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纯一向外柔内刚,心狠手辣,但此际著骤然下决杀令,也不免有所疑惧:一因温柔也是她的好友;二因她也不想苏梦枕、王小石怨她一辈子;三因她也下想得罪洛阳温家。

(怎么办呢?)

眼看白愁飞已慢慢退走。

(该怎么办呢?)

白愁飞已退近黄楼,梁何也望向雷纯,等她下令,他知道今晚万一让白愁飞走得成,日后他的处境可危险了。

(可是该拿他怎么办!)

苏梦枕冷笑道:“你不是说苟活不如痛快死么?挟持一个女子以图苟存,岂是英雄所为!”

白愁飞毫不动容:“只要今晚我能离开这里,我才不算苟活,我也可以保证你们死得极不痛快!”

他一路挺着剑,横眉怒目、边退边走。

忽听天下第七沉声向梁何叱道:

“你想偷袭!?”

梁何一怔:他可没动手。

但天下第七已然动手。

他倏然解开包袱。

不是对梁何。

而是对白愁飞!

太阳!

——千道金光,仿似都在他千里!

这千道太阳,一齐刺向白愁飞!

白愁飞却没有提防。

他一向都有提防。

——经过今晚的事,他更事事提防、人人防范。

天下第七一动手,他的“惊梦”一指已拂了出去,刚好跟那“千道光华”一触,互抵不动。

白愁飞吼道:“难道这都是义父吩咐的——!?”

天下第七沉声道:“一个下了台的白愁飞,只会报复,还不如一个死了的干儿子!”

两入功力互抗不下,忽尔,倏地,骤然,白愁飞只觉右胁一凉,只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剑尖,一闪不见。

他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一剑。

着了雷媚的一剑。

剑已穿身而过。

穿心而出。

中了剑的白愁飞呆了一呆、怔了一怔,狂吼了一声:“啊…”

郭东神遽然收剑,俏丽一笑,娇巧的身子如一只云雀,腾飞半空,翻上屋脊,在微雪狂风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竟然准也没想到要阻截她,为白愁飞报仇。

这一刹间,白愁飞已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儿.在今夜,在些际,谁都不是他的朋友,谁都出卖他…

这时候,他本来还有机会先杀温柔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反而放开了她,让她带着惊惶失色闪了开去。

王小石马上护住了她。

白愁飞捂着伤口,血汩汩流淌不止,他吟唱了几句:

“…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声音哑然。

他忽然将手一拍。

拍在胸膛的箭尾上。

“吓”的一声,箭穿破胸背,竟疾射入在背后的梁何的咽喉。

梁何狂吼半声,紧抓喉咙,挣动半晌,终倒地而死。

白愁飞惨笑,像伤尽了心,他缓缓屈膝、跪倒,向着苏梦枕,不知是吟还是唱了半句:

“…我原要——”

嗓音忽轧然而绝。

一二六:我活过,他们只是存在

苏梦枕第一个打破难堪的沉默,问:“他死了吗?”

然后又讽嘲地笑笑:“他是死了吧!”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唱息:“他既然死了,很快便轮到我了。”

众人一时未明他话里的意思,苏梦枕已清了清喉咙,似要尽力把他的活说清楚,也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似的:

“我死了之后,金风细雨楼龙头老大的位子,就传给王小石,他大可把风雨楼与象鼻塔合并,一切他可全权裁定。”

雷纯一听,粉脸煞自,倒白得有些儿似白愁飞。狄飞惊不惊不惶,不温不火,嘴角有一丝隐约难显的微笑。

王小石震诧地道:“大哥,你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苏梦枕悠然反问:“小石,你以为雷纯会那么好惹,不报父仇,却来助我恢复大业吗?”

雷纯脸色一变,叱道:“公子,难道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吗?”

苏梦枕淡定地道:“就是没忘。”转首向王小石道:“她是救了我。

但她用了一种绝毒,叫做‘一支毒锈’,这是一种灭绝人性的毒,她叫树大风下在我身上。我虽察觉,但人在她手中也无计可施。她知道我断了腿,功力亦因毒力和病以致消减泰半,她便受蔡京之命,助我复位,她暗自幕后操纵,我只要稍不听从,她日后便可名正言顺篡夺我的权位。她这样做,比杀了我更毒…”

雷纯忽尔道:“公子,你既不守信,我就只好请你听歌了…”

她竟唱道:“…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苏梦枕一听,连脸都绿了,人也抖哆不已,却见他猛然叱道:

“杀了!”

只见“卜”的一声,杨无邪的“般若之光”黄金杵,就击在苏梦枕天灵盖上,啪的一声,苏梦枕的额上竟溅出紫色的血,他眼中的绿芒竟迅速黯淡了下去。

王小石大惊,戟指杨无邪;雷纯失惊,尖声道:

“你——!?”

她没想到苏梦枕求死之心竟如此之决,也没想到下手的会是杨无邪。

苏梦枕大口喘着气,但立即阻止了王小石为他报仇的行动:

“——这不关无邪的事。是我命令他的。我着了她的剧毒,只要她一唱歌,我就比狗都不如。我已决心求死,也决心要把金风细雨楼交给你,以发扬光大…”

王小石垂泪道:“大哥,你又何苦…!?毒总可以解的!”

“解不了的…”苏梦枕苦笑道:“制毒的‘死字号’温趣,早已给她杀人灭口了。

我活着,只生不如死,还会累你们受制…我病,断腿,中毒,功力退灭…人生到此,不如一死。世人对末路的英雄,总是何其苛到绝情。我决不求苟延残喘。我宁死,不受她和蔡京纵控…只要收拾了白愁飞,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雷纯忿忿地道:“杨无邪…他怎知…他怎会…?”

她一直监视着杨无邪和苏梦枕的联系,认定苏梦枕决没有机会向杨无邪说明一切…

她原想在今晚一举定江山之后,不会让他们二人再有这种“交流”的机会。

她一切都要等这次助苏夺回大权之后,才慢慢图穷匕见…

——却是没料…

杨无邪苦涩地向苏梦枕跪了下来,惨然道:“我今晚一见苏公子,就知道了。我们不是吟了一句诗呜?那是我们的暗号。楼主早就怕自己有这一天了,他早已设好了暗号,我听到哪一句诗,就作出那一种应变…这是我最不想作出的应变!…南无阿弥陀佛。”到这晨,他垂眉合十,为苏梦枕念起经文来。

“死并没有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已生无可恋,这是求死得死!

我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你大可不必为我伤悲。”苏梦枕向王小石道:“你已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你要承担下来、你不要让我失望…蔡京和雷纯,始终虎视眈眈,你要…”

他招手叫王小石俯耳过来,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雷纯没有阻止。

她已阻止不了。

因为她看得出来:

在杨无邪以一种出奇平静的语调念经之际,苏梦枕,这一代绝世枭雄,已快死了。

这使她想起:当日雷损命丧前,曾跟她耳语的那一幂。

她偏过头去,信手抹去眼角边上的一滴泪,忍住激动,问狄飞惊:

“你有什么感想?”

狄飞惊仍低着头,仿佛对自己的影子还比一切活着的人还感兴肌“人生下来不是求谅解与同情的。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有些人活着是要做最该做的事,并且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然后他说:“苏梦枕就是这种人。他做不到、做不来的时候,他宁愿选择了死亡…”

雷纯略为有点浮躁与不安:“我不是问这个。——今晚我们该不该与王小石对决?”

“只怕对决只对我们不利,人心俱向王小石;”秋飞惊的回答也很直接:“人在危难时,就当扶一把;人得志了,就该让他走。知道进退,可保进遇,可保平安。王小石很幸运,但他的斗争还没有完呢…”

他说着,一失神间,白色的手帕让风给吹走了。

风很大。

雪飞飘。

手帕给吹得很高,夜里看去,在众雪花片用特别的白,就像白愁飞在施展轻功,越飘越高,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