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告诉吊靴鬼,下一道将军令上将会刻着他的名字。”近年来将军府开始着手整顿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为信物,人称将军令。包括去年初秋传至江南五剑山庄的令牌,八九年期间将军令六次出手,从不落空,可谓是一道死刑的判决书。

鲁子洋点头应允,暗忖以往将军令针对的或是江湖名门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员,此次出手,上面却只有吊靴鬼一个名字,也可算是他的荣幸了。由此也可见明将军对于间接害死五百摘星营将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转告简歌一句话…”

“这…不瞒将军,简公子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在下只怕有负所托。”

“那位瞒天过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简歌的下落,由他转告也无妨。”明将军一笑,“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许惊弦心头大震:听明将军语气,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宁徊风所扮!

鲁子洋保命为上,连连点头:“不知将军要我转告简公子什么话?”

明将军面容一整,神情极为郑重,慢慢吐出六个字:“寒魂谢,诸神诫。”

鲁子洋大奇,脱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不由分说地一摆手:“简歌听到了自然会明白。走吧!”

等陆文定等人走远后,明将军长吐一口气,扶着树干缓缓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实上他重伤未愈,刚才只是凭着一口残存的真气强运流转神功震慑鲁子洋,自身损耗极大,几近虚脱。假设鲁子洋狗急跳墙拼死一搏,他也未必有胜算,放走对方亦是出于无奈。

明将军身为武学与兵法大家,极通虚实之道,即使在本方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亦能在气势上强行压倒敌人,给自己的逃亡蠃得一线喘息之机。

赤虎从林中闪出:“将军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他们却未必感恩,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带兵前来追杀,此处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上马走吧。”他奉了明将军的命令,刚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马匹,又故意连续拔刀以惑敌人。

明将军却道:“赤虎听令。你带着四匹马儿用最快速度独自往北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赤虎一怔:“将军不走么?”随即反应过来,“属下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敌人引开。”

“记住,若遇敌情,弃马逃生,不可力敌。”

赤虎咬牙道:“将军不要顾惜俺,只要你安金,赤虎就是死了也甘愿。”

许惊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气,开解道:“这可不完全是为了你的性命,若是敌人见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将军另有去处,倒不如放马自走让他们疑神疑鬼。”

明将军抚掌以示赞许:“吴言所言极是。我们是摘星营最后的三个人,一定都要活着回去!”

赤虎正要开口,却见许惊弦神情肃穆,缓缓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让何人伤害将军。”

赤虎望着许惊弦真诚的面容,对他仅存的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郑重点头应承。几匹马儿的马鞍上备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饱餐一顿,又将剩余的食物大致分配,随即赤虎依计策马离开。

明将军调息一阵后,精神略长,摊幵鹤发所绘的地图,稍稍沉吟,用手一指:“我和你,去这里。”

许惊弦抬眼望去,明将军的指尖停在地图的最东面,旁边标注着四个小字:“恶灵沼泽!”

这四个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地图仿佛就显现出一大片泛着死气的暗灰色地带。

在谩勒山脉东面,方圆五十里,是漫无边际、人迹罕至的水泽。

一潭潭死水随处可见,水里却不生一丝杂草,水面上像是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薄膜。这里根本没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处稍微干硬些的地面,只有动辄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泞,用力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泥泞中不时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形成凝于地面半尺、经久不散的瘴气,腐烂的味道在空中飘散着,让人闻之欲呕。

这里仿佛是被上苍所遗弃的地方,目之所见,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亘古不变的灰色、弥漫的瘴气、墓园般的死寂。

但若屏息细听,却可从那水泽里、泥泞下听到许多不同寻常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若虫豸爬行,让人发狂地猜想有什么怪物正潜伏于地底,伺机用长长的利爪攫住猎物,饱餐一顿。

“恶灵沼泽”果然是地如其名,这是一片魔鬼也不愿涉足的地域,到处都是单调而乏味的暗灰色,就连太阳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灰纱,晒得人昏昏沉沉,了无生趣。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将被恶灵所攫,坠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之中。

无边无际的泥泞将闯入者的痕迹抹去,不留丝毫痕迹。这里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者与追捕者的恶梦。

许惊弦与明将军于凌晨时分进入恶灵沼泽。他们身上虽带着避瘴之药物,但为防万一,仍是以湿巾掩鼻,尽量屏住呼吸,更无法运起轻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道路难行,再加上各怀心事,一路上两人全无言语,只是一前一后、机械地一步步朝恶灵沼泽深处走去。只有当对方偶尔失足的时候,才投来关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远,隐约可见前方半里处的一片丘陵。透过瘴雾望去,山势并不高,只是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生着零星的树木。虽是荒凉,但比起面前的沼泽,已是天壤之别。

明将军毫不犹豫的前行姿态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按计划赤虎摆出策马逃生旳假象,同时引开追捕的敌人,他与明将军只是在恶灵沼泽中略作停留,伺机与驻守于川境的朝廷大军会合。在鹤发所绘的地图上绝没有标注这片丘陵,那里恐怕并不是沼泽的尽头,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为何看起来明将军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况这一路东行,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桂境,只会离大军越来越远…

仿佛猜到了许惊弦心中所想,明将军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个错误,除了误信吊靴鬼,第一个错误,与一个名叫许惊弦的少年有关。”

许惊弦听明将军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开襟怀,苦笑一声:“你不杀我,是否就是错误之一?”

明将军却摇摇头:“第一个错误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而我,则是错误判断了宁徊风将你送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

“宁徊风!”许惊弦紧咬牙关,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么?”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阻挡了你独一无二的直觉。所以在宜宾城头,尽管我不露声色地提醒了你关于丁先生的种种疑点,你却依然没有想到他就是宁徊风。”明将军轻轻一叹,“如果那时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或许就是帮我补救错误的最后机会。遗憾的是,你我都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相见。”

许惊弦沉思,宜宾城头的一幕在心头重现。如果那时他看穿了宁徊风的伪装,必不会再为虎作伥,日后也不会帮忙盗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发展就全然两样了。一念之差,铸成大恨。

“你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在成都狮子楼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

许惊弦一怔∶“是因为挑千仇的观察么?”狮子楼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许惊弦对明将军心怀仇怨,却因他乍见“死而复生”的凭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话,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明将军摇摇头:“尽管御泠堂内部已四分五裂,但表面上依然对我服膺。简歌身为副堂主,一直与我保有联络,他曾辗转托人送来情报,朝廷发兵南疆之际,要献给我一份大礼为贺…你虽然相貌大变,但你我既为同门,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之间始终有种神秘的感应,再加上简歌的话,我又怎么会想不出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

许惊弦浑身大震,不仅仅是因为明将军与简歌暗中联络,而是因为明将军如何也会把自己当作“大礼”?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克星!

明将军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其实…剌明计划正是我提出来的!”

第二十章 坐而论道

许惊弦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将军继续道:“在我的设想中,以剌明计划为幌子,御泠堂作内应,即可一举剿灭泰亲王,扫平滇贵反叛势力…”

许惊弦脱口道:“下一步呢?便是你拥兵自立,反攻京师,最终登上皇位,得偿天后遗愿么?”

明将军淡淡道:“这是获得简歌等人支持的条件,我却未必会做。”

这不是虚言,以他威凌江湖的武功、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若想造反称帝,也不必等到今天。

“简歌早与非常道道主慕松臣勾结,由红尘使宁徊风化名丁先生,与非常道第一杀手‘活色’叶莺重入擒天堡,宁徊风故意击伤凭天行之事亦只是为了迷惑龙判官,而我早已暗中通知四大家族之首领景成像入京替天行治伤。待大兵压境之时,御泠堂与我里应外合,一举扫平泰亲王、乌槎国以及川滇境内的江湖势力。这就是第一套刺明计划的核心。”

“但你却未想到简歌另有图谋,真正的剌明计划已同时启动。”

“不!我并没有低估简歌不断膨胀的野心,更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御泠堂身上。大军入川后,我便刻意断了与宁徊风的联系,堂堂正正地行军布阵,我明宗越岂会将一干叛党放在眼里?但千仇中毒身死,的确令我神智大乱,匆匆将尚未思考成熟的摘星行动付诸实施,这才真正掉入了简歌的圏套。原来他不但要助我杀了泰亲王,也要除掉我。”

许惊弦吸一口气,缓缓问道:“简歌与宁徊风送我从军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么?”其实萦绕于他胸中的真正疑虑是:当剌明计划大功告成后,自己的生死已完全无关紧要,宁徊风为何还要迫陆文定立下军令状,非要杀自己不可?

“以他们对我的了解,当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但却要让我误以为你是来伺机行刺,从而忽略了你真正的作用。”

“我的真正作用是什么?”

“宜宾城头上,我故意给了你一个行刺的机会,但你却没有出手。从那时起,我在开始怀疑宁徊风目的的同时,也加重了对你的信任。而正是这份信任,造成了第二个错误。”

许惊弦恍然大悟:“焰天涯!”

明将军重重点头:“我相信封冰与君东临并没有参与剌明计划,但是他们保持中立的做法一定早就在简歌与宁徊风的算计之中。你去过焰天涯,而我对本门《天命宝典》之效能。从不怀疑,所以必定会信任你对封冰、君东临性格的判断,从而制定出摘星行动,落入荧惑城那个陷阱之中!”

环环相扣的阴谋,直到此刻方才水落石出。

明将军长叹一声∶“最有可能觉察出阴谋的人,只有出身静尘斋的千仇,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她。而在这件事上,我犯下了第三个、也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想到挑千仇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惜护之情,许惊弦几乎就要告知明将军自己才是挑千仇之死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