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着他的鼻息之声睡了过去,却感觉自己仿若从纱帐之内缓缓地走了出来,打开了门。风吹一地残叶,富丽堂皇之中,隐见几分萧索。我感觉风吹得身体冰凉,便叫道:“素洁,拿件披风给本妃。”

却一怔,心想自己怎么叫了素洁?素洁不早就去了尚宫局了吗?

又听有人接道:“姐姐,怎的还是这么不小心,每次出门都忘了带上衣服?”

我一回头,宁惜文笑吟吟地拿了件大氅向我走来,我可以清楚地见到大氅翻在领外的紫色狐狸毛。她巧笑嫣然,虽穿了宫妃的服制,却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儿时,她总跟在我的身后,叫着:“姐姐,姐姐…”

我正待上前,却不知哪里来了一场狂风,卷起地上的残叶,迎面向我扑来。

我以袖挡面,再望过去的时候却见对面只留廊影红柱,并不见人影。

那三种心忽被挖出一块,空空落落的感觉忽地袭满了我的身心。我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侧头望过去,却是夏侯辰安然入睡的脸庞,原来,只是一场梦。

想是近日杂事繁多,便易惊醒浅睡吧。明日得让御医们开点儿定神汤来饮才行。

我一边想着,一边便又躺了下来,想继续补个觉。

却听到窗外有人轻声呼唤:“娘娘,娘娘,出事了…”

窗外呼声虽小,却让我骤然冒了一身冷汗。我忙披衣而起,行至窗前,问道:“怎么啦?”

素秀道:“娘娘,康公公来报说宁贵人忽地腹痛,恐怕要早产。”

我忙来到外间,示意她进门侍候穿衣梳洗,问她:“叫了御医没有?”

“早叫了,又使人来请皇上,奴婢怕误事儿,所以…”

她快手快脚地给我穿了衣服,我想起夏侯辰因疫症之事,几天几夜未曾睡得好,便道:“本妃先过去。如若皇上醒了,便叫他赶过来,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一乘小轿早在院子里等着了。我乘上轿,让轿夫尽量快地赶到了清韵阁,却见清韵阁内灯火通明,宫婢们走来走去,慌成一团。我沿长廊一路走来,还未到宁惜文的寝宫,就听见了她的呻吟呼痛之声。走至她寝宫外屋的时候,却见皇后早已端坐于此,指挥着宫婢御医忙得团团而转。我忙走上前问道:“皇后娘娘,宁贵人怎么样了?”

对于我的到来,她颇感惊异,“妹妹也来了?宁贵人夜半之时开始腹痛,她身边侍候的赶过来禀告了本宫,本宫便立即让御医赶了过来。”

疫症事件之后,皇后便避不见人,甚少出昭纯宫。我见她面容消瘦了不少,却愈显体态轻盈,面容洁白如玉,神态间也仿佛没受多大的打击,不禁暗暗称奇,便道:“多得皇后立即赶过来,又请御医诊治,想来应该没多大的事儿吧?”

她脸有忧色,“话虽是如此,可她已然腹痛两三个时辰了,听接生嬷嬷来报宫口尚未开,这可是皇上的头一胎,上天神佛保佑…”

她说着,便双手合十,向上天祈佑。我颇为感动:“皇后娘娘,多得您如此照拂…”

室内又传来一声大叫,有嬷嬷净了手,出来禀告:“皇后娘娘,宁贵人请您入内相谈。”

皇后便站起身来,道:“她尚未知道妹妹您也来了,要不让本宫告知于她?”

我心中微苦,只道:“那劳烦皇后了。”

当这种当头,宁惜文依旧将皇后当成了她的依靠,心中却丝毫没有我,怎么不让我恨然若失?

过了良久,皇后才又出来,神情奇特。她又坐在椅上,过了许久才道:“妹妹,您看好笑不好笑,在此紧要关头,宁贵人居然担心自己的性命有忧,似将腹中孩儿托付于本宫。本宫唯有尽力安抚。妹妹,依本宫看,于情,她是您的亲妹妹,于理,您既协理六宫,也有义务进去相劝,不如您去劝慰一下她吧。”

我有些迟疑,见康大为身边的小太监从院子中央的石板路上匆匆而来,便放下了心,道:“谨遵皇后懿旨。”

素秀欲上前陪同,我摆手让她退下,独自一人向宁惜文的寝宫走了过去。转过屏风,便闻室内飘着淡淡的药草味道和血腥味。有两名婆子守在榻前,轻声劝慰道:“娘娘,您可得吃些东西才行。这才刚开始,后头还有得痛的呢!”

宁惜文有气无力地只管摇头,不理两名婆子。

见我进来,两名婆子便要行礼,我摆手阻住了,问道:“妹妹可曾感觉怎样?”

宁惜文原本双眼是闭着的,这时候却倏地睁开了,见是我,虚弱的脸上便露了一丝讽意,“姐姐倒还愿意来?”

我左右望了望,道:“生产之时,需得使尽全身的力气,如果宫口未开,看来生产尚早,还不叫人炖些人参汤来给贵人补点儿营养?”

那两个婆子诺诺地应了,便下去准备汤水。

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宁惜文勉强用左肘支了身子,道:“想不到姐姐还敢只身一人与我独在一室?”

我道:“妹妹说笑了,你既是我的亲妹妹,又是皇上头一个孩儿的娘亲,若我竟怕了你,传了出去,却是让人笑话。”

眼见一阵阵痛又袭击了她,她痛得面容扭曲,我忙走过去扶她躺下,急道:“怎么样,很痛吗?”

她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过来,“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挺过去的。从小到大,我样样不如你,这一次,我总算快过了你一次。”

我道:“既如此,你便要撑下去,我等着看你胜过我呢。

手腕被她捏得生痛,她的指甲嵌入了我的皮肉之中,刚刚止息的阵痛又开始了。她痛得叫出了声:“姐姐,真的好痛啊。”

我感觉她的身子一阵阵的抽搐,眼神涣散,神志渐渐昏迷,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滚落,握着我手腕的力量也渐渐松弛。那一瞬间,我仿佛经历了梦中的情景,残叶随风而落,跌落于地,心却无可奈何,了无着落。

我一把反握了过去,捏住了她的手,道:“宁惜文,你真的撑不下去了?想想你的娘亲,不错,的确是我让你们住在朝月庵的,我让旁人以为她便是我最亲的亲人,让她遭遇了不测:想想你自己,皇上贪图新鲜,只不过宠幸你几次而已,他最宠爱的还是本妃:从小到大,本妃虽是庶出,但府内之人何人不认为本妃的身份高于你?无论什么,本妃都压了你一头,如若这次你死了,我便永远地压你一头! ”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寻找我的面容。我冷冷地望着她,嘴角含了讽笑,“宁惜文,从小到大,无论你做什么事都是半途而废!”

我作势欲松开她的双手,却被她一把抓住,捏得生疼,“宁雨柔,我不会叫你小看的。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得意多久的!”

她眼中又有了求生的目光眼神陡地明亮锐利起来。

这个时候,接生嬷嬷端进来一碗参汤,奏请是否喂给她。

我俯下身子看了看宁惜文的脸,皱眉道:“宁贵人还饮什么参汤?依本妃看,宁贵人气虚体弱,恐难饮得进去了。”

宁惜文倏地挥开我的手,勉力提气道:“把碗端过来,本妃要饮!”

我故意道:“叫人试吃了没有,可别叫人落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

那嬷嬷吓得捧碗跪下,“娘娘这可是天大的冤枉。自一个月前,皇上便从民间请了怀有同月份身孕的养娘,与贵人一同食住,哪里有人还胆敢如此?”

我微一怔。宁惜文之事让我心灰意冷,我已长时间未曾过问此间之事了,倒不知夏侯辰悄悄弄了这一手?

宁惜文以为我百般阻挠她饮汤,便道:“还不快呈了上来?”

嬷嬷向我一望,我微一摆头,她便急急地端碗上前递给宁惜文。宁惜文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头撑起,双手捧了汤碗,几口便饮了下去,涓滴不剩。

上好的人参帮她提起了这口气,一波一波的阵痛虽未止息,但她的精神却好了很多。

我略放下了心,见她横眉怒眼地不待见我,便叮嘱了两名婆子好生照看。从屏风旁转到外间,冷不防地,便见夏侯辰静静地立在屏风后面,眼神变幻莫测地望了我,一言不发。

而皇后则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道:“妹妹与宁贵人真是姐妹情深,为了提起她的求生意志,妹妹什么污水都往自己身上泼了。”

我心知他们已经听清楚了我讲的话,皇后在暗暗提醒皇上,我并不是一个什么善人,为求利益,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陷害。

我向两人行礼,只道:“臣妾唯求宁贵人平安渡过难关。”

我没有否认我的手段是假,便是默认了我之前所做之事。因我知道,皇后想必早已将此事禀告于夏侯辰。皇后眼内隐有得色,夏侯辰则面无表情,神情莫测,只道:“叫御医好生照看她吧。”

我道:“皇上,您不进去瞧瞧?”

皇后皱眉道:“妹妹糊涂了吗?皇上怎么能进女子产房这等污秽之地?”

我一怔,便知自己失言了,便道:“是臣妾孟浪了。”

夏侯辰摆了摆手,有宫女手持了黄卷进入,大声在里宣读:“皇上有旨,叫宁贵人好生将养身体,凡事不必操心,一切皆以顺利生下皇子为要…卿此。”

宁惜文在室内哽咽出声,想是要下床拜礼,却听那宫女道:“皇上有旨,宁贵人不必拜礼,在床上接了旨意便罢。”

这是对宁惜文最大的殊荣了吧?有了对我的仇恨,又有了夏侯辰对她的恩宠,想来她拼尽了力气也会将孩子生下来。

夏侯辰探望之后,便去上早朝了。皇后见时间尚早,便嘱我守在这里,说是先去昭纯宫梳洗歇息一阵才过来。我知道近日她颇注重容貌,便领旨答应了。

直至中午时分,室内嬷嬷才又出门报了喜讯:“娘娘,宁贵人差不多要生了。”

我紧张的心这才略为放松了一点,只希望她母子平安就好。

过了小半会儿,我便听见内室有婴啼之声传出,不由合十暗念了声何弥陀佛。正值这时,皇后来了,止住了我的行礼,喜道:“不论男女,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儿,天佑我朝…”

便也跟着合十行礼。这时有嬷嬷走出产房来报:“恭喜皇后娘娘,华夫人娘娘,宁贵人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我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心想难道皇后当真没在其中做什么手脚?

皇后满面笑容地道:“本宫为皇子准备的赏赐早就备好了,有如意金锁、如意金镯,如今可派上用场了…”

她身边的宫婢端来了个檀木盒子,揭了盖子,果见满目的金光灿烂,做工精美华丽,款式更是少有。

她盈盈地笑着,拿起一款小巧的手链,“这条手链本宫特地叫人细细打磨过了,务求光滑绵软,戴在手上既不会伤了皇子,又能驱妖除惊。”

我接过那累金手链,果然摸上去柔软光滑,便道:“皇后娘娘真是有心。”

此时御医便上前奏道:“皇后娘娘,华夫人娘娘,臣等可帮皇子检查了吗?

皇后娘娘便点头应了。

我知道几皇室子弟一出生,便要经过各项身体检查测试,看看其身体功能是否正常。

见我略有些紧张,皇后便道:“妹妹不用紧张,刚刚嬷嬷不是说了,小皇子白白胖胖的,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毒计终于得惩,只手不能回天

过了一会儿,打包好的小皇子便被从内室抱了出来,脸上略带了初生婴儿的红色,但整个人的确还算白白胖胖的,裹了明黄色的包被,显得可爱无比。

我与皇后便坐于一旁,看着御医拿了金锤、摇铃出来,为皇子测试。小皇子被放入了竹篮之之中。因有几个人围着,我与皇后看不清具体情况,只感觉他们越弄时间越长。我见他们长久未来禀告,正要叫了身边的丫环前去询问,却见其中一名御医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跪下:“皇后娘娘,臣用金铃测小皇子听力,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臣再用金针刺其手掌,也不见其闪躲微动,又以灯光照其双目之上,却也不见其眼皮眨动,臣恐怕,恐怕…”

我的心悬了起来,急忙问道:“到底为何,你快说!”

皇后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少安毋躁,道:“你说的什么话,他对什么都没有反应?本宫见他被抱出来时鼻息尚定,手脚尚在动作,你所说,仿若是…”

她不忍说下去,只道,“你们可别是看错了!”

那御医便惶恐磕头,“老臣不敢。不光是老臣,御医房五位御医皆是此种看法。皇子仿佛是因肝阴不足而引至肢体瘫痪,而且智力低下,故而对外来刺激无甚反应。老臣发现其舌质红、苔少、脉细,此等症状皆是五迟,五软,五硬之范畴…”

我惊得几乎瘫软在椅凳之上。所谓的五迟、五软、五硬,指立迟、行迟、发迟、齿迟、语迟:五软是指头颈软、口软、手软、脚软、肌肉软:五硬在是指头颈硬、口硬、手硬、脚硬、肌肉硬,此等症状便是脑瘫之症状,而听御医的述说,他的症状更是严重无比,连针刺都没有反应。难怪一个小小的检验便花了御医们如此多的时间。

皇后声音忽地扬高,大声地道:“你说什么?可仔细查清楚了,这可是皇子!”

我忙欲上前阻止,只对御医提醒道:“宁贵人尚未苏醒,先别把此事告诉她。”

皇后仿若不觉,仍大声训斥着御医, “你竟然将此等恶疾安在小皇子的身上!还不仔细查来,如若让本宫知道你们疏懒弄错了,仔细你们的头!”

我心中一惊,抬眼望向皇后。她如此做,便是想要了宁惜文的命啊。宁惜文舍了我这个姐姐不理,投靠于她,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我冷冷地道:“皇后娘娘不必如此惊慌吵扰,免得惊了病人。何不坐下来静等御医的报告便好?”

“妹妹当真冷静?自家亲妹妹遭此惨事反而若无其事,本宫知道了,却难掩心惊心痛,难怪妹妹在皇上眼中与众不同!”

她满脸的惊异心痛,皱紧了眉头缓缓述说。

我暗中咬牙,手指不由地掐向了手心。无论怎么样,她尚为六宫之主,我不能阻止她的言语行动,听得室内有人声微动,我心中更是着急。宁惜文产后失血未复,再闻此噩耗,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我轻声道:“听闻皇后娘娘家中也有兄弟姐妹,对皇后娘娘皆礼敬有加。臣妾就不如了,唯一的妹妹也误会于我。臣妾想和她恢复旧好,怕也不能。皇后娘娘福泽天下,何不可怜一下我这可怜的妹妹?”

皇后听罢,便轻轻地笑了,侧过头来到我的耳边,缓缓地道:“华夫人,本宫有什么值得你求的?本宫对你的妹妹还不好吗?你不能办到的,本宫为你办到了:将她送到皇帝的身边,让她受了恩泽,还怀上了孩子…”她声音陡然拔高,“只可惜啊,没福的,就是一个没福的!”

我听了她的声音,紧张地侧耳听了内室,确定没有声音传出,才低声道:“皇后娘娘,她既如此顺从于你,你又何必如此?”

她道:“本宫作为六宫之首,怎么能不尽告之的义务?你要本宫瞒着她?”

她声音陡急,“这怎么能瞒得了,她终有一日会知道的。”

看来她下定了决心要置宁惜文于死地。我见她满脸戚色,可眼眸中却含了狠毒与戾色,便知无论自己如何的拖延,只怕也拖不过去了,心道唯有夏侯辰才能控制得了如此的局面,可他怎么还不来?

仿佛看清了我心中所思,她凑近了过来道:“你在等皇上吧?可怜皇上盼了许久,今儿个却被近郊发生的匪祸给大臣们拖住了上奏。也好,他会迟点儿来,迟点儿听到皇子如此的消息,便迟点儿让满心欢喜化为乌有。可怜的皇上…”

她一脸的痛急忧心,有御医远远地见了,还以为她为皇子担心,以至忧心满怀。

有御医上前道:“皇后娘娘,既如此了,臣等必揭尽全力研制药物出来,以求能医治皇子。”

她站起身来,伤心之情溢于言表,“徐太医,宁贵人那三里也该知会一声,可怜啊…”

那御医有些意外,但见她目光冷冷,唯有答应了,正准备走向屏风之后,却听里面有人道:“华夫人姐姐,妹妹请您入内。”

听得是宁惜文的声音,我忙阻止了御医,道:“皇后娘娘,容臣妾先去探望一下宁贵人,也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皇后端庄至极地道:“华夫人有求本宫怎会不准。你们姐妹俩慢慢地说吧。本宫便在外面慢慢地等着。”

她稳操胜算,早就知道了今日的结局,才会如此自信满满。

我步入内室,见宁惜文脸色苍白地斜倚于床头,一床锦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我疾走几步近得她身旁,忍泪道:“惜文,恭喜你喜得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