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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对柳宗元毫无隐瞒的必要。

不久之前的某夜——关于华清宫所发生的种种,空海全盘说出。

故事很长。

柳宗元静静倾听空海述说,直到故事结束。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他深深叹了口气,同时轻轻点头。

“因此,老实说,今晚我们有一事请托,才来造访柳宗元大人。”

“什么事?”

“能否为我们引见王叔文大人?”空海问。

“见王叔文大人?”

“是的。”

“此事得保密吧。”

“是。”

“为什么要见他?”

“为了去除彼此的不安。”

“我明白了。”

柳宗元当下做出决定。

“明天之内,我尽量想办法。如果要联络,该通知哪里?”

“那,就通知这儿——”

说话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丹翁。

他从怀中掏出某物。

是一只麻雀。

丹翁将那麻雀递给柳宗元。

麻雀停在柳宗元手上,却没有飞走。

“倘使地方和时间决定了,就把信绑在麻雀脚上,放它飞走就行了。”丹翁说。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柳宗元向打算转身的空海,唤道:“空海,别担心。”接着又说:“不论王叔文大人说什么,我绝不会让他杀了你们。”

空海回望柳宗元:“明天,我们再见面吧。”

空海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

仅剩一只麻雀,留在柳宗元的双手之上。

王叔文端坐在椅子上。

虽说衣冠楚楚,身子和脸庞的消瘦却无所遁形。

王叔文是一名个头矮小的男人。

大约七十岁了吧。

他的白须和白发,似乎都用香油整理得很服贴。

惟有那对眼眸犹带锐气,发出猛禽般的亮光。

此处是王叔文的私室。

不见其他任何人。

他已支开闲杂人等。

房内备有三张镶饰螺钿纹样的椅子,此刻,空海、丹翁、柳宗元都还没就座。

空海凝视着王叔文。

王叔文并未回避空海的视线,两人直接对上了眼。

此刻,彼此互通姓名,方才寒暄完毕。

“所有事情,我都听柳宗元说过了…”

王叔文以出乎意外响亮的声音说。

“这回的事,承蒙关照…”

王叔文的声音,很淡。

不知是压抑情感说话,还是天生这种语调。

“空海大师、丹翁大师,请坐。”王叔文催促道。

丹翁、空海、柳宗元,依序坐在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空海一直凝视王叔文。

到目前为止,王叔文一直生活在督鲁治咒师的可怕阴影之下。

只要督鲁治咒师将两人关系泄露出去,王叔文肯定没命。

如果能杀掉督鲁治咒师,王叔文恐怕很想这样做吧。

然而,他杀不了督鲁治咒师。

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督鲁治咒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如果督鲁治咒师知道王叔文想杀他,大概会把两人关系公诸于世吧。

虽然督鲁治咒师如今已不在人世,但是还有人知道,督鲁治咒师所掌握的事情。而这些人若有意,也可以做出督鲁治咒师打算对王叔文做的事。

此即空海等人。

督鲁治咒师在世之日,王叔文无法对空海下手。

如果对空海出手,很可能会刺激督鲁治咒师,认为王叔文决定杀人灭口。

充其量,王叔文能做的是,派赤和子英跟在空海身边,透过柳宗元对他回报空海的一举一动。

不过,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杀掉空海等人,秘密便无从外泄。

然而,空海等人却自事件现场销声匿迹。

王叔文无计可施。

先别谈杀掉空海等人之事,在此之前,必须先倾听他们述说,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空海啊…”王叔文低声唤道。

“在政治之前,人命轻如鸿毛。”

“正是。”空海颔首。

“空海,你放心吧。”

“——”

“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

“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

“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

“是。”

“根据赤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

王叔文说毕,轻声咳嗽起来。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

王叔文说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内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脸孔。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

“是吗?”丹翁出声。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

“——”

“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

“——”

“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

“是的。”

“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

“是的。”

“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需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

“空海,你懂吗?”

“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

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一名讳,丹翁反而清楚点了出来。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内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入会听到此话。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

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是苦笑。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内心的情感。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性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

“关于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

王叔文微微一笑。

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皇帝会面。

自承天门步行进入太极宫,再穿过二道门,进入太极殿。

或许,安倍仲麻吕——晁衡也曾由此入宫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入宫的第二位倭人吧。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如果说,欧亚大陆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的长安。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比罗马城来得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此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此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太极宫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跨进的太极殿。

而此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皇帝。

是惟一处身在此世界中心的人物。

是在此世界中,惟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此刻,空海站在此一世界中心面前。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人类在历史上层层积累的诸多工作和劳役之上。

然而——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日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日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台阶顶端,设有黄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身穿世界衣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色,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色。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身。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

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