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夕感觉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过去这双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阵难过,忙用话掩饰道:“这又算甚么辛苦!当年洪兄弟不也是这样收揽过来的吗?这件事情当初做得开心,现在也相处得挺惬意的!”

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驳软柄神枪留住了洪三热,这次却要用甚么来留方邪真?”

颜夕亮丽地笑道:“书。”

池日丽、他日暮一齐诧道:“书?”

“我以前有位朋友,跟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过是一大房的古书字画真迹;”颜夕清脆的语音清脆的解释,“我们的书库里不是尽有的是好书好画好字吗?且看这法儿灵不灵!”

池日丽笑道:“书?”

池日暮哈了一声道:“书!”

刘是之拍拍后脑笑道:“怎么我没有想到?大夫人准备甚么时候去?”

颜夕推开两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会耽在甚么地方?”

“依依楼里有一个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窝在她那儿,但很少留宿;”刘是之道,“今晚戊亥时分,他必回法门寺大隐丘的老家去。”

颜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头六臂,我带洪兄弟一起去。”

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

颜夕抿嘴笑道:“事不宜迟嘛。”

池日丽奋亢的推着轮椅,道:“我跟你去书房搜罗搜罗去。”

颜夕看见丈夫奋悦,也觉开心,随他到了帘子之后,池日暮见刘是之还在摸着下巴沉思,便问:“你说还有一个法子,是甚么?”

刘是之却目光闪动:“其实,最好是两个法子并施,那就万无一失。”

池日暮听出对方似有点难言之隐,便道:“你说说看。”

刘是之眯着眼道:“我不能说。”

池日暮奇道:“何解?”

刘是之们着胡脚,“如果我说出来,公子万一个怪我太狠,我可是为公子大业,白挨了冤。”

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为池家大局不惜殚精竭智、处心积虑的想出奇谋妙计,我要是误解先生的好意,还是人么?”

刘是之喟然道:“公子对属下一向信重,属下一向铭感,只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不过,我这个计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难免老命不保……”

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说出去便是了。”

刘是之忽然一叹。

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么?”

刘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这计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门下,只怕我这老骨头就连门槛都站不下了。”

“我还道是为了甚么,”池日暮诚挚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劳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为,也决不可以僭越辈份。”

刘是之苦笑道:“可是,我这话儿一说,一旦付诸行动,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

池日暮心忖:原来他还是不放心!便伸出两只手指,当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当天立个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祸与共,先生为池家天下献计,我决不反悔食言,让人怀怨于先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劝道:“公子快别这样说!真是愧煞属下了……”

池日暮扶他起来,笑说:“先生可以道破玄机了罢?”

刘是之正色道:“我再问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

池日暮道:“此人不可为他人所得,自然非争取不可!”

刘是之肃然道:“不惜代价!”

池日暮道:“为求壮士,岂惜代价!”

刘是之推门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后掩上了门,凑近池日暮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杀了方邪真全家!”

池日暮着实吓了一大跳。

刘是之阴沉着脸,道:“只有这个办法。”

池日暮失声道:“为甚么?”

刘是之道:“当日,我们曾藉故杀龚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过比这更绝的手法,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权宜之计,像方邪真这种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

池日暮一时难以取决,彷惶地道“非此不可?”

刘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

池日暮心乱如麻:“可是……这事叫谁去做是好?”

“小白绝对服从你,而且机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脱不了关系,自然也不会等得说出来;’刘是之道,“不过,我们还得找一个人来认头。”

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说……?”

刘是之眯着针眼:“这件事既是我们动手,就要弄一个对头,让方邪真非跟我们结合来找他算账不可!”

他日暮恍然道:“回百响?!”

刘是之阴鸷地道:“回百响也收了我们不少银子,这该是他回报响应的时候了。”

他忽然笑道:“你说刚才我开窗看到了甚么?”

池日暮心不在焉地问:“看到甚么?”

“天气不大好,浮云掩盖了月光;”刘是之悠然道:“风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个时辰后,就可以看到月色了。”

池日暮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跷蹊:“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刘是之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似享受这口气的清鲜,负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来一向都不动心、一切都不动容的方邪真,遇见大夫人,不知会不会动心?

会不会动容?”

池日暮忽有警觉,瞥见刘是之的针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里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语?”

刘是之笑了,笑得像一头修炼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里明白。”然后他恭恭谨谨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连脸上那一点浮滑之色都尽隐不见。

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长街的暗处。

楼头上,挑着两盏红灯笼。

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楼上房前。

她背向房门,依在栏上,眼光遥遥的落在街上。

温暖的灯光镶在她身影的轮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恋凡尘。其实,千古以来,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这样凝盼过她们远去的情郎,有的,去了还会回来,有的,去了不再回来。

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楼头上凝注着他,希望他一个回身,一次回顾。

可是他不能回身。

不能回顾。

他怕自己一回身就会动怜。

甚至动情。

但在这时候,不管动情或动怜,都是剑客的大忌。

因为他知道,在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劲敌在等他失神、分心!

他知道,一个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顾!

万万不能回顾。

风很大,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这一带是烟花场所,这时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这幽寂想必是为了自己而设的罢?——方邪真笑着,借酒意踉跄着脚步,唱着一首悠远而哀伤的曲子,然后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剑的蓝布,拢在袖子里,向黑暗的最黑暗处,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滚出来罢!”

他这句话一话完,黑暗里一切黑的事物,都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动得很快,动得很诡奇,动得很可怕:

他们都是人。

全身被黑色涂得漆暗的人!

方邪真马上发现他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黑色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