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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具体而言,他不知皇上将于何时、如何离开长安,他却已察知此事迫在眉睫。而且,虽说不知何时、何人准备叛变,他却也已经嗅到那样的空气了。

“我也察觉到充斥宫内的几样迹象。高力士大人,您刻意找我来,而且对那几件事闭而不谈,反倒令我更加明了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空师父——”

我不由自主地想对不空和尚一吐为快。如果能够这样,我将会多么轻松啊。

“高力士大人,人有时不得不背负重担。你不该将那些事说出来。”

“是。”

“关于黄鹤的事,现在向皇上禀告到底合不合适,这不是在下能判断的。”

“——”

“当然也可选择向皇上禀告这条路。不过,也可按下不表,选择别一条路。到底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那并非人身所能判断的。”

“是的。”

仿佛看透我的内心一般,不空如此说道:“皇上和黄鹤的事,如果要我给您出主意,可以这样说,无论唐国方术、密教法术,或是胡国幻术,都与人心相关。”

“——”

“换句话说,所谓的‘咒’,不论哪种法术,都和人心息息相关。”

“…”

“进一步说,不论哪种法术,都不是超出天地法理之外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任何法术都必须依循因果法则。”

“因果法则?”

“先有了某事——某一行为,才会生出某一结果。这世间所发生的事,都是基于某处的‘因’而滋生出来的。”

“——”

“如果因为黄鹤而发生某事时,请务必记住因果之说。”

不空向我如此说道。

晁衡大人,我想起这句话,是在马嵬驿的时候。

当黄鹤在贵妃身上刺入那针时,我想起了不空和尚所说过的这些话。

若将黄鹤刺进贵妃身上的针,抽出一半的话——或许可以不为人知地阻止黄鹤的企图。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因为倘使贵妃苏醒过来,皇上很可能会改变心意。不,肯定会改变的。

如果皇上看到贵妃平安无事再度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会忘记打算让贵妃逃亡倭国的计划。

而且,黄鹤的目的,或许正是这个。不,如果贵妃真如黄鹤所说,是他的女儿的话,或许,黄鹤只是想救自己女儿一命也说不定。

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

如果让贵妃再度回到皇上身边,旧事大概又会重演吧。

因此,当时我下定决心,要将刺入贵妃身上的扎针稍微拔出一些。

所以,喔,我到底做了何等可怕的事啊!罪不在贵妃。

若说有罪,那应该是我。作为道具之人,贵妃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我们撮合给皇上,才成为宫妃的。

要说谁是宫中最为罪孽深重的,那肯定是我了。

不空和尚会被牵连进这一事件,是因为我向他说出了我和黄鹤之间的事。

那敦煌的短剑男子,和黄鹤是同一人——知道这一秘密的,只有我和不空和尚两人。

在那之后,我回到了长安,关于黄鹤的事,我还曾几度和不空和尚商量过。

我们的想法是,正如先前告诉晁衡大入那样,决定不将黄鹤的事禀告皇上。

因为假如黄鹤说我们认错人了,那我们也无从辩解。如果禀告皇上这事,皇上一定也会察知我对贵妃动了什么手脚。

我认为,一定要等到皇上了解黄鹤其实是真正的敌人时,才能禀告他。

然后,挖出贵妃,拔出其扎针的时刻也终于来临了。

当时的我苦恼万分。

万一贵妃醒来了——或是,万一贵妃没有醒来——那时,黄鹤会怎么办?他会察觉有人弄松了扎针吗?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我把这些担心,都告诉了不空和尚。

“我站在你这一边。”不空这样对我说。

“我当时知道你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所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万一这天到来,我会跟黄鹤对决。不管黄鹤如何施展幻术,对我都行不通。真有必要,再禀告皇上敦煌所发生的事吧。至于是谁拔针的,现在还不用说。万一皇上不能理解,我们就当场全盘托出。如此最后还被赐死的话,那我们就受死吧。”

不空这一番话,让我下定决心,偷偷安排他秘密前来华清宫。

然后,趁着不空在和皇上谈话时,白龙、丹龙带走贵妃,消失了踪影。此事,晁衡大入也已知之甚详。

当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和写在此信的几乎一样。

“那时,不空和尚来到华清宫,正是要将你利用杨玉环的企图——全数禀告皇上知道。”

我如此说。

那时,皇上到底是以何种心情聆听的啊。至今一念及此事,都还是让我满怀悲痛。

“正因为你也察觉此事了,黄鹤啊,那时你不也逃走了?”

黄鹤眼中流下泪来。

“喔…”

他发出了低沉的啜泣声。

“我想到了华清宫所发生的事…”

黄鹤轻轻摇头。

“话说回来,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儿听到敦煌发生的事。”

黄鹤任由泪流满面,始终凝视着我。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呢?太过久远的往事,我全忘了。”

“——”

“那时,没想到不空大师也在现场…”

“果然,你就是那时的——”

“没错。我正是亲手杀死爱妻,如今却老而不死的那名男子。”

“你说,贵妃是你的女儿,那,当时死去的女人,难道会是贵妃的——”

“怎么会呢?”黄鹤说:“杨玉环,是我和其他女人所生下的孩子…”

啊——晁衡大人。

万万没想到,在临死的最后关头,我竟从黄鹤那儿听到这件事。

黄鹤对我所说的事,也让悄悄逼近的死亡跫音一时远离了。

“你想听吗?”黄鹤问道。

“你想听听至今深藏在我内心的秘密吗?”

黄鹤眼中汩汩流下泪水。

“不,听吧,高力士,你听吧。以临死者的身份,听听我的告白——”

黄鹤任凭泪流不止,紧紧凝视着我。

“本来我打算死也不告诉任何人。可是,不告诉任何人而死,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当我听到这番话,啊,原来跟我想的一样。

啊,一样。

这个黄鹤也一样。

始终禁锢、隐藏在内心的事,就像我写信给晁衡大人一样,黄鹤也想娓娓说出。

即使述说的对象是我——那心情我感同身受。

听到黄鹤这句话,我对眼前这位恨不足惜的胡人,甚至滋生了一股爱怜。

“这是你对我说出这一番话的回礼。不,就当成是你听我说话的回礼,听我的告白…”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说道:“黄鹤,我都明白了。我就听你说吧。趁我还有一口气时说出来吧。”

于是,黄鹤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胡人幻术师黄鹤的话。

我曾数度想夺取玄宗的性命。

我也不止一回潜入宫中,却都没机会杀死玄宗。

虽然身怀法术,但宫中戒备森严,即使潜入,也很难接近玄宗身边。如果我怀着必死决心,或许还可杀死他,但假如杀不成玄宗,却白白送上自己这条命,我一定死不瞑目。

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在长安待了一年半,然后——啊,高力士,你嘲笑我吧,我竟然渐渐涌现出爱惜自己性命的心情来了。

有时我暗想,即使杀不了玄宗,也应断然进行,但一想到刺杀失败,我或许会丢掉性命,那个决心便又变得迟钝起来。

人真是不可思议哪。

自己的想法——就连这种自己内心的想法,也无法随心所欲。

既憎恨玄宗,又怜惜自己性命,我既沉溺于美酒之中,又开始对留在长安感到不安。

大概在长安待了一年半,或将近两年吧。

然后,我告别了长安。

浪迹四方期间,我在蜀国与那女子相遇。

我与那女子初次相遇,是在蜀国市集。

第一次相见,我震惊不已。

因为她和命丧九泉——不,我亲手杀死的妻子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一切。

她身上所穿的白衣。

脚上鞋履的颜色。

头上高高竖起的发髻。

抹红的容颜。

连她在市集所购买的东西,也还记得。

玉梳。

我看见她手指握着玉梳的模样。

也看见她用新买玉梳贴在发梢的模样。

她的唇形、鼻形,几乎令我以为是亡妻。酷似得让我错觉亡妻似乎又在人间复活了。

那女子应有胡人血统吧,她的眼眸颜色虽然和亡妻相异,瞳仁却也带点碧绿。

我跟踪了那位女子。

因而打听出女子的来历。

原来女子已有丈夫。

其夫名为杨玄琰,官拜蜀国司户。

晚上,我偷偷潜入女子房间,以幻术诱惑她,得到她的肉体。

本来打算得逞一次便够了,我却欲罢不能,一次成了两次,两次成了三次,屡次前往。

每逢夜晚,我便潜进房里,与她过夜。

不久,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女婴。

取名玉环。

这个杨玉环,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

成为母亲的女子,和作丈夫的杨玄琰,都没想到孩子是别人的骨肉。他们一直深信,女婴是自己的亲骨肉。

因为身为母亲的女子,对与我亲热之事甚至毫无印象。

有几度我佯装杨玄琰的模样与她交欢,就算她还记得,也会以为是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出生的女婴是自己的骨肉呢?全因那双眼眸。

她眼眸颜色与我的极为神似。

而且,当时杨玄琰另有女人,很少跟自己的妻子行房。

所以,或许丈夫杨玄琰也曾隐约揣想,杨玉环不是自己的女儿吧。

不,他一定这样想过的。

总之,杨玄琰的妻子最后为我生下了两个孩子。

第二个是男孩。

生下那男孩,大约过了两年吧。

便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高力士,别急。

夜很长。

且让我向你娓娓道来。

大约玉环四岁的时候吧。

某天晚上,我在没下好咒的情况下,和杨玄琰之妻交欢了。

或许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我也就疏忽了。

就在缠绵悱恻之际,女子回过神来,惊觉我不是丈夫,大叫出声。

我逃跑了。

不,是正想逃。

我不知杀了多少人,但强行凌辱不肯就范的女人,实非我的作风。

当然我有时会下咒,迷奸自己喜欢的女人。

那就不用说明了吧。

让喜欢的女人看上自己,某种意义上也像是下咒。在此意义上,恋爱的法术,和我的法术道理一样。

这点,高力士你也该明白吧。

然而,就在我打算逃之天天时,杨玄琰提剑来到房里。

昏暗灯火中,杨玄琰看见了我。和我对望了一会儿。

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

只要想逃,随时可闪走,我却和杨玄琰对看了片刻。

“原来是你!”杨玄琰问。

我没能马上听懂他话中含意。

听了下文,我才明白杨玄琰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