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悲含恸的声音,更是诚挚动人。

追命道:“别客气,这是我的本份。”

方邪真却没说话,默默为一个被火药炸伤的茶客裹伤。

只听一阵马蹄的得,那名剑手已打马而去,想必是刘是之遣他赶返洛阳请动人手过来接应。

刘是之道:“三爷,这桩案子你亲眼见了、亲手管了,但愿你能为我家公子追查主使,以正法纪。”

追命忽道:“池公子,有一事请教。”

池日暮十分谦恭,即道:“不敢当。有甚么,三爷皆请不必见外,尽请吩咐即可。”

追命道:“你可有这样凶残的仇家?这些人似跟你有深仇巨恨,你可有头绪?”

池日暮“噫”了一声,道:“在武林中,谁没有仇家?更何况我身在翰林、仕林、武林里,结怨难免,只不过,这些人都似身负血海深仇,可教人费解。”

刘是之道:“我看这批人,也不只冲着我家公子而来的,他们不是口口声声都是洛阳四公子吗?我看除了我们‘兰亭池家,之外,‘小碧湖游家,、‘妙手堂回家’、‘千叶山庄葛家’,莫不是沾有关联,洛阳四公子名若天日,难免遭人所嫉,这都要请三爷多加留意的。”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批人要剪除的,不只是你们,还有其他三位公子?”

刘是之双眼一眯,立即在眼角裁成了两抹如刀利的笑纹,“也可能是其中一家,为巩固势力,只求独尊,不许并存。”

追命摇摇头道:“没想到。”

刘是之奇道:“你没想到甚么?”

追命道:“连仁义满天下的‘洛阳四公子’,也一般人一样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大好河山,举目并非没有人材,而是没有容人的气量,以致像一盘散沙,谁都不能结合起来,为国为民,做点踏踏实实的事。”

刘是之冷笑道:“三爷,你这句话,只对我们公子说,可起不了甚么作用,我家公子也总不能一厢情愿、单方示好啊。”

池日暮如玉般的脸颊,却出现了微微的红晕,惭然道:“三爷,你教训的是。”

追命笑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纾说心中的郁结罢了,池公子万勿见怪。”他微微一停,又道,“四公子在洛阳甚有势力,极得民心,据说近日皇上要颁令下来,甄选你们四位其中之一为‘洛阳王’,掌管洛阳兵权政事,你们四位各有千秋,难分轩轻,这样一来,恐怕相互倾轧的事,在所难免;只望池公子能心存善念,以为百姓福祉为重,尽量避免卷入无谓斗争中,那就是功德无量了。”

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刘是之却问:“不知道三爷此行来洛阳,为的是甚么事?”

追命看了刘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们可听说过留县太守孟随园?”

池日暮茫然。

刘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严明守正,很有名望,据说他办案一向秉公处理,案无余犊,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狱,严办了不少劣绅,申诫了不少恶宦,可惜,后来还是给人参了一本,似被发配充军到涂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连家仆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杀个干净,事情就发生在这往洛阳的道上,凶徒可谓赶尽杀绝。孟太守严正不在,在任期间从不贪赃敛财,人称之‘孟青天’,而今落得这种下场,我总要跟他查出凶手,以祭他在天之灵。”

池日暮听了也极气忿:“三爷,这件事实在太可恶了,如用得着敝府之处,要人要钱,请尽量吩咐。”

追命知道这池日暮年轻心软,却又血气方刚,便辞谢道:“现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这时数路人马陆续赶到。原来这道上早有“兰亭池府”的人准备恭迎,剩下那名剑手打马请援,这些在道上苦候迎近的仆从和友朋,全都赶了过来,其中还包括了在池府闻风而来慰问的“食客”、“子弟”,争相巴结道幸,这小小的茶寮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追命见池日暮忙乱中不忘嘱吩下属,安顿这茶居掌柜的后事,加以抚恤,并协其重建,还有抚疗受伤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这池公子,总算富贵而仍然谦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动感情,但在剧烈的江湖斗争里,容易吃亏。”

方邪真道:“那也不尽然。池公子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缘。”

追命诧异的向他投过一眼,说:“老弟,你年纪这么轻,看世事却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热。我喜欢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悦。我心头一热,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只道:“很像。”

方邪真侧了侧首,问:“像谁?”

追命道:“我大师兄,无情。”

方邪真眼睛有了笑意,那笑意驱走了许多忧悒,但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是么?”

追命笑道:“你不要见怪,你比他,还要年轻、还要俊俏,还要像个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着,像挽手锁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这红尘十丈里,翻过、滚过、甚么世局都见过、甚么经历都阅过,所以他再脆弱,也是个坚强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说还止。

然后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着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个人自己看自己,怎么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已。”

方邪真忽改换了话题:“你要去侦察杀害孟随园全家的案子吗?”

追命眼睛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这件案子的元凶势力再强大,我也不必担心了。”

方邪真懒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实,你根本没有担心过。公家事,我也做不来,而且,也无意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请你吩咐一声,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又问,“老弟一身好武术,却在哪里高就?”

方邪真拍拍旧包袱:“我在老员外家里教几个孩子读书,如此而已。”

追命长叹道:“这又何必,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却毫不以为然:“一个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养活老父,干甚么活儿都是一样。”

追命一下子觉得跟这个年轻人离得好近,又距得好远;但无论是近是远,都对他十分珍惜。

这时又来了一骑。

骑得并不急,但快。

马黑、人黑、黑披风,像骤掩来了一朵黑云。

马黑得没有一丝杂毛。

衣黑得跟阳光形成强烈的对照。

人平实而粗壮,皮肤黝黑,浓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着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绰号‘刘狮子’的智囊刘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进的‘拼命三郎’洪三热,加上这个实行能力极高的办事干材‘黑旋风’小白,这‘兰亭池府’的声势,其实仅次于‘小碧湖游家’而已!”

只听池日暮喜道:“小白,你来了就好了。”似对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无恙,请恕属下来迟。”池日暮连忙把他扶起。

“黑旋风”小白一至,伤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验明,店中紊乱,一一被整理出来,小白调度有方,毫不慌乱。

刘是之却静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这桩狙杀,恐怕,这只是一个开端。”

池日暮担心地道:“是啊,来的几人,武功都很高强,我怕刘是之直视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驾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万别多心。我怕的是防不胜防。”

刘是之眼睛又眯成一线:“公子,想不想有备无患?”

池日暮即道:“请教先生,如何有备?”

刘是之用羽扇遥指追命与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声道:“留下他们二人,即为强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迟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无视于富贵功名,只怕难以留得住他。”

刘是之道:“对追命,只作试探;这年轻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议,而且潜力无可限量,此人若不收于门下,万一给游、葛、回三家聘去,则是使我们多添一号劲敌。”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低声疾道:“追命在这里待不久,一定会走;这年轻人若挽不住,则宁可除去。”

池日暮脸色变了变:“那不行,他怎么说也救过我一命,怎可——”

刘是之冷冷地道:“公子,无毒不丈夫,留着祸患!”

池日暮长叹了一声,要求似的道:“我们先留他一留,看怎么样,好不好?按理说,咱们施于重金礼待、功名富贵,他没有理由不动心的。”

刘是之沉着脸色嘿笑道:“如他甘辞厚市,尚不动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个时候……”池日暮无奈他说,“就听凭先生的意思了。”

刘是之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刘是之凭一副精密的头脑、进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门望族、武林世家里任过举足轻重的职司,但“兰亭”池日暮对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听计从,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这时,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来。

追命也替两名伤者接驳好断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这位‘黑旋风’处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见“黑旋风”小白与追命,顺势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