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为却不想服从,道:“老奴的使命便是让皇上平安! ”

夏侯辰冷冷地道:“救了她,朕便让你救朕。””

康大为这才过来,移开扎在我身上的木桩,抱了我出去。我只感觉腰间剧痛无比,被他放到了院子中央。他这才身形极快地又移进了那三屋子里面。

我一出来,便有宫婢用暖被裹住,又有御医上前查看,正自昏昏沉沉,却望见那间只剩了半边的屋子在轰然声中倒塌了下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地道:“皇上还在里面呢”

脑中忽地如电闪一般,我忽然间明白了,他为何站在墙角一动不动,想是那里的支架已被炸毁,只有他用全身的力量撑住了那三里,才不至于整间屋子倒塌。

我也明白了他为何不斩断那根短一些的引线,只因为那根长一点的,是连接在我床下的炸药之上。为何他不走过来应了我的所求,来抱抱我,是因为我已没了求生的意志,以为自己要去了,他为了不让我昏迷,便用了那样冰冷的语气跟我说话,一次又一次地用话来刺激我,让我保持清醒。

可当时我为什么想的全是他身为皇帝应该做的——应该冷酷的,应该抛却的,应该算计的,应该合理的——全没想过他丝毫的好处?想过他这些日子在做我之外的不经意的真情流露?我为什么就上当了呢?毫不怀疑他的目的?

也许我便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想着的便是自私自利之事,已然承受不了人家对我的好。

我忽地恨自己为何不昏迷。如果昏迷了,便不会如此的痛彻心肺,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埋进废墟之中。

我挣扎着起身,浑然不觉周身彻骨的疼痛,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嘶哑张皇:“快去救皇上,快去救皇上…”

泪眼朦胧之中,我看到有许多人急速地奔到了倒塌的房子前面,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皇上,皇上…”

可我却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尘土飞扬,巍峨的屋宇只剩一堆残砖乱瓦。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希望看见康大为将他从残砖里扶起,从尘土飞扬之中走了出来,可我始终没有等到。在我不想昏迷的时候,却感觉脑部渐渐混乱不清,我抬起手用力地拍打自己的面颜,“不,没看见他之前我不能昏迷!”

素秀抓了我的手,“娘娘,您别这样,这不是您的错。”

就在这个时候,我却还是没有自责之心,只是道:“不,本妃没有错 ,我只是…只是想看着他走出来…”

我大声地叫道:“夏侯辰, 你出来啊,出来了,才能责罚臣妾…”

素秀惶恐地道:“娘娘,娘娘,您怎么啦,皇上的称谓不是能乱叫的!”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道:“怎么啦,本妃就是要叫,他如若死了,便是本妃为大,本妃便每日挂在嘴边叫!”

素秀吓得跪在我的身边,“娘娘,娘娘,您要节哀啊。”

我忽地笑了,却感觉眼泪从面颜流下,“为什么节哀,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泪眼朦胧之中,我望见灰尘滚滚之下,一人扶着另一人走了出来,两人全身上下被灰尘染得只剩下了灰色,其中一人冷冷地道:“你都没死,朕怎么能死!”

我只觉狂喜从心肺之中升起,却感觉脑中一片迷糊。眼看那两人越走越近,却人影重重,终失去了知觉,只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一句:“你没死,真好…”

眼前是一片迷雾,无穷无尽,仿佛黏稠至极的液体将人包围,无论怎么冲,都冲不出去。周围四顾无人,只剩下自己不停的奔跑,不知道要跑向何方,跑到哪里。有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只在绝望之中,却见有如豆一般的亮光在前,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却见那亮光忽远忽近,仿若希望。每当绝望了,老天爷便从手指缝里露出一些来,亮光之中见明黄色的衣裳一闪,那挂在嘴边的名字便忽然间叫了出来,“皇上…”

我终于从梦里醒来,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除了手之外,腰部以下感觉绑得紧紧的,似有木板上下相夹,更有人按住了我的肩头,“娘娘,您别动…”

眼前映出素洁的脸,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眼中有泪,“奴婢放心不下娘娘,所以向皇上奏请,调回来侍候娘娘。”

我想不到她会抛却千辛万苦才求来的尚宫位置回到我的身边。如果是以前,我必怀疑她另有目的,如今却只轻叹一声,道:“你真是傻。”

像他一样的傻。

我原已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故地对人好,所有一切皆有其目的与要求。如果人家无缘故地对我好了起来,反惹得我多心。这是我在后宫多年学得的本领, 一切皆要有原因。旁人如在你身上无所求,哪会无缘故地给了你好处?

但夏侯辰所做的一切,却让我不得不相信,天下间真有如此对我之人。若以价值来论,他以万金之躯所做的,我便永远都偿还不了。

他这样做之前,是否想过值不值得?

是否想过自己的皇位、朝政、无穷的荣华富贵便因这一决定而烟消云散?

我脑中升起无数的念头,最后归结于一点,如若是自己处于这种状况,是否会救他?

我望着浅色绣有花胜的青纱帐顶,精美的镂空雕花龙纹架柱隐隐透了出来,终问了醒后一直想问的问题:“皇上在哪里?”

素洁道:“娘娘,皇上在隔壁休息呢。”

“他可好?”

一听这话,素洁就抹了眼泪,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急道:“他怎么样了。”

“皇上被压断了腿,御医给皇上瞧了,上了夹板…”

我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眼泪直往下掉:“娘娘, 御医说了,皇上的腿只要调养得当,便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的。”

我拿眼直逼着她望,她眼神闪烁不肯与我对望,我便明白,只怕情况严重得多。想想那个时候,我当真自私到极点,见他站在那里,便以为他能走动:以为自己要死了,便只顾提了要求再说:一达不到,便把他恨入骨里,全没有为他着想过。想想他所说的话是真的,他的腿当真受了伤,为了不让那三面坍倒下, 才勉力支撑。想是如此站立时间过长,才会让血液不通,情况比素洁说的严重得多的。

“娘娘的伤不得事的,虽然看起来严重,也流了不少血,但庆幸的是救治及时,并未伤及内脏。御医用金针止了血,只要娘娘好生休息,便很快会复原的。”

素洁一迭声地说着,我却仿若未听见一样,只道:“素洁,我要去看看他。”

素洁忙惊慌劝止:“娘娘,您现在不能移动,御医刚给您上了夹板,帮助您五脏复位,可千万不能再动了。”

我知道她说的对,本不该难为她的,却望了帐顶道:“可是,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他一向诊惜容貌,再加上他身为皇帝,如果真落下什么隐患,我当真万死不能咎其责。

我挣扎着便要从床上起来,素洁忙上前按住,大声道:“娘娘,您别动。”

从外间闪了过来一个人影却正是粟娘。她一出手,便按得我动弹不得。我无可奈何,见她一只手用个布条挂在了胸前,便道:“粟娘,你既受了伤,便去休息,何苦跟着素洁在此?”

素洁接声道:“娘娘,粟娘怪责自己保护不周,奴婢怎么劝都没有用…”

想想那三天的情景,皇后必是筹划了良久,才在那天发动的,而我与夏侯辰,又何尝不是等着她的发动。我与他皆是赌徒,一旦落了筹码,便顾不了那么多。

想来那一日,他以为自己是目标,便被其他的攻击拖住了,然后尽快地赶了过来。我们却没想到,皇后会以如此疯狂的手法来置我于死地。

与以前不同,我满心满意的都是为他着想,再没有猜忌怀疑:满心满意的便只是能再见到他。我问素洁:“他睡着了吗?吃得可曾好?”

素洁笑答:“娘娘请放心,皇上一切皆好。”

忽听有人在我身后道:“如你想知道,何不亲口问我?”

素洁跪下行礼,地上顿时跪了一屋子的人。

我侧了脸望过去,却见他坐在红木雕的宝椅之上,被两个太监抬着,进了我的屋子。

灯光闪烁反而耀出淡淡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脸上。他容颜依旧,表情俊冷,眼神却深得仿若春水,凝望于我,便再不得移动。

康佑年七月,这一个月发生了许多的大事。首先是时家因牵涉进叛国大罪而遭抄家,皇后因参与而获罪被废,更因残害后宫妃嫔被赐死罪。她是历朝第一位被判如此重刑的皇后。据闻她被押入宗人府之后,仍然要求穿着软绸轻纱,如若不得,便整夜啼哭不已。她通过层层传报,先报到夏侯辰面前,说要见他。他对她已恨极,避而不见,她便报到我的跟前,说要见我。

我正值腰伤大好,已经能起床缓慢行走,加上在她那里有不少疑难未解,见今日天气晴好,便由素洁素秀扶着, 坐上了小轿,向狱中走来。

说起来我是第三次进到这种地方。这里如以前一样,阴冷潮湿,不见天日。

外面阳光灿烂,可这里依旧却是霉味满鼻,阴冷之极。素秀为我披上了大氅,扶着我向前缓行。远远地,我便听见皇后在铁栏之后道:“你们这群奴才,还不快给本宫拿了胭脂过来,本宫要擦胭脂!”

就有狱吏劝说:“犯妇既已身入牢欲,还理那些作甚,还是好好地等着,过了几日,便得以升天吧。”

她便厉声道:“本宫是皇后,什么犯妇,来人啊,给本宫掌嘴!”

我听她的言语,已然神志不清,便走了几步来到铁栏之前。狱吏见我来到,松了一口气。我问道:“怎能如此的模样?”

狱吏便道:“娘娘,她初一进来,神志倒还清醒,但吃了几日牢饭,便浑身很痒挠个不停,又是要求我们给她换软绸衣服,又要什么胭脂。我们自是不理,但这几次她便更为厉害了,神志开始不清,以为这里还是宫中…”

我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自己走到铁栏之前。只见她坐于床榻之上,左手拿了一把梳子,正在梳头,一头乌黑亮泽的头发虽无金钗缚着,却也梳得光滑垂顺,身上穿着的自然是因衣。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却想不到她端庄依旧,仿若刚刚狂乱叫着的,便不是她了。

除了眼眶边角之处隐隐的红色,她并无任何不妥。我轻声唤道:“皇后,臣妾来看你了。”

她抬起头来,极优雅地放下梳子:“你来了,可给本宫带了胭脂?”

她一开口,我便已知道她的神志已然不清。除了深入骨子里要保持的端庄贤淑,她心心念念的便只是胭脂。

夏侯辰利用高昌国的名义进贡的极品胭脂,其实内掺有极微量的五石散。药由口鼻之间入喉,进入肺中,让人擦而上瘾,却可使人皮肤嫩滑无比,有如婴儿的肌肤,脸更是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稍粗一点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感觉到痒。

但谁能猜得出这便是五石散的作用?高昌国原属小国,属玫瑰之乡,倾国之力进贡来的,自然是好东西,加上香味特别,可满颜留香,她便只以为这便是香而已,用不着夏侯辰出言赞赏,只他微一个欣赏的眼神,便会让她为取悦于他而使用下去。

见到皇后如此模样,我只能暗暗地想,害了她的,除了她的家族,便是她心中对夏侯辰的情意了。

她已认不出我,我再将自己的恨意加请其上便毫无意义,走出牢房,乍一进入阳光之中,便感刺眼无比,却见一团晕光之中,夏侯辰与康大为站在红廊之前等着。

他的腿已经渐渐恢复了功能,虽然还要柱着拐杖,倒也能站立良久了。即便如此,他依旧一身光耀,阴霾无法遮挡的光芒万丈,虽然他的心狠起来的时候会让人寒意陡生。

但我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我还能要求什么?

番外一 夏侯辰

我从小就住在这红墙碧瓦之间,被一大群的人簇拥着长大。我冷眼旁观这些人在我面前的卑躬屈膝,或一转过背去,便转了表情,或在我面前相互之间为上位而勾心斗角,可表面上亲热得胜过亲人。而我,很快便从他们的身上学了这项本领,转过来用在了我的母后身上。显然她十分的受用,对我十分的宠爱,从未想过要用旁的妃嫔的孩子来替代了我。

只有一次,我差点儿被替代了下去,那个人是芸贵人——母后娘家的堂妹有了身孕,并生下了皇子。

那时候我还小,以为只要我听她的话,如下人哄我一般哄着她,她便不会弃了我。

在皇宫我学得了一项本领,那便是善识宫人们的脸色。自芸贵人的孩儿出生之后,我便发觉宫人们的脸色渐渐有所不同了,对着我,怠慢了很多,虽维持了表面的平和,但有些便有了异心。

我知道宫里头的人一旦有了异心,便很难回头,宫婢们是这样,母后也是这样。

在宫里头生活了良久,我对这些总是特别的敏感,我不得不暗暗想了计策。

我是太子,父皇尚在,只是身体不好,朝政被上官太师操持。父皇对我是好的,是真心地疼我,所以,我还能有许多的特权。我便渐渐地向他要东西,有时是一些银钱,有时是请求去宫外游玩,有时便是宫外某处的宅子。我在外玩得很荒唐,逛青楼,饮烈酒,每次回宫便是大醉而归。

这倒让母后有了一些看法,送来不少西域出产的好酒,我一一收下。

我的地位因此而稳固了一些。

我年龄虽小,但有太子的身份在那儿,也有不少宫婢想尽了办法想巴了上来。我也一一的受了。其实,那滋味并不好,后来才略得了些乐趣。但我对她们的身体却过早地失去了兴趣。

父皇的病日渐沉重,始终不得好转,上官太师便有些张狂,而我,则愈加的荒唐,整日里不是美女便是美酒。

因上官家日渐升势,芸贵人也便跟着升了妃位。母后反而不急着换太子了我宫里面宫人的异动便略平了一些。

父皇见此不是办法,便派了康大为跟着我。父皇仿佛知道我的苦,有一日清醒之时,便道:“皇儿,其他人你都可以不相信,但康大为是可信的,他会替我守护着你。”

我注意到父皇这一次没有用“朕”这个字把我们远远地隔开,而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我便相信了他。渐渐让康大为去办一些我不方便办的事,比如说在外经营一些铺子,以获取银钱,以北方富商的名义将南方的货物购买运至北方,再将北方的货物运至南方来卖,还开了不少铺面。因我身在朝廷,知道的东西总比旁人的多一点,所以,渐渐成了些气候,我便叫人铸了一枚戒指,成印章的形状,和钱庄协定,凭此来调动银钱。

既有了银钱,我便开始买人,从各地收集贫寒的孩子,买了回来,教导他们。因我是他们的主子,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的忠心反而胜过了宫内那些宫婢许多。

但表面上,我依旧是那个荒唐的太子。宫内不少有别样想法的宫婢我都会让她们如愿,临幸之后,封一个低等的名号便放手让她们相斗。宫里头是女人的世界,若我不如此,便会被渐渐地孤立,只有让她们相斗,为搏我的宠爱,她们自会将各种消息源源不断的传于我的耳中。

其实,宫内呆久了,也挺好呆的。她们便如一颗颗棋子,任我拨弄来拨弄去,她们身陷其中,不能超然于外。

我把从她们身上学来的种种,略加以改良,再用到母后身上,我便成了一个只知吃喝玩乐,对母后有一种莫名依赖之情的少年。

而此时,芸贵人的孩儿渐渐地长大,因芸贵人出身与母后一样的高贵,皆出于上官家,便有些不恭起来。

人性便是这样,略有威风了,便目下无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很快,宫内便分成两派,让人好笑的是,这两派人马全是上官家的。

我终可以夹缝之中求得生存了。

父皇身体略好的时候,便把芸贵人晋了妃位,成了贵妃。母后说不出反对的话,因芸贵人本来便是她的堂妹,当属一家人。再说了,本是母后要求的让芸贵人进宫来的,她既育了皇子,自当晋封。

有亲娘保护的孩子到底不同,略有些骄纵。

不比得我,从小便要识看人的脸色,甚至于要识得身边人的脸色,要不然连饭菜都会端放凉了的给我。

所以,我那弟弟虽然天资聪明,却依赖他的娘亲多过依颜母后,更对母后有些疏远,不若我,对母后依赖无比,因我没得选择。

父皇见二皇子聪敏,而我荒唐,便几次向母后提了更换太子的想法,没曾想遭到母后强烈反对,于是不了了之。

我偶尔知道了,未免觉得心寒,私下里便露出了这样的情结,被康大为察觉了,带了我到父皇跟前。父皇只对我道:“可怜的孩子,我这是在保护你呀。”

又道,“你的一切,我皆知道,我是一个没用的父皇,恐保不住这江山了。接下来,唯有靠你了,记住,别做人家的傀儡,替父皇守了这江山。”

此时的他,已病入膏肓,只殷殷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