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毕竟还然有两盏油灯,照得见人物,而石窟里的灯火,很快地又给重新点燃起。

龙八、多指头陀,乃至孙鱼等人,都是聪明人。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

——中计了。

王天六和王紫萍根本未给救出来。他们一直在这洞窟里。救走的人当然是假冒的,目的是使白愁飞作出反应。白愁飞果然作出反应,他派孙鱼去查看关人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龙八也作出了反应。

他下“深记洞窟”看人质还在不在。这一看,就教一直偷偷跟踪孙鱼的王小石探出了关他亲人的人和所在!

王天六和王紫萍一旦见着王小石,自是十分激动。

王天六还是一下子搞不清楚儿子怎么会跟这几个“大坏人”一齐出现。

不过他信任小石头。

——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他知道小石头一定不会害他。

所以他哑声道:“天,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怎么现在才来——”

王紫萍虽然是王小石的姊姊,可是她的聪明智慧,江湖经验,跟王小石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她跟王小石一直有一样特性是非常接近的:那就是天真。

小的时候,她跟王小石都相信: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颗石子,都有它的“神”,都有自己的特性,所以哪怕是丢一粒石头、折一枝扭,都要细声间过“它们”

的同意。

长大后他们当然不这样想了,但王紫萍仍是以为忠好的都会头上刻字,好人坏人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善恶到头终有报——苦然不报,人心不平,只好生字白造一个时辰未到的理由来搪塞。

现在的王小石,当然知道有时候大奸似忠、太好则坏,有时连是非黑白都不甚分晓。

不过,他倒反相信每一滴水、每一片叶子、每一颗石头,都会有“它”的灵魂。

王紫萍则早就不信这个“邪”了。可是她认为她和她的爹爹以及她的弟弟都是“忠”

的,没道理会让人奸计得逞的。

她平白无辜地给囚禁了那么久,已一肚子气,发作过,也吃过了亏,因生怕下场更悲惨,又不顾连累老父,只好忍气吞声,心中想:总有一天,我那了不起、不得了的弟弟一定会来救我们的,那时,哼——

而这一天,眼前一亮,她的弟弟果然出现了!

她的第一句就是:“打!给我打!给我打死他们!”

她一面叫嚷一面全身发颤,还流了泪。

她以为她的弟弟是万能的、无敌的、无所不能的。

她这些日子以来受尽了委屈,就等这弟弟来安慰,来为她报仇。

王天六话没说完,声音却嘶哑了。

他也等他这个儿子来救他,并为他所受的苦出一口气。

而今终于等到了。

——小石头来了,他定必像往常一样,先脆下来向我叩头请安吧?

——小石头来了,他一定会像昔时一样,抱着我嘘寒问暖吧?

他们不约而同都这样期待着。

王小石是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表现得冷静,冷静得近冷酷,冷酷得相当无情,他只向父亲和姊姊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就回身面对龙八大爷这一干人!

王天六和王紫萍都相视讶然,也相对惨然。

他们第一个生起来的感觉就是。

小石头变了!

——他们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凌辱和惨苦,作了那么漫长和焦虑的等待,他居然只匕不惊地点头淡淡的一个招呼!

一个招呼!

——没有惊!

——也没有喜!

只一个招呼呀!?

——就像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械!

那大大地有违了王小石的本性!

连同看着他长大的王天六和王紫萍,也几乎“不得认”这个“小石头”了!

——眼前这人,冷静、沉着、淡定,一点也不像王小石当年那种大喜大悲天真烂漫的性情!

问题只在于:一个大喜大怒的人,是不是就不能冷酷凝定?一个沉默安详的人,内心是不是就没有热情澎湃?人人是不是都清楚自己的本性?你所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人的本性?

王天六和王紫萍当然没想到这些。

他们也不必要去想这些。

他们不是什么江湖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是民间什么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他们要想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好好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少想一些,不必多想不该想的事。

消息、情报、资讯,都是给有雄心壮志、思想敏捷的人争强斗胜用的,要是无心恋战只想安居的人。的确可以一本通书读到老,单是缝纫、补鞋、编藤椅便可以过这一辈子。

王小石面对龙八。这时候,他身边也立时出现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掠入囚室,一个搀扶起王天六,一个搀着王紫萍。

他们是“用手走路”梁阿牛、“面面俱黑”蔡追猫。

——两人都是“象鼻塔”新一辈中轻功好手,只怕跟“白驹过隙”方恨少亦不逞多让。

王天六和王紫萍初以为是敌,大惊,还未失色,王小石已神凝色定他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梁阿牛、蔡追猫二侠。”

王天六忍不住冷哼:“难怪变了样,原来来到京城,朋友多了。”

王紫萍一见两个男子,一个眉剑目星,气字昂扬;一个老实可爱,害臊英俊,心中已生好感、忙招呼道:“暖呀,你们跟我弟弟很熟吧?我那弟弟啊,小时不爱读书,老是调皮。啊呀,你们哪个是梁公子?哪位是蔡大侠呀?为什么这么多名字不好叫,却叫阿牛呢?令尊大人一定是务农的吧?至于那位蔡…一定很爱追猫吧?为啥有鸟不追,有龙不追,却是追猫呢?你跟猫儿有仇吧?哈哈哈。不如去追月、追风,你听,多风雅啊…”

她竟一个劲儿他说下去。

蔡追猫人好,听得猛点头敷衍着,十分腼腆。

梁阿牛翘起鼻子,皱着眉头,表示烦恶不理。

六一:机会

王小石对龙八微笑道:“招待我这位老姊,肯定让你们辛苦了。”

龙八侧着头、板着脸,撂着一大把的长髯,威武地吭了一声:

“王小石?你还没死?”

龙八站得远远地打量王小石。一副左看、上瞧、下瞧,满是防卫的样子。他曾跟王小石会上过,也交过手,当时还差点丧在王小石手里,所以他一见王小石就心有点飘忽忽的虚。

王小石依然微微笑,两只眼睑下蕴漾着两颗会笑的小卵石子。

“龙八?又是你!”

龙八叱然:“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

“去你妈的狗臭屁!”王小石猛然回叱:“你的官儿我还瞧不入眼,少在我面前发雌威!上一次不是为了杀个比你更狗的官,早就不饶了你的命!”

龙八气得全身打颤:民间一直传龙八之所以给蔡京信重,就是因为他能迎合权相断袖之癖,他最在意这种流言,不知已枉杀了多少人,而今王小石一句“雌威”便当头砸下,他当然气歪了鼻子。

多指头陀却抢身笑道:“令姊是不好招待,但令尊是委屈辛苦了。”

王小石一听,知道来人不好与,便拱手道:“还未请教?”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已落在对方的手指上。

多指头陀知瞒不过去了:“我和令尊师是好友哩。我手只两只,指比人少,人们却管叫我多指头陀。”

王小石一听,马上长揖到地。恭声道:“家师一直蒙你照顾,晚辈一直仍苦无机会向你拜谢呢!”

多指头陀一直都在钱财上助天衣居上支撑“白须园”,但他和王小石却没会过面。

天衣居士当然会向王小石提过这个“大好人”。多揩头陀心中暗忖:连天衣居士都不知道我是蔡相爷的心腹,你这小子就更不得而知了,——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友非敌;只要他这样想,不加提防,性命就等同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人最怕的不是敌,而是怕所托非人不止衷心负。

——知己相负,暗里戈矛,要比明刀明枪、杀人敌阵更凶险。

多指头陀伸手在王小石肩上略略一扶:“世侄不必如此多礼,咱们算是世交了…”

那长袍瘦汉,却抖着三咎长髯,冷笑道:“世交是你们的事,王小石是失礼在先。”

王小石目光一转,跟长袍汉对了一眼。

王小石眼神不算很锐利,但长袍汉有一种给老虎盯住了的感觉。

王小石道:“是叶庄主?”

叶博识道:“你私闯入官家重地,私家院宅,该当何罪?”

王小石道:“龙八私自禁锢一个老人和一个弱女子,若论罪顶,不堪并比。”

叶博识一怔道:“他们不是龙八太爷抓来的,也跟我们无关。”

王小石道:“那刚才又说是私家重地?官家院落?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又来这里混东南西北哪一门子弟的吉?”

叶博识为之语塞。

“人是我请回来的。他们犯了法,我们道上的兄弟看不过眼.把他们请回来待王小侠给个交待。”

说话的人又胖又矮,像一粒冬瓜,样子很可爱,笑起来很狡猾。

他现在就正在笑。

他居然还笑淫淫地、色迷迷地看着王小石,像把王小石看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妇人般的。

王小石偏了偏头,斜睨了他一眼:“‘天盟’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