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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外观黑青,膨胀鼓起。

那并非仅是生肉腐烂了的颜色。

腐肉上也隐约映照着护摩坛的火焰,但可看出其表面持续在变化着。

牛肉表面以缓慢速度隆起。隆起的牛肉表面,水泡般瞬间膨胀,随即分裂。

然后,怪异臭味自裂缝飘出,消融在空气之中。

真是骇人的景象。

更骇人的是,牛肉上层湿漉漉的,似乎涂抹了血液。

映照着火光的血液表层,正噗哧噗哧冒着小水泡。

小水泡看似沸腾一般。当然并非如此。

不知何处对牛肉下了咒,才发生如此现象。

惠果也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咒”变成此等模样。

牛肉堆上贴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大唐永贞皇帝”六个字。

其实,不仅如此。

牛肉内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正是顺宗本人的毛发。

说得更清楚些,牛肉上面涂抹的血液,正是出自顺宗本身。

为了把对顺宗所施下的咒,完全集聚到牛肉上,惠果才采取这样的作法。

惠果念咒的嗓音低沉响起。

他的额头既没冒汗,也没咬紧牙关地进行仪式。

不论身子或嗓音,均未特别施力。

惠果只是淡然地念着咒。

冷不防——后方传来呼唤声。

“惠果大师…”

声音主人静静地唤道。

惠果身后立着一位随从。

“皇上御膳备妥了。”那男人说。

然而,惠果却没刻意响应。

更没瞧看对方一眼。

扬声呼唤的男人,不待惠果响应,便径自将御膳送至牛肉块前。

呈上的御膳,盛有粥、肉、菜、鱼等。

这也是为了使对方认定牛肉块就是顺宗,而采取的一种作法。

绝非顺宗的这一团肉块,众人都以“永贞皇帝”视之,仿佛顺宗本人便坐在此处,他们在为此肉块效命。

所以,众人均称此肉块为“皇上”,一到用膳时间,便以侍候顺宗的方式,将御膳送至肉块面前。

真正的顺宗正在邻房。

他额头上浮涌汗水,仰躺着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顺宗脸上,用小字写了不计其数的名字。

陈义珍。

黄文岳。

张祥元。

白明德。

刘叔应。

林东久。

这些人的名字写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肌肤了。

耳朵、耳穴、鼻子、鼻孔。

指尖、嘴唇、眼皮。

如果脱下衣服,身上大概也用小字写得密不透风,比脸上多得多吧。

总之,这些作法全是为了让顺宗佯装成为别人。

是为了回避对顺宗所施的咒,让咒集聚在牛肉上的方法。

只是,众人都不知道此一作法到底要持续到何时?直至今天,一直进行着类似的仪式。

到底继续到何时?答案不得而知——若是不知道答案,只会愈来愈劳神伤身。

不仅顺宗或惠果,其他人的神色也更加疲惫了。

惠果尤其显得衰弱。

肉体的衰耗更胜于顺宗本人。

仿佛惠果削减自己的部份生命,交给顺宗。

“咒”,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也可以说,操纵咒术,就是在耗损自己的生命能量。

惠果为此咒法,全力以赴。

送来膳食的人已退下,此处又仅剩惠果、凤鸣、志明三人。

三入念咒的低沉嗓音交相重叠,令人以为整个房间都在念咒。

此处建构出一种怪异的空间。

此时——疑似悲鸣的高亢声音传来。

声音来自邻房。

不知是谁在邻房发出哀鸣。

“皇上。”

随后,听到呼喊顺宗的声音。

“皇上。”

“你要做什么?”

“皇上!”

“皇上!”

呼喊声愈来愈大。

不久,顺宗走进惠果念咒的房间。

衣着凌乱,披头散发,脸颊长出杂乱的胡子。

怎么看也不像是大唐天子。

顺宗身子东倒西歪、踉跄而行,四周侍从想上前扶持,他却发出野兽般的叫声,甩开侍从伸出的手。

顺宗唇边咕噜咕噜冒出细小泡沫。

与此同时,野兽般低吼、呻吟的声音,不时自顺宗唇边流泻。

有时——还咯咯地粗声喘气。

此时,惠果首度停下念咒。

凤鸣、志明两人也闭住了嘴。

惠果扭转过头,望向顺宗。

接着叫了一声:“皇上。”

然而,顺宗似乎没听见惠果的声音。

步履蹒跚,继续朝护摩坛走去。

“格格…”

“嘻嘻…”

“嘎嘎…”

顺宗低声狞笑着。

“凤鸣。”

惠果呼唤来自吐蕃、在青龙寺修行的凤鸣。凤鸣默默起身。

他跨步走到顺宗面前,正打算伸手搭在顺宗肩膀时,“呜噜噜…”

顺宗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然后,顺宗竟变成狗的模样,四肢趴在地板之上。

他翻掀唇嘴,露出污黄的牙齿。

一瞬间,顺宗突然移动了身子。

方才步履蹒跚的模样,一如谎言般令人难以置信,顺宗四肢落地,竟在地板上奔驰,迅速跳跃至护摩坛前面。

然后,向涂抹有自己鲜血的牛肉扑奔过来,啮咬住散发出腐臭的肉块。

牙齿贴在牛肉上,咬噬撕碎,吞落肚内。

嘎吱嘎吱作响。

情景十分诡异。

顺宗身影,宛如饥不择食的饿鬼。

“是时候了——”

惠果喃喃自语,这回,他也站起来。

惠果制止凤鸣挨近顺宗,说道:“我来。”

便自己跨步走向顺宗。

顺宗全身搂贴牛肉,正狼吞虎咽着。

惠果走到顺宗跟前,停下脚步。

“真是悲惨啊,皇上…”

语毕,惠果弯下身子,向顺宗伸出左手。

结果——顺宗扑向惠果的左手,出其不意地朝手背咬了下去。

惠果却没叫出声。

他用温柔眼神凝视顺宗,任由顺宗啃噬自己的手。

惠果眼中淌下一、两道泪水。

“没关系,您放心吃吧。”

惠果慈爱地说。

“人的心中,本来就有这样的禀性。正因如此,您才会中咒,也正因如此,人也能成佛…”

惠果一边说,一边把右手贴在啃咬手背的顺宗后脑上。

“现在,我让您舒服一点。”

惠果呼出一口气来,右手轻按顺宗后脑勺。

瞬间——顺宗伏卧在地。

“皇上…”

众随从赶忙上前,顺宗已在惠果脚下蜷曲成团,静静地打呼酣睡了。

空海在西明寺自己的房里。

自方才起,他便坐在靠窗书桌前,一直奋笔疾书。

橘逸势孤伶伶地坐在空海斜后方,一种略感不满的神情挂在脸上。

自窗边望去,庭院春色一览无遗。

槐树新绿摇曳,牡丹也开始绽放。

西明寺是长安屈指可数的牡丹名胜。

由于牡丹花季里,西明寺也对一般人开放,赏花客应该很快便会把此地弄得热闹异常。

“喂…”

逸势自空海身后唤道。

“方才起,你一直在写些什么?”

“种种事。”

空海头也不回地响应。

他说话的口吻,听来有些喜不自禁。

“种种事,是什么事呢?”

“就是种种事啊。”

“光说种种事,我怎么听得懂。”

逸势闹别扭地响应。

然后——

“原来如此。”

空海在书桌上搁笔,终于特意转过身来。

“原来因为我不理你,所以你觉得很无聊。”

空海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才、才不是这样。”

“那,不然是为了什么?”

“我是要你告诉我,你在写些什么。你却故意卖关子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卖关子。”

“那,你说说看。”

“我该怎么说呢?”

“你在写的是什么?反正,大概是和这次的事有关吧。”

“没错。现在刚好写完了。我写的是乐器。”

“乐器?”

“就是要带去华清池的东西。”

“要带什么乐器去呢?”

“编钟、编磬、鼓、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