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旁边,是一间黑色的小屋,门口挂着纯黑色的布幡,上书一个大大的“殓”字,除此更无装饰。

  水柔清但觉鬼气森森,忍不住打个寒战,皱眉道:“这个黑二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就不怕死人诈尸?”

  “黑二本就是名仵作。你莫瞧不起他,此人秉承家学,医术精深,只怕比起景阁主也不遣多让。”

  水柔清摇首:“我才不信他比得上景大叔,再说既然是名医,为何不云游天下救治病人,反倒安身于这小地方?”

  “你当人人都好虚名么?黑二幼时家中不幸,其父因医而遭祸,故立下重誓不再做悬壶济世的名医……”许惊弦一叹:“还记得牢狱王黑山么,其实黑二就是他的同胞兄长,只不过黑山热衷功名,凭医术杀人;黑二却是宅心仁厚,与世无争,甘当一名默默无闻的仟作,将医术施用于验伤。”

  “如果他住在这里,想必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为何迟迟不出来相见?”

  “在黑二的眼里,世人狡诈,他宁可只与死人打交道。仵作的工作虽然令人惊惧,但却是还冤死之人一个清白。恐怕黑二此刻正在专心验尸,魂游物外,对我们的到来丝毫不知呢。”

  斗千金挑指赞道:“听师侄这样一说,老夫也想见见此人了。能遵循自己的处世之道,可谓是隐于市的大隐。”

  许惊弦苦笑:“我倒怕这一趟反而打扰了他清静,只不过当年他对我有过大恩,若不能确定他的安全,亦难安心。”

  叩门无应,许惊弦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打开。水柔清有些紧张,唯恐突然见到血淋淋的死尸,蒙着眼睛不敢看,却又难耐好奇,从指缝间偷窥。

  房内却是空无一人,仅有桌椅床铺,以及一些简陋的生活必需之物,却显得格外清洁整齐。在背墙上挂着一面画像,画着一位三四十岁的汉子,额宽颧高,长发深瞳,看相貌应是塞外胡人,画像上并无题字,但画像下的墙角不起眼处设有一个灵位,上面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家兄!”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牢狱王黑山的灵位!

  黑二少时家逢不幸,他的父亲尽力医治将死的病人,却因回天乏术,反被诬为庸医投入牢中。其父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死,自此黑氏兄弟流落江湖,虽同样都以医术谋生,但各自命运已全然不同。黑山去了京师,以酷刑逼供犯人而成名,一跃成为“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加入泰亲王一派,直至四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失利,黑山死于乱军之中;而黑二则流落到汶河小城,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平心而论,两兄弟的出路看似毫不相同,其实上都与父亲死于牢狱、家传医术对人体骨胳经络那极深的研究有着莫大的关联。

  黑二虽然忠厚老实,天性淳朴,但幼时误诊之事不但导致父亲惨死,他自己也被打伤腿脚,落下终身残疾,只能以木杖代足,所以对汉人怀着极深的成见。即使行云生化名三公子来保护他,黑二却未必领情,所以水知寒定是让行云生将黑山的尸骨带给黑二,以博取其信任。

  江湖说到底仍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任那牢狱王黑山曾经在京师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一旦失势身死,最后仍是埋身于一杯黄土之中,终被江湖人所遗忘,而唯有他从不提及的兄弟黑二,才会记得给他留下一个灵位。虽然为防节外生枝不提姓名,好歹能在逢年过节之际送上几炷香。

  许惊弦与黑山在清秋院之会上曾有一面之缘,想不到昔日威风八面的“牢狱王”,如今却只化做小小灵位上的“家兄”,不由倍感唏嘘。

  除了黑山的灵位之外,房内一如平常,并无仓皇凌乱迹象,显然行云生并未通知黑二许惊弦的到来。在房间右首处另有一扇小铁门,上前一推,却是从里面反锁着,隐隐有血腥气从内传来。

  铁门前挂着一根长线,许惊弦知是召唤所用的摇铃,轻轻一晃,只听到似从地底深远处传来铃响,看来这个房间只是黑二平日的居所,铁门后才通向殓房重地。

  水柔清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声音?”她半蒙着眼,虽没见到死人,依然觉得心底发毛,大声说话以壮胆。

  斗千金在水柔清眼前摇摇手:“小丫头别装了,快睁眼吧,这里没死人。”

  水柔清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大叔真坏,明明知道人家是装的,还偏要说破。”

  斗千金道:“老夫确是不懂风情,不然也不会子然一身,终身无娶了。”

  “嘻嘻,我温柔乡可有许多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好女子哦,大叔要不要入赘我温柔乡啊?哇,若能招来兵甲派的乘龙快婿,堂姐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水柔清口中的堂姐,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

  斗千金口中对水柔清说话,自光却斜瞅许惊弦:“我老头子孤家寡人惯了,可不想害人。小丫头想找兵甲派的人当女婿,却似乎找错了人咧。”他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雪亮,早看出许惊弦与水柔清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愫。

  水柔清大窘,口中却不服软:“大叔不要胡说八道啦,那个小鬼头早已被我收做帐下小兵,做不得数。”

  斗千金一脸正色:“堂堂裂空帮主竟是你的帐下小兵,原来你这小丫头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啊,失敬失敬。”

  “嘘!”水柔清煞有介事地以指按唇,“本姑娘不喜热闹,所以只由得小兵抛头露面,大叔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好好!老夫答应你。不过你可要乖乖听话,不然老夫就把此消息昭告天下,保证江湖人人都知。”

  言罢两人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许惊弦见他二人东拉西扯湘处融洽,不由心头一暖。在这个江湖上,他已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尔欺我诈。但那几个为数不多真心相交的朋友,都是他心中最珍藏的记忆。

  隔了许久,又摇了几下铃,才听到一个声音吼道:“谁啊?催鬼么?”不许吵着老子,乖乖等着,这一刀若是下错了地方,就让你来帮我缝上!”

  斗千金忍俊不禁:“这家伙的臭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小丫头别闹了,不然让你去缝死尸。”

  水柔清给他个白眼,却当真不敢再大声说话。

  许惊弦听那声音虽是从地底传来,显得闷声闷气,却正是黑二所发出,顿时放下心来,微笑道:“我们就多等一会儿把。趁此机会,我来讲讲当年认识他的情形。”当下把当年汶河之事细细说出。

  往事浮上心头,当年许惊弦总共只与黑二相处了七天,其间除了听到了黑二的家事,再就是摸着死人学习“阴阳推骨术”,似乎全无更多的交流。然而,就是那短短七天的时间,一个生性木钠、沉默寡言的汉子,却与一个古灵精怪,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为莫逆之交,从起初的猜疑到毫无保留的信任,直到最后真情流露,甘愿以命托付。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