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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

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

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

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

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

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

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

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

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

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

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

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

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

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

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

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

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

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

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

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

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

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

风索索月满玉杯。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

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

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

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

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

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

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

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

空海颔首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