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足印清晰可辨,显是步态沉稳,性情庄重,恐怕也不是沐红衣。而看两双脚印有时相隔极近,似是水柔清与对方挽臂而行,几可断定不会是宫涤尘,当是白玛无疑……

许惊弦经《天命宝典》的熏陶,观察力极其敏锐,对世事万物有一种潜藏于心的明悟,所以不过片刻时分,便已猜出脚印的主人。一时心怀大杨,直起身来,要去前方一证究竟。

但就在刹那间,望见了身下自己的足印,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为何阿义的脚印会那么……奇怪?

他细细观看阿义的脚印,立觉蹊跷。他见过阿义在树林中穿梭的身法,知他轻身功夫极好,脚印极浅尚可理解。但是半融化的冰雪混合着泥土,每踏一步都会黏性十足,即使运起轻功,也会带起泥泞,再滴落回地上,留下许多凸起的小泥块,但在阿义的脚印上,却无此痕迹,仿佛他的赤脚十分光滑,根本不会带起丝毫尘埃……许惊弦眼前闪过刚才见到阿义的一幕,缓缓摇头,方才他清楚地看到阿义满脚泥泞,浑如在泥水中浸泡过一般,这个推想完全不符。

那么,就只能是另外一种诡异的情况了:阿义的脚上有一股吸力,把散落的泥尘全都吸附到他的脚上,而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合常理的解释。

许惊弦当年曾被宁徊风种下灭绝神术,后用兵甲门的嫁衣神功强行自解,留下六月蛹潜伏体内,随时有杀身大祸,为治伤前往鸣佩蜂,却被点睛阁主景成像以治伤为由趁机废去他丹田,这才导致泰山绝顶之上蒙泊国师将七十年功力注入他的体内却无法收回。而许惊弦空有一身内力,却因无法贮气于丹田,武功修为再难精进。直到在沧浪岛被风念钟于饮食中暗下逍遥藤,毒瘾幻觉中被海啸淹没口鼻,全身内息无处宣泄,最终被他引导冲破奇经八脉,才终于解去这后患。因缘巧合之下,他才武功大进,直逼江湖一流高手的境界。

正因有了这些年的种种际遇,许惊弦对体内经脉内息的运转了如指掌,此刻目睹阿义那极不寻常的足印,他才能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阿义处于一种逆运真气的状态!

内家高手对体内的气息皆可收放自如,在比武过招、治疗内伤或是藏身匿迹时,亦时常采用逆运真气之法以收奇效。许惊弦曾听沐红衣谈及阿义的来历,说他乃是夏天雷在海边收养的孤儿,判断其可能来自于东瀛某武学世家,也许家人被仇敌所害,故受了刺激后失去记忆,他会逆运真气之法并不出奇。然而逆运真气毕竟与本身气息流动大相径庭,决不可持久,一旦体内真气不能控制,轻则经脉混乱、神志不清,重则元气损伤、身体瘫痪,甚至有性命之忧。

裂空帮上下人人皆知阿义是夏天雷的义子,又可怜他身世,对其极为友善,断无与之争斗动手的可能;而依许惊弦对阿义的了解,他看似痴笨,却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或许出于一时好玩而跟踪水、白两女,却决不应该如临大敌般蔵匿身形;莫非体内有伤?许惊弦百思不解,心头略感疑惑。

许惊弦转过小路,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泓山涧从山顶蜿蜒流下、在谷地处汇成溪流,潺潺细流,泉清见底,夹杂着碎冰,盯咚作响,别有意境。

溪流边两姝相对而坐,一人绿衫,一人白衣。正是水柔清与白玛。许惊弦见果然被自己猜中,微微一笑,正要上前去,远远却见水柔清将一物递到白玛面前,连声道:“妹妹快看,我这个叠得好不好?”

许惊弦定睛望去,水柔清手中竟是一艘纸船,而在那小溪中,已有许多纸船悠然漂荡,算来不下数十支。既有箭塔林立的战船,亦有平底撑蒿的渔船,有些舷挺桅高,如要远航千里,有些挂网降帆,似欲归港休整……那些船儿形态各异,端是逼真,宛如实物,想不到白玛虽是不善言辞,偶尔神志不清,却有这等本事。旋即释然:若非她心灵手巧?又如何能在极短时间内解开青霜令。反观水柔清手上的那艘纸船,虽能瞧出几分船儿的模样,却是粗陋不堪,与其余精巧的纸船实有天壤之别,肚内暗笑。

许惊弦忽生感慨,自从水柔清父母遇害后,当年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浑若变了一个人,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渐渐发芽,令她郁郁寡欢,愁眉紧锁,再也不见当年的模样,实在难得有如此开怀的时刻。瞧她们玩得开心,许惊弦亦不去打扰,寻一处干燥的岩石坐下,远远观望着。晨光披洒在戏水而嬉的两女身上,雪地中绿衫素衣、玉容冰肌,宛若图画。

望着水柔清无邪烂漫的笑容,那些陈年的记忆突然涌上许惊弦的脑海,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擒天堡遇见那个总是与他拌嘴、捉弄他,让他手足无措的小姑娘时,是怎样的心情?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困龙山庄那烛光下美丽的脸庞……

曾几何时,见到她时总是令自己毫无来由地生气,总想与她一争高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若非与她赌一口气争棋,也不会在“须闲”小舟中拼力随着段成学棋,从而导致日后在鸣佩峰帮助四大家族在那一场惊天赌局中惨胜御泠堂,挫败了青霜令使简歌的阴谋。

但是,鸣佩峰离望崖的赌局亦导致了水柔清之父莫敛锋自尽身亡。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中怀着深深的愧疚,处处忍让于她,再也无心与其相争。

随即在京师,他无意中撞破“白水相约”,简歌假冒白石约见水柔清之母琴瑟王水秀,结果水秀伤在简歌的“帷幕刀网”下,而曾是日哭鬼仇人的高子明化身为刑部名捕高德言见色起意,趁火打劫,并欲杀许惊弦灭口。水秀因见到那片金锁而知晓女儿与许惊弦相交甚笃,故在无名崖边拼死相救。最终水秀香消玉殒,高德言亦死在许惊弦的手下。

许惊弦本是媚云教主陆羽之子,却因教徒争权,遭逢剧变,父母被奸人所害,他亦在那一场变故中失去记忆,被许漠洋收养后,虽有义父无微不至的照应,却从未感受过母亲的疼爱与呵护。直到那天被水秀拼死相救,才第一次体会到母性的挚爱,也在愤怒中第一次让手上沾染了血腥?杀死了那个卑鄙无耻的高德言……

那一天的记忆永远留在了许惊弦的心中!似乎也就从那一刻起,少年小弦就逐渐成熟起来,懂得了世事的无常与命运的无情,明白了肩上的担负与人生的使命。

泰山绝顶之战,在蒙泊国师的暗中干預下,暗器王林青招胜身死,而亲眼目睹林青跌入山崖的许惊弦则随蒙泊国师去了吐蕃,从此与水柔清天各一方,倒也免去了见面的尴尬。那时他曾以为再也无缘与她相见,偶尔想起她来不免怅然若失,但亦松了口气,毕竟莫敛锋和水秀之死与他难脱干系,水柔清迁怒之下视他为敌,实也无颜相见。

然而,命运却让他们再度重遇,在那诺城小镇上,许惊弦神功初成,已非昔日那个懵懂少年,加之容貌大变,又化名林闲,结果被水柔清误以为是“大好人”,甩开段成、景明彦与他一路同行去往扬州;途中偶遇平惑,阴差阳错之下不但合力挫败慕松臣、鬼失惊、葛双双等人对夏天雷的狙击伏杀,还半真半假地成立了“黄雀帮”;随后许惊弦中了非常道“误佳期”之毒,双目尽盲,来到天齐夫人的九幽府治伤,又在那石屋下的秘洞被那疑似叶鸾的神秘女子相救;观月楼一场大战,挫败简歌的阴谋;而当许惊弦的真实身份终于被揭开后,水柔清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水柔清似是感应到了注视,蓦然抬起头来,望见许惊弦的一瞬间,她忽地板起了脸,对着他握起拳,做势欲打,随即那美丽的脸庞又淀放出甜甜一笑,向他招招手。

那一刻,在许惊弦的心底,如同有一阵春风掠过,解开了过往的冰冻,惊扰起他们之间所有尘封的回忆。往事如烟,当年两小无猜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一切恩恩怨怨是否都会随着岁月而解开?伤痛终会逝去无痕、淡然无踪,只有那些童年美好的点滴、那些命运纠结的片段,始终逗留在他们的记忆中,镌刻在心底,缠绕着,混合成一种温暖而特别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