儿见过他……

回忆场面在彭仕龙脑中飞快转过。突然停在某一天……

——是那天……我奉伦公公命令去接收帅印那天……

彭仕龙的战甲之下,蓦然冷汗淋漓。

——他是……管尝!

「我元帅名讳,诸位早已听闻!」管尝特意再提高音量,好使皇军整个先锋阵的将士都听得见:

「『无敌虎将』陆英风元帅是也!」

◇◇◇◇

齐楚与从漂城带来的二十名部下正要步入「丰义隆总行」正门时,被守在门前的护卫拦阻。

齐楚怒然瞪视那些护卫。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他们进不得。」

齐楚虽然知道如今「大树堂」的人马都只能龟缩在武昌坊内,但仍然非常小心——毕竟被镰首这样的怪物盯上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每次出外他都要带着这许多人马,否则那感觉就像没有穿衣服走在街上一样。

可是现在他只得顺从。「你们都等在这儿。」他再也没看那些守门护卫一眼,径直就走进门里。

正堂之内,章帅依旧安坐于他钟爱的那把交椅上闭目养神,左右两旁各有十五名壮硕的守卫。「咒军师」过去从来没有摆过如此大的架势,但今天的他已不是从前经常藏在阴影之下的「六祭酒」。

齐楚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直接就朝章帅喝问:「怎么到了现在,于润生还没有死?」

「他会的。」章帅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齐楚顿了顿足,秀气的脸涨红了。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人了。」章帅微微失笑,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小孩。「你也履行了你的承诺。京都里已经再没有要拜托你的事情,为什么还不带她回漂城?那边的生意你已经丢下了许久。」

「你放心,漂城那边的钱还不是源源送过来吗?」齐楚把手臂交叠胸前。「在亲眼看见于润生他们的尸体之前,我不会离开。」

章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当然十分倚重漂城这个大财源,可是齐楚在漂城的势力同样也需要「丰义隆」的支持。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我是来问你一件事。」齐楚的情绪仍然忿忿不平。「我早就告诉你于润生跟南面勾搭的事情!还有那个陆英风,龙拜也亲自把他送过去了——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个一等的情报!现在仗都开打了,为什么你不向何太师告发他?『勾结叛逆』这罪名一揭发,于润生就是有一百条命也得死!」

章帅叹息着摇头。「齐四爷啊,你以为这儿是漂城?摆平查嵩一人就万事皆通?这京都里的事儿可不这么简单。」

齐楚这才稍稍平复。「说来听听。」

「于润生跟南藩私通时,仍然是『丰义隆』的人。这事情揭发了,你以为『丰义隆』可以完全脱得了关系?」章帅的语气像是教训。「何泰极这个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还不是个头号大贪官?伦笑收拢了蒙真,何泰极在私盐贩卖里占的甜头已经减少;看见漂城这个金矿,他还不借这个借口把它没收?别忘了,查嵩也是他的人。」

一想到可能失去漂城的生意,齐楚心头凉了一截。他知道自己公然背叛「大树堂」的义兄弟,仍然能够维持这一大群部下,只因为手头上财帛充足;要是再没有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

章帅看见齐楚已冷静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爱女人多于爱兄弟的家伙,他完全操纵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没有向朝廷密告于润生,当然还有些并未告诉齐楚的原因。如今战争才刚刚开打,皇军与南藩鹿死谁手,没有人能够肯定,万一南军真的直捣京都「勤王」,朝廷的大权易手,岂非随时查究起他这个告密者?那时候,最后胜利也就轻松落在蒙真的手上……

更何况蒙真与于润生目前仍然势成水火,虽然碍于朝廷的干预而没有开打,但早晚还是要拼个死活。何必急在此时就改变这局面?当然章帅知道齐楚绝不会赞同这一点,他眼中就只有于润生。

「齐四爷,你要是想留在京都看完这场戏,我也不勉强你。放心吧,无论如何,于润生只是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你就安心在京都等一阵子,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有一件事情。」齐楚的脸色一阵阴沉。「别再唤我什么『齐四爷』,我不再是谁的老四。」

「对、对……」章帅带点嘲弄地笑着说。

一名部下匆匆进入了正堂,手里拿着一个火漆密封的厚信封。

「老板,这是萧文佐派人送来的。」部下恭敬地双手把信封递上。

章帅接过信封时,脸容变得严肃。左边一名卫士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给章帅割开漆封。

是萧贤送来前线的最新战报。为了跟朝廷同时取得军情,章帅向萧贤送了一堆不少的金子。

章帅把信封里那折叠的纸打开来,战报只有简短数语。

但已足够令章帅的心跳加速。

◇◇◇◇

率领南藩乱军的元帅竟然就是出走多时的「安通侯」陆英风,此一消息震动朝野上下。「陆英风」三个字的威力,当然不止于政治上。

彭仕龙率领的「平乱军」众部,一听闻对手就是当年威镇关中的「无敌虎将」,军心大为动摇,这场「鹿野原会战」还没有开打已经决定了胜负。

由于溃败太速太突然,「平乱军」许多现况都未能确定,只知彭仕龙成功撤退到藤州城死守时,所带回来的兵马只余三万。估计在鹿野原战死的皇军将士,约在三至四万之数,另有四万余人被俘或投降,皆已投诚加盟南藩乱军;其余都在乱局中亡命溃散,能否再次集结仍是未知之数。

至于乱军在会战中折损多少人马则更难以确知,但有估计可能在一万以下。由此可见,陆英风不仅仅依仗威名,其用兵才能与彭仕龙相比确有天壤之别。

——而彭仕龙已是当今朝廷唯一能寄予厚望的大将。

坏消息还不只这两个。陆英风再次施展大胆奇策:把大部分主力留在藤州,继续牵制彭仕龙的残部,不让他喘息和招回逃散的士兵;自己则亲身率领约三万名精锐,号称「裂髑军」,全速长驱北上,直指首都。

此举简直违反了一般的兵学常识。然而人所共知,陆英风任朝廷主将多年,对各地布防驻军的虚实了如指掌。他这次急袭是否疯狂,很快便有分晓。

平乱主力溃败,首都告急……朝廷有如被推翻了一样。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把战报带回皇城的使者——皇帝盛怒之下,下令把这带来不吉利消息的人推出斩首分尸。

接着的几天,皇帝都躲在后宫中,拒绝上朝与群臣商讨应对之策。他认为战事不利,完全是因为去年御猎祭天的仪典,受贼民干扰以致损害了国运所致。

极少向「铁血卫」亲自下令的皇帝,从后宫直接下旨予魏一石,再次搜捕清剿贼民的余党。京郊的贫民早就被杀光,哪来什么「余党」?魏一石只好在首都内胡乱剿捕一批毫不相干的平民,以残酷的拷问制造出招认的结果,在供词上签了字后,痛苦才得以解脱。

伦笑和何泰极在每次的「平乱战争」都异常团结。南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君侧」当然就是他俩。朝中有提倡跟南藩议和的声音,全部被何太师压制了下去。

伦笑则知道,首都因为陆英风来犯的消息,早已人心惶惶,皇帝再在城内胡乱滥杀,难防民心思变。他好不容易劝服了皇帝终止对「铁血卫」的命令,并马上筹备另一次大祀禳,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

何太师同时也入宫求见皇帝,极委婉地陈述目前形势和各种利害。加上伦笑在旁的协助,皇帝方真正明白事态有多严重,这才发出诏文,号召守备北方边关的诸将领,尽快带兵回首都勤王。

——距离最初收到战报之日,这决定足足拖延了七天。

伦笑与何泰极也都知道,陆英风那支如狼似虎的军队来势甚急,勤王的边将未必赶得及到来救援——更何况戍边的军队被拖欠军饷多时,守将说不定故作拖延以还颜色,有必要准备守城了。

首都禁卫军约有二万五千之众,跟陆英风指挥的「裂髑军」数目相差不远。但何泰极深知,这些表面精挑细选的禁卫军大多虚有其表,缺乏野战经验,战力根本成疑。

他马上再奏请皇帝下另一道圣旨,在京畿之内紧急征募壮丁,组织「义勇民旅」协助守城。何泰极预计,若征得三、五万人,加上原有的禁军,配合首都那坚固的防御工事,要抵抗陆英风的三万人并非不可能。

征集「民旅」的工作如火如荼进行。临时拉入军旅的平民男丁,当然难以期望他们有多勇猛;但伦笑跟何泰极都知道,在民间仍有一支隐藏的武装力量……

黑道……

◇◇◇◇

欧兆清拖着疲乏的身躯,跟一身已经给汗湿透了的衣服,随着老大返回凤翔坊。

同行的二十几人都没有说话,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服都是泥尘。其中一人刚才被跌落的石块砸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老大倒是最干净的一个。他没有亲自做工,只是指挥着手下干活——不,正确点说,是听从禁卫军派来的监工,把指令传达给他的手下。

紧跟在后面的欧兆清看得见:老大虽然不疲倦,可是表情跟后头二十几人一样,显然满腹怨气。

「操他妈的,累得要命……」后面不知谁在抱怨,声音也不低。老大听了却没有回头。

欧兆清走着,边看看自己给磨得粗糙的手掌,从前不是拿刀子就是掷骰子,现在却是捧石头。

首都的城郭表面高耸壮实,其实除了最主要的南面城壁比较稳当外,其余三面都有多处崩塌。朝廷当然有定时拨款修筑,但是层层官僚的贪污盘削,真正发到工事上的银两,只够作一点门面的修整,表面上簇新坚固,若真是打起仗来,比豆腐渣还要软。

现在真的要守城了,官僚们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才真正紧张起来。陆英风的「裂髑军」听说已打到去云州,越过了屯泥江,途中遇到极少反抗,恐怕不出一个月就兵临京郊了。朝廷马上下令招集民工协助禁军赶快修补城郭。

工事实在太过赶急,民工不敷应用,于是连被征入「义勇民旅」的「丰义隆」人马也要加入。欧兆清等人就是其中一伙,负责修东墙的北端部分,跟那些他们平日极鄙视的「獐子」混在一起干活——「獐子」是黑道中人对普通平民的暗语称呼。

欧兆清越想越不是味儿,当初他拼了命加入「丰义隆」,是为了赚钱喝酒玩女人,为了走在街上的威风。他知道要得到这些东西便要付出代价,想不到现在却要干这个。

——妈的,要干这种粗活,我入「丰义隆」干嘛?不如去当个脚夫什么的,至少不用杀人,也不用怕给人杀……

一行人回到「凤翔坊分行」,从一道侧门进内。也有其他几批行子里的兄弟回来了,正在后院露天淋浴。欧兆清加入了行列。

几十个汉子赤身露体默默地在洗身,相对无言。他们的想法都跟欧兆清大同小异,也有的不是在想干不干粗活的问题,而是不久之后将要上城墙守城……

——我们是不是正在建自己的坟墓呢?……

首都「丰义隆」的士气跌至前所未有的低点。自从伦笑下命令,要蒙真派人加入「民旅」开始,陆续就有出走的人。虽然并不算多,但对留下来的兄弟却已造成了影响。

走黑道的家伙还未至个个不怕死,可胆子也不会小。但是一想到要打仗,要为那些平日舒服安全地坐在府邸或官衙里的人冒死亡的危险……总觉得不是味儿。尤其他们知道: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那些官宦子弟仍然不用从军。

「真不甘心……」终于有人忍不住喃喃说。

一个人开口了,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把郁藏在肚子里的怨气吐出来。

「为什么我们要干这种事?」欧兆清也加入了。「再过一阵子,可能还要打仗……要是死了,可真他妈的冤枉!」

「我可不要死呢。」身旁的人苦笑说。「街上还有几千两银子,我还没有收回来。」

「唉,有什么办法?都是上面的吩咐。」一个比较年长的帮众叹息。「朝廷一句话,就是让我们去挡刀枪。人家的性命是框金包银,咱们的……」

「为什么蒙祭酒不跟那些狗官儿们说几句?」欧兆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打仗,我不怕。我就是不要干这种狗屎般的活!」

他的老大瞪了他一眼,可是他没有察觉,还是自顾自地说:「蒙祭酒就只管巴结那条老阉狗,忘记了我们……」

「你吼什么狗屁?」老大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喝止了欧兆清。

欧兆清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原本挺起的胸膛缩了回去。

这时一个人从楼子的后门步出到了后院,是「右祭酒」茅公雷。众人的脸都变得苍白,他们不知道茅祭酒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茅祭酒,这其实……」欧兆清的老大上前,想为手下的失言说几句。

茅公雷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欧兆清跟前。

「你刚才说不怕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