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怎么?你瞧不起我,以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着呢!我唐宝牛就是一个!

自古艰难惟一死,我连死都豁出去了,就没啥可怕了!”

“我…”

“什么你你我我我的,我以为自己已够娘娘腔了,看来你比我还婆婆妈妈得多呢!”

“我倒小觑了你。我还以为你贪生怕死,临阵退缩呢!”

“死,我是伯极了;生,我也贪极了。不过,要是负了义气,苟旦偷生,我唐巨侠活下去又有什么朋友?没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断成汉子,不负义无愧心,过瘾胜神仙!”

方恨少道:“…我刚才看你哭得抢天呼地的,还以为你——”

“我哭是跟张炭学的。他说他宁可流泪、不流血。他曾给那对狼心狗肺的任劳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还是好仅一名。这些年来我倒学了他这个,有事的时候喊叫一番,伤心的时候大哭一场,心里倒舒畅多了。”唐宝牛道。“他的法子倒见效,我哭了这一场,心里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楞了半晌,接了个话梢说:“——却不知那黑炭头和小石头他们怎么了?”

唐宝牛也意会道:“小石头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对付黑炭头吧?”

“既然这样子,他们又是我们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发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求死的伟大情操,“我们还等什么呢?”

“对;我们还等什么呢?”唐宝牛毅然他说,“就趁我们还能够死的时候死了吧!”

他们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伤人,甚至连伤自己也不容易,但他们还可以说话,还可以哭,即就是说,他们至少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寻死。

他们意志已坚。

死志已决。

却没料“砰”的一声,通风口的网罩网给震飞起来,两人倏地进入“机房”内。

唐宝牛和方恨少乍然还以为是救兵赶到,随后才知兀然潜入的是任劳和任怨——这两个他们刚刚才称之为“狼心狗肺的东西”!

两人一进来,唐宝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为两人运指如风,又封二人几处穴道,使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还给他们嘴里套上软箍,使他们的牙齿根本咬不着舌头。然后两人这才满意了,对已完全失去抵抗、动弹、挣扎能力的人狞笑道:

“你们现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们的话,我们全听了。这通风口也正是通讯口,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你们猜对了,我们不杀你们、不整你们,是为了要你们完完整整的,好让你们那班跟你们讲义气的兄弟朋友手足来相救,而我们就只等着一同打尽。”

“至于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里没把你和张炭整死,这次,我要你眼见黑炭头还有其他为你卖命的家伙一一为你丧命,这才让你死,够意思了吧?”

“你们若不想死,只有一个法子。”

“一条路。”

“这儿有一张自白书,你们签个名画个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于里边写的内容,反正是事实,说出来也无妨。那是表明主使你们行弑皇上和相爷的是王小石,整个‘象鼻塔’里的人都是同党,就这样而已。”

“你们若不想在后天就人头落地,就得在这自白书上签个字。”

“——你们不签也没用,反正,你们一旦押上刑场,王小石那干光冲动没脑袋瓜子的家伙,必定会来救你们,他们一出现,就死定了。就算他们不救你两个活宝儿,也没关系,我们自会替你画押扣印,你们人头落地之后,迟早也会办了在‘象鼻塔’里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们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吃不消这皮肉之苦的,还是趁早听命、认了吧!

这样我们也省事些,你们也少受些苦。”

“怎么样?你们已没有再好的选择。”

任劳、任怨对着任凭宰割的方恨少、唐宝牛二人,像两名久饿的人看着两碟烤熟了的鸡,兴奋得眼里掩抑不住狠相与狼相。

“你们说不出话?那也不打紧。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霎两次,就是同意了。

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希望你们别霎错了眼睛,也别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们只有一对眼睛。”

九一:我爱你

很快的,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作出了反应。

方恨少立即眨眼。

眨一次眼。

唐宝牛则不然。

他霎两次。

这连任劳任怨都觉得惊讶。

所以他们望定唐宝牛,要他再“表演”一次。

唐宝牛果然又眨了眼。

一次。

停。

又一次。

——总共两次。

对,没看错。

“两任”互觑了一眼。

这回却连方恨少也感到惊疑不信。

然后才觉得怒忿。

任劳干咳一声,道:“你肯签押?”

任劳望向任怨。

任怨说:“你想说话?你有话要说?——要是,眨两下;不是,眨一次。”

连霎两眼。

“好,你有话就说,可是别玩花样,否则,我担保剜掉你两只眼睛。”

他解开了唐宝牛的“哑穴”,又让他一只手(当然只是手指)可以活动。

“你别杀死自己——”任怨盯着他的嘴巴和五指,再次提出警告。

“你一咬舌,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你一动手伤害自己,我就剁掉你的手指。”

唐宝牛居然十分听话。

他看见那份“自白书”。

看完了,不吭声,只乖乖地画押签字。

之后他又乖乖地放下笔,乖乖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任劳任怨。

他这么乖,那么听话,反而使任劳任怨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任劳问,“你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是。”

唐宝牛平心静气他说。

“那你说吧。”

任劳仍盯着他的口,以防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真的要说?”唐宝牛瞟了方恨少一瞥。

“说就说——”任劳横了方恨少一眼,“你怕他能把你怎么?”

唐宝牛一直都非常吞吞吐吐:

他说的声音很低,任劳任怨都听不清楚,于是凑过脸去——不过仍是十分提防、非常谨慎。

“我…”

“什么?”

“我…唉…你…”

“你放胆说吧,声音响亮一点!”

唐宝牛忽然旱雷似地吼了一声:

“我——爱——你!”

两人都给震了一下,任劳刷地变了脸,唐宝牛哈哈大笑不已,方恨少听了,脸孔笑不出容颜来,也笑得盈了眼色。任劳一手拿过了那张“自白书”,只见画押处唐宝牛竟写了些又粗又肥又乱的大字:

“我就爱操你祖宗二十八代!”

任劳一伸手,已重新点了唐宝牛的哑穴,任怨也出手封了唐宝牛那只惟一活动的手,任劳已发了狠,要狠狠地整治唐宝牛,任怨却阻止了他:

“别逞了他的意。”

“给他一点教训,”任劳则不以为然:“打掉他几颗牙齿,砍掉他两三恨手指,总可以吧!”

“不,相爷要他完完整整,他越完整,就对咱们越有利。”任怨说,“你记得当年‘凄凉王’就是激怒的我们,受了点教训,结果诸葛老儿藉我们滥用私刑之名,将‘凄凉王’编配入刊部,反而趁此保住了他,咱们因而不便再动杀手,便宜了他——这次兹事体大,咱们怎能又犯在这关节眼上!”

“是!你说的对!”任劳的年纪虽然要比任怨起码长四十岁以上,但对这个年轻人却一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口乌气只好暂时忍下来好了。我叫刽子李下刀留些情,留点气,让他们不得好死。”

要知道刽子手杀人下刀,讲求快利,头断人死,还要连一层皮,以致殓葬时不致全然“身首异处”,最忌是就是“留情”、“留气”,这样一来受刑者便会身受惨苦却断气不得,残忍无比。任劳要刽子手老李砍头时留气留情,那是歹毒致极的做法,当真使人“不得好死”,“求死不能”。

任怨淡淡一笑。

他的笑犹如浮光掠影。

别人看不到他的笑:他的眼里没有笑,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甚至整张脸也不见笑容,只不过在这瞬间里他细皮滑肉的脸上法令纹现了一现、深了一深,才让人省觉他刚才是笑过了,阴恻恻的,而且带点险。

“要对付他们,还不必要熬到那个时候;”任怨斯斯文文地弹着指尖,仿佛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弹一次便足以引人相思一次,“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日在‘发党花府’,施了一种功力,让他们开口说出了本是我们要他们说的话,使他们几乎鬼打鬼、互疑互猜、几乎内斗。”

“那是‘十五钻’奇功,天下间,惟有师弟你第一;”任劳讨好他说,“当时若不是王小石走运,他也会折在师弟你这一记杀手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