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都不再这样想。

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幸,心丧欲死。

——可知道心丧欲死是甚么滋味?那就是活着,而没有等待。

没有任何期待的活着。

自从那次惊变之后,他已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身躯。伤透的心,可是,颜夕离开他以后,他反而没有感觉到幸。或者不幸了。

他仿佛己失去了感觉。

他觉得生命的辉煌,已沉寂,绚烂已渐剥落,堆瑰而夺目的,已渐褪色,他的生命已像一声叹息的后半截,一张正在秋风中飘落地面的枯叶。

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和学问,却在这种他自嘲为“活着的死去”的情形下,突飞猛进,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抵达耳目一新、前所未有的境界。

——难道人生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难道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究竟得失之间,有多少得失?

也许是因为他抛开了一切,进入了无生无死。无欲无求的心境,摒除了一切后的剑法,也到达了亘古寂寞。黯然销魂、问天天无语的境界。

他真的从“天问剑法”再练成了“销魂剑法”。

也练成了轻功提纵术中的惊人成就:“万古云霄一羽毛”。

可是他没有喜。也没有不喜。

他只是一个平常人,有平常的心,想平常的过活,平常的过去。

不过他仍是一个不凡的人。

——一个不凡的人,是不可能平凡的过一辈子的。

洛阳“四公子”之争,终于像灶里的火,把壶嘴逼出了水。

他也逼出了剑。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个千思万盼而又最不想见的人。

颜夕。

铜壳发出嘶嘶的鸣响。

方邪真觉得一阵昏眩,耳际还有点痒痒。

——那一点流星划破了他的耳际,他的生命也几乎滑出了苍穹。

活着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死也不是。对方邪真而言,快乐是他过去的红粉:颜夕,平静是他现在的知音:惜惜。

他不认为自己有未来。

可是现在忽然见到过去向现在走近。

因为他从纱窗见到一个丽影。

一个姗姗的人影。

人停在房门前,丫鬟替她推开了门,那声“呀”的一声,单调而无惊喜,但在晨光里,却出现一个宜嗔宜喜的人,乍嗔乍喜的脸。

——就是这张脸,令人梦魂牵系。

一一就是这个人,使他失去了自己。

他看到了这张清水样般的脸靥,第一件事却是先想起了火。

火海。

死在竹栅上的方灵。

死在沸锅里的老爹。

那一片毁尸灭迹的火焰。

那个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

颜夕见他坐起,脸上漾起欢忭的喜意,“你醒来啦?”婢女手上还托着一个锈金的黑釉木盘,盘子上还放着一个白瓷蓝花的盅子,里面漫绽着药香;颜夕的神色很高兴,但一对眸子,却有些红丝,显然这一夜间,她没有休息过。

方邪真开口就问:“我爹爹呢?”

颜夕一愣,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对他摇了摇头。

方邪真语气极冷,“小弟呢?”

颜夕也咬着唇摇了摇头。

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问:“回万雷呢?”

颜夕道:“重伤,有人把他救了回去。”

方邪真缄默。

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阳还未升起,晨光苍白无力,他的轮廓深刻,但看去却不像一个剑出人亡的侠客,只像一个白首空帷的文弱书生。

一个文秀苍白的书生。

方邪真好一会才道:“我的剑呢?”

颜夕忍不住摇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扎着蓝丝巾的腕上。

然后她省觉到,抚娑着丝巾,然后还是缩回了手。“你的伤未好,你不能去。”

方真只是再问了一句:“我的剑呢?”

颜夕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以前一样的脾气。”

方邪真站了起来,颜夕吃惊地道:“你要干什么?”

方邪真漠然道:“没有剑,我也一样能去。”

颜夕道:“你要干甚么?”

方邪真道:“报仇。”

颜夕道:“你能不能不去?”

方邪真忽然有些激动了起来:“如果你父亲无故惨死,弟弟也遭人杀害,你能不能不去报仇?”

颜夕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答案太过明显。

方邪真也不等她答复,往门外跨去。

颜夕道:“你找谁报仇?”

“一切有关这个阴谋的人,所有参与杀害爹爹和弟弟的人。”

“可是……你只有一个人,伤毒未好,就要去妙手堂,这不是报仇,而是送死!”

“谁说我现在要去妙手堂?”方邪真道,“一个人要真正的报仇,可以等一年,可以等十年,可以等到最好的时机、最适当的时候,一个人如果急着要杀死仇人,那不是报仇,而是泄愤。”

他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回万雷在杀人的地方出现,不一定就是他杀人。”

颜夕顿感放心:方邪真在此时此际仍能保持理智,这点若换作是她,自问也不一定能做到,“那么……你要去哪里?”

“相思林。”

“游家?”

“小碧湖。”

“为甚么?”

“爹爹已经死了,小弟也被牵累;”方邪真道,“我还有一个朋友,现在可能在相思亭上作殊死战,危在旦夕,我不想连他也丧失性命。”

颜夕惊异地道:“你是说追命?”

方邪真已走到门前,门仍是敞开着,外面长廊荷塘,幽雅如画,心中不禁一阵隐痛:想这些年来,她住在这儿,算是天上人间了,这些美景雅阁,大概也出自她一手布置的罢?他却人在陋巷,连跟他一箪食、一瓢饮的老父和小弟,竟都横遭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