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乎,那不是他一生受过最痛的伤。

在他后面传来碎石被踏的声音。

「五哥?……」狄斌也只穿着单薄的寝袍,从后面走过来。「你……睡不着?」

「嗯。」镰首没有回头看他。

「五哥,别再折磨自己了……」狄斌露出痛心的表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没有。」镰首的脸容在月光下很祥和。「真的。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五哥……」狄斌听见镰首的语气,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跑上前,从后紧紧抱着镰首的腰肢。

他的胸膛跟镰首的腰背,隔着薄薄的衣袍,贴得很紧。

「你……不能走……」狄斌的眼泪弄湿了镰首背后的衣衫。「为了我……」

「白豆,你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镰首依旧仰望月亮,那微笑很温柔。「遇上小语后,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我错了。」

他回转身子,双手搭在狄斌的肩上。

「我明白了,虽然我还没有知道那答案。可是,人的生命不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活,那终究是空。」

他把狄斌的头脸抱进怀里。「我跟你也是一样,我们跟老大也是一样。」

「我不管!」狄斌在镰首的胸膛上嚎哭。「我只要……你……」

镰首捧起狄斌的脸,以谅解的眼神直视他。

狄斌激动得再无法控制。他嗅到了镰首的鼻息,他感觉到他发出的热气。

他双手攀着镰首的颈项,往上吻在镰首那厚实的嘴唇上。

◇◇◇◇

第二天清早,当狄斌还熟睡在那张凌乱大床的一边时,镰首已经站在明崇门的跟前。

「请开门。」他朝守门的黑甲士兵说。

「裂髑军」人人都认得这个猛者。他们只是奇怪:他怎么不骑马?又没有带一个部下,而且穿戴成这个模样。

连鞋子也没有穿。

可是他们仍依言转动绞盘,把城门打开一线。因为镰首手上有陆元帅的令牌。

镰首微笑点头致谢,然后以那根木杖作手杖,踏着赤足走向城门。

出门之前,他把令牌交在一名军官的手上。

「替我还给元帅,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不回来吗?」军官讶异地问。

镰首没有回答,就这样步出城门。

他站立在城郊一个草坡上,南方卷来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与宽袍。

他眺视郊外三面的地平线,然后随手把木杖往空中一抛。

木杖落在草地上,镰首上前捡起来。

然后就朝着刚才杖头指引的方向走去,开始这段连自己也不知道多久的旅程。

首都,还有首都里的一切,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了。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稿于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日

后记

那一夜,写完了《人间崩坏》最后一句,步出咖啡店时,竟然没有平素完稿后的兴奋心情,倒是感到沮丧落寞。

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上一卷的后记说过,「杀死」龙拜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我以为只是出于一时,不料这次感觉还要更强烈。到了末尾,把几个陪伴我多年的喜爱人物「处决」时,甚至有点不忍下笔。

客观看,身为作者就是整本小说的「上帝」,故事里一切镜花水月,说白了都不过是我一人呓语,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是,创作从来就不是客观的事情。

当初构想故事时,灵感之得来既是混混沌沌,无迹可寻;执笔间也有「出神」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再看也会吃一惊。我不禁想:也许世上本来就有许许多多故事在大气中飘浮,等待着愿意和能够把它们写出来的人;作品出世,自有它的生命,大概连叙述者也不可控制。

好像说得很「神」吧?对的。写作之于我,确实是有点divine的一件事。否则何以苦寻灵感时就像求神问卜,奋笔疾书又如满纸扶乩?

「巫」,本来就是最古老的创作艺术。

始于战争,也终于战争。黑道争雄,至此落幕。

然而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

第一卷的后记预告过,《杀禅》是七卷完的长篇。现在虽多了一卷,但是整个故事大抵还是按照我十几年前定下的「路线图」前进。经过这样漫长的历程还没有「脱轨」,想来是有些幸运。

人们以为,创作讲的只是一人的实力,没有幸运成分。其实不然。

否则,「音乐之父」巴赫就不用每首曲都感谢上帝了。

这本书特别献给一个人。

她不会看《杀禅》。就是看也大概看不明白。

可是我还是得感谢她。

就是我妈妈。

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一日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八 究竟涅槃】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结束后,他们踏入了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于润生带着镰首和狄斌,向首都「丰义隆」的权力核心进发,与野心家章帅及蒙真,合力斗倒了权倾黑白的「大祭酒」容玉山父子;不料重要关头顿生丕变,蒙真运用巧计,顿成首都黑道第一人;齐楚也在「丰义隆」老板章帅的鼓励下背叛于润生。龙拜遇弑,漂城失陷,宁小语被掳,「大树堂」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

于润生藉助南方叛乱势力再起的时机扭转局面,并与南军里应外合推翻现政权,包括叛徒齐楚在内的宿敌全数被肃清,「大树堂」一举称霸黑道。可是失去爱人的镰首心灰意冷,为了寻找生命真正的答案,他再次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第一章 无上咒

一双满布厚茧、手背爬满了蚯蚓般筋脉的枯瘦手掌轻轻合上,朝着土地神拜了三拜。

赤石雕凿成的神像只有两尺来高,躲在一座花岗岩的阴影底下,身上披着一块已经被沙尘染黄的破布。神的五官因为长年风化而崩缺模糊,只隐约可见已变成凹洞的两只眼睛。

祂在看什么?面前那参拜者的虔诚脸容?岩石旁那口一年有五个月都枯竭的水井?那片每十尺方圆只养得活一株野草的黄土?已经三十八天没有下过一滴雨的碧蓝天空?……

没有人知道。

「干你娘。」

一个年轻的声音自水井那头传来。拜神的中年男人闭起眼睛,假装没有听见,也希望神明没有听见。高瘦的身子仍然跪着,朝土地神叩了一个头,口中喃喃念着愿望。

——保佑今天吃得饱……

「我说,干你娘!」年轻人边嚷着边走过来。他身上也没比中年男人长了多少肉,那张脸就像饥饿的狼。「什么年头了?还拜什么神?」

年轻人的声音中夹杂着疲倦与愤怒。花了一整个早上找到这口井,往下瞧去还是滴水不存。井底的那道裂缝就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巴。

栓在井旁那两匹马显得比人还要乏力。它们要是倒下来,他们就死定了。

年轻人越想越恼怒,步行变成了奔跑,挂在背后那柄砍刀在剧烈晃动。他伸出穿着破烂草鞋的毛腿,一脚踹在土地神的头上。

早已因风化而脆弱不堪的神像颈项断折,头像飞到干枯龟裂的土地上,带着烟尘滚出十多尺外,才给一块石头搁停了。

「亵渎!」中年男人惊呼,狼狈地站起来,往头像掉落的方向追过去。年轻人却一把拉住他的后领。

「要吃饭,就不要拜神!」年轻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盯着中年男人。「靠这个!」他另一只手拍拍背后的刀柄。

那柄砍刀甚是残旧,柄端和刀锷多处都已生锈,握柄处缠着破布条,连刀鞘都没有,只用两条木片夹着刀刃,再以麻绳绕缠。

他拉着中年男人,往马儿那边拖过去。「给我上马!」

男人的眼睛仍瞧着失去头颅的土地神,却不敢反抗,双腿也开始退后走。

到了枯井前,年轻人往伙伴的马鞍旁解下另一柄同样残旧的刀子,递到中年男人胸前。男人及时把刀抱着。

「世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保佑我们,就只有它。」

「小毛子,我明白……」中年男人低着头。「可你也不用那样……我怕我们会有报应……」

小毛子没再答理他,一跃就跨上了马鞍。男人知道不该再说什么,也跟随着上马。

他们不敢把马儿催得太急,只是半踱步地往东南而去,那儿是籽镇的所在。他们当然不敢入镇,但是只要接近城镇,遇上旅人的机会就会增加。

在空茫广阔的黄土地上,两骑犹如蝼蚁般,卑微地朝着食物可能出现的方向慢慢爬行。

他们用布巾覆着头脸,遮挡那毒热的太阳。在布巾的阴影底下,小毛子一双眼睛眯着,不住搜索远方地平线有没有猎物的身影;那个叫哈哥的中年男人则不住在舔着干裂的嘴唇,手掌不时摸向马鞍旁边的水囊,可是他不敢拿水喝。在找到新的水源之前,喝光这最后一壶水是极危险的事情。

小毛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因为热气而浮游不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点黑影。

他跟哈哥相视了一眼。

「还有力气吗?」

哈哥点点头。

两人把刀子拔出来,同时用刀背拍了拍马臀,朝着右前方那黑影的所在急驰。

越是接近,那黑影就变得越大。

果然没有看错,是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徒步。

——在这样的天下、这样的地上用脚走?

小毛子也不多想了,继续策马向前。两人不约而同都把速度放慢了,还是让马儿多省点力气好。

已经到了那人百码之内,那人显然因为听见马蹄声而停住了脚步。

「要命就给我站住!」小毛子在到达几十尺距离时,才举起反射着阳光的砍刀呐喊。此时,他看见了对方的身姿。

高大得异乎寻常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覆在一件大斗篷之下,背着一个好像箱子的东西。

那人仍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轻松地迎接小毛子和哈哥到来。

两人结伙已经好一段日子,这时甚有默契,先由小毛子上前试探,哈哥在后戒备。

小毛子策骑到了那人跟前。这才看清,那人的身材真的高大得吓人,高度几乎到马鞍上的小毛子喉结。小毛子不禁有点心虚,虽然那人两手空空。

那件古怪的大斗篷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满了花纹,却因长期日晒淋雨而褪色,已经看不清楚织的是什么图案。背上是一个有半个人高的竹编箧子。

从地上的足印可见,那人自正西方徒步而来,每个足印都清楚看得到五只足趾。

那人连鞋子都没有穿。

「放下来!」小毛子用刀尖指向竹箧。

那人的脸藏在斗篷阴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小毛子正想再命令,那人却蹲下了身子,轻轻把竹箧卸到地上。

小毛子跃下马鞍,刀尖仍然指着那人。

「退后!」

那人依言后退了几步。

哈哥见那人没有反抗,这才上前来,也跃下了马,左手同时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右手的刀子遥遥威吓着对方。

小毛子上前一脚把竹箧踢翻,然后才伸手解开箧盖的扣子。他蹲了下来,左手把整个沉重的竹箧倒掀。

从竹箧里跌出来的全是书。大都已很残旧,有线装的,也有绕着绳子的卷宗,还有几部的封皮用不明动物的皮革制造。

小毛子带着绝望的表情,不停翻弄那堆书卷,希望发现当中夹藏了些什么。只有一页接一页的文字。小毛子不识字,却也辨得出,其中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来自异国。

——见鬼……

「妈的,你背着这许多书干嘛?」小毛子暴怒戟刀指向那人。

那人却慢条斯理地盘坐到地上,他把斗篷的头笠拨了下来。

又长又乱的头发与胡子,把半张脸都掩盖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极分明坚实的轮廓。脸色晒得甚黝黑,颧骨因为消瘦而高高突出。左边脸颊有四道时日已久的伤疤,似乎像给什么猛兽抓过。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

这汉子把手掌伸进斗篷侧的大口袋里时,小毛子和哈哥不禁后退了一步。

汉子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他以纹满了弯弯曲曲刺青的手指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小的火石,和三根手指般长的纸卷。

汉子拈起其中一根纸卷,放在鼻前嗅了几下,然后把纸卷的一头含在嘴巴,用打火石点燃另一头。纸卷着火后他便用力吸啜了一下,然后满足地吐出一股带着香甜气味的青色烟雾。

「书,当然是用来看的。」汉子仰首瞧向空中的烟雾,不经意地说。声音中带着沧桑的沙哑。

小毛子想了一想,才会意对方是在回答自己。他气冲冲上前,劈手把汉子手指间的纸卷打飞。

「口袋里还有什么?」刀子停在那汉子的颈项一尺前。

那汉子慢慢掏出大口袋里仅有的东西:一个剩下小半的羊皮水囊,还有用纸包着的半块硬饼,也都放在地上。

小毛子退后了一步,再次用刀尖指着汉子的胸口。「别装蒜!站起来。」

汉子站了起来。小毛子和哈哥仅及他胸口,他的眼睛平静地俯视两人。

「脱光!统统脱光!」小毛子把砍刀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

汉子乖乖地解开了斗篷的扣子,斗篷蓦然褪落地上。

汉子在斗篷里没有穿衣服,只有下体用一块破布包成「丁」字,全身裸露在火热的阳光底下,身体的肤色跟脸一样黝黑。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两排肋骨有如只包着皮的鸟笼。胸腹、背项和手腿的筋肉虽然幼细却仍很结实,优美的纹理形状清晰可见,可以想象这副身躯曾经多么壮硕健美。全身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不是旧创疤就是已经模糊的刺青。肚脐刺的那个图案好像是只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为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诡异身躯而屏住气息,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

小毛子蹲下来摸索脱落地上的斗篷,里面没有再收藏什么。他丧气地叹息。

哈哥则被那根掉落的纸卷吸引了。他捡了起来,嗅嗅点燃那头冒出的烟雾,然后学那汉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从前也抽过烟杆,可是抽这东西的感觉完全不同,身体好像忽然变轻了,饥渴的感觉也像变淡了。他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小毛子……这个……是好东西……」

小毛子怒瞪着哈哥,「做事」时说出名字是大忌——虽然邻近这几个镇没有不知道他的。

哈哥却似完全看不见小毛子的怒容,仍然傻笑着把纸卷递给他。

小毛子把纸卷夺过来,瞧了一瞧。反正什么也劫不到,这东西,不抽白不抽。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眼睛里的怨怒顿时消失了。

那汉子拾起地上的斗篷,慢慢地穿上,然后又把散落的书卷收回竹箧内。

「哈哈……」小毛子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后用刀指着那汉子。「你还想背着这堆东西吗?书有这么好吗?」

「读了书,明白的事情就多了。」汉子一边执拾时回答。

小毛子又大笑了几声,刀子指向大片的黄土。「你看!在这种地方,需要明白多少事情?」他又挥挥手上的砍刀。「明白这个就够了。在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书。」

那汉子把竹箧的盖子合上,然后走到小毛子跟前,拿过他手上的纸卷,也抽了一口。那汉子站得这么近,可小毛子已没有半点警戒心。

汉子把纸卷传给了哈哥,然后瞧着小毛子那张年轻的脸。

「为什么要作贼?」

小毛子失笑,这是他听过最愚蠢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抢别人的。」

「你抢了别人的,别人岂不是很痛苦?」

「你也可以抢别人呀。」小毛子摇摇头,「没胆子去抢,就只好等别人来抢,怨不得人。」

他坐下来,把砍刀放在一旁,然后拍拍土地。「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这里就是这样。人们口里骂贼,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就是贼。呸,一群没胆子的孬种。」

「官比贼抢得还要凶呢。」哈哥在另一头吐着烟雾说。「对,这里就是这样。」

那汉子遥望大地与天空,然后沉重地说:「你们没有想过改变这里吗?大家都不抢,也就可以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毛子和哈哥愕然地瞧着汉子。

——果然是个疯子。

哈哥举起纸卷。「我说,你抽这东西太多了。」

「也许吧。」汉子把竹箧背起来。「那么剩下的就给你们吧,还有水和饼。」

他伸手指往东面。「我没弄错的话,那头是有人家的地方吧?」

小毛子像梦游般点点头。

「我告诉你:你快要死了。」汉子正要举步时,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小毛子。

「什么?」小毛子瞪着眼睛。他被汉子瞧得心里发毛。

「在你死时,会遇上一个额头上有镰刀的男人。」汉子把斗篷的头笠拉上。「那个时候,如果你答应那个男人一生都不再作贼,你就可以活下去。」

汉子说完后,就踏着赤足,以平均而有力的步履继续往东方走。

小毛子心里还是惊疑不定,抢过哈哥手上的纸卷,又猛抽了一口。

两人目送那汉子再次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小黑影。

◇◇◇◇

徐嫂瞧着那汉子在田里干活的背影,不禁看得痴了。

那汉子精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正背向着她用耙子把泥土扒松。汗水淋漓的背项上刺着一个大大的十字形刺青,但花纹早已变淡模糊了。黝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凄厉的伤疤……

——他必定拥有很可怕的过去……

徐嫂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比这汉子矮小得多,但背项同样结实得像块黑铁。每当看着丈夫下田,她就感到一股安慰的暖意,心里焦急地等待夜晚到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紧抱他流汗的身躯……

徐嫂的眼睛湿润了。她用力地抹去眼泪,摇摇头。眼前这个不是她已死了两年的丈夫,她不许自己再胡想。

两个多月前的下午,当这汉子首次在她家门前出现时,她实在吃了一惊,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乞丐。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胡须沾满了沙、嘴唇干裂得白色的那张嘴巴,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她。「我好渴。」

徐嫂到现在都无法解释,当天为什么会让这汉子进屋里坐。也许是因为那汉子又大又澄亮的眼睛,融化了她的戒备心。

他喝了一整壶水。喝得很慢,好像在仔细品尝那水的味道。她又给了他两块玉米饼,他只吃了一块就停下来了。

「你不饿吗?」

汉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想一些久远的事情。

「饿不死就行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每次吃东西,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她,我就吃不下。」

难道是疯子吗?徐嫂又有点害怕起来,女儿也害怕得很,躲在房间的被窝里不敢出来。

「你从哪儿来?」她不禁瞧着他那件破旧的大斗篷,又看看他一双满是泥尘的赤足。

「……许多地方。」汉子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放在眉间,朝徐嫂躬身。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