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疏神间,关明月已然迫近三步之内,掌中明晃晃的长剑光芒闪动。

  陡然间一道灿如烈日的钩光在幽暗的峡道内闪过,关明月一声狂吼,不敢再过逼近,极速往外退去,同时长剑外扬,连画出数道剑圈将自身罩于其中。他身为八方名动中的“妙手王”,号称宇内偷技无双,精于缩骨之术,身法小巧灵动,轻身功夫亦只比当年“登萍王”頋清风略逊一筹,此刻全力逃命之下,更是迅若闪电。

  钩光如影相附,紧蹑关明月不放,眼见就要击中,关明月身体一蜷,手脚齐缩,本已瘦小的身体乍然又细了几分,长剑蓦然弹出。

  “铿”一声巨响,宛若断金裂玉,关明月掌中长剑断为数截,钩光亦因此一滞,关明月腾空的身体一掌按在冰壁上,借力转向,堪堪避过钩光,打着旋飞出峡道。

  饶是京师成名多年的妙手王,在凌霄公子全力一击之下,也不得不断剑求生,狼狈而逃。

  何其狂不再最赶,高大的身影挺直如枪,如一道坚壁般端立峡道口,掌中瘦柳钩血水滴落,瞬间冻为冰珠,冷冷一笑:“泼墨、妙手,亦不过如此!”

  在冰壁上,赫然刻下一个血红的掌印,那是关明月方才以剑挡瘦柳钩必杀一击后被震裂虎口。

  那一刻,纵然冰雪寒凉,冷风剌骨;纵然强敌环伺,生死攸关。望着身前男子不动如山、凝力待发的背影,宫涤尘的心头也莫名泛起一丝暖意。

  钶其狂左腿上又多了一道锯齿状的伤口,右肩上一点黑记凝沉如墨,深深嵌入肌肤中。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按捺心情,撕下一条衣襟替他包扎,又以短剑挑去那墨块,喃喃道:“大漠黄,淡紫蓝……”她曾与泼墨王薛风楚相交甚久,知他名唤“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都是绘画工具所制,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何其狂左腿正是被大漠黄的画板所割伤,而肩头墨块则是淡紫蓝的独门暗器。

  何其狂大咧咧二笑:“无妨,可惜没能割了薛泼墨的舌头,只要了他两根手指头。”方才拨墨王出言诋毁宫涤尘,却也暴露了自身的方位何其狂含忿出击,途中连斩六名铁骑,逼近泼墨王。六色舂秋齐齐护师,仍被他寻隙而入,与泼墨王力斗数招,硬撑之下受大漠黄与淡紫蓝一击,震断泼墨主两根手指,再旋即赶回,以一记瘦柳钩法中威力巨大的“彩虹挂日”慑退关明月。

  宫涤尘静默许久,怅然一叹:“既然已杀出,何必回来?”

  何其狂并不回头,微微一笑:“若不回来,何必杀出?”

  短短的两句对话,却似饱含着无数意义,两人俱都沉默了。

  宫涤尘心头苦笑,她自问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从不轻易原谅仇敌,赤从不欠他人之情。所以,无论面对任何人和事,她都始终保持着距离和冷静;或许,只有许惊弦才是她平生唯一的例外。

  然而,此刻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欠下何其狂一份债,偏偏还不知应当如何去偿还!

  泼墨王等人有意诱何其狂出来搦战,本是皆有防备。奈何凌霄公子的武功太强,远远超出估计,更在敌阵之中来去自如,虽身负两处轻伤,却仍重创滚墨,惊退妙手,足令对手胆战心寒,士气大跌。

  风雪中传来泼墨王的呼痛之声:“何公子一钩之恨,薛某没齿不忘,誓当奉还。”他以画技享誉京师数年,断去两指后自是大受影响,心头怨恨至极,亦难保持所谓的二流风度了。

  “好一个一览众山小,好一个凌霄公子!”天齐夫人婉转长叹,“此刻方知何公子武功高明至此,恐怕放眼京师之中,唯有那将军之手方可匹敌吧。”她这话明里褒奖何其狂,却又似隐隐勾起了在场数大高手的妒忌之情,令管平等人更添几分杀意,其心思委实难辨。

  管平亦是一叹:“只可惜,任你何公子武功盖世,亦难逃今日这一劫!”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啸声,指令铁骑重新集整队伍,准备下一次的攻击。

  峡道中,何其狂挺立不动,一语不发,任凭身后的宫涤尘替他包扎伤口。平日的他嬉笑怒骂,一副玩世不恭之状,心有所想便诉诸于口,从无半分顾忌。但此际面临生死关头,纵有千言万语想对身后的人说,却又觉得一切话语都是多余,只要拼尽全力守护她至最后一刻,再也无需多言。

  此际已至午后,风雪依然不停。管平一众有备而来,自取干粮食之,还故意放声喧哗说笑,以削弱宫、何二人之斗志。

  何其狂激斗半日,饿得肚中咕咕直叫,用痩柳钩从马尸上切下一块肉,奈何虽有火石,却无引火之物,眼睁睁望着手中血淋淋的马肉,实在下不了口,喃喃道:“我读书不多,但记得昔日抗金名将岳飞的名句,他不是说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么,却不知是烧熟了还是生吃呢?”

  宫涤尘运气良久,内息全无恢复,只得放弃。幸好只是无法运功,行动倒是无碍。她虽然忧心忡忡,听到何其狂如此说,亦忍不住笑着调侃:“久闻凌霄好狂傲江湖,一无所惧,想不到竟然不敢生吃马肉啊?”

  “宫兄此言差矣。”何其狂竟也摇头晃脑地掉文,“在下虽不才,好歹也算是京师堂堂一公子,纵不能锦衣玉食,却也不能如此委屈自己吧。要么你先吃一口给我示范一下?”

  宫涤尘摇手一笑:“那我们就硬撑着吧,纵然战死,日后也可留名江湖,或许还会将你我比做武林中伯夷与叔齐。”

  “这是什么典故,快给我讲讲,也能暂时充充饥。”

  当下宫涤尘将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讲来听了。何其狂拍手大叫:“好好好,管平你若还念一份旧情,日后就在江湖上传扬一下宫伯夷与何叔齐之事,我死了也不找你算账。”

  强敌当前,明知几无生望,凌霄公子反倒视生死如无物,气度泱然,管平等人听在耳中,既觉心折,亦增必杀之念:如此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日后岂有片刻安宁?

  宫涤尘哈哈大笑:“伯夷为兄,叔齐为弟,何公子还是换一下姓氏为好。”

  虽是大敌当前,何其狂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与宫涤尘相识以来,她从来都对自己不假辞色,唯有此刻命悬一线之际,才仿佛解开了宫涤尘内心的束缚,彼此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感觉。虽依然不闻软语温言,但往日那座冰山却似已在渐渐融化。只可惜,这般感觉怕是时日无多,想到这里,忽一拍大腿,低声自语道:“不对不对,那伯夷、叔齐乃为同胞兄弟,而我与你却非兄弟……”

  宫涤尘当然明白何其狂的心思,暗叹一声,不愿与他在此刻说那些儿女情长之话,转过话题,将关明月方才暗中传音之事说出,何其狂一挑眉:“你觉得他说的可是真话么?”

  “不好判断。关明月性格谨小慎微,并非急躁之士,完全无必要冒进争功,还险些中你一钩,依此看来或许此话不假;但按当时的情景,亦有可能是为了防我自尽而信口开河。”

  何其狂思索道:“你可注意到:京师各派皆有人马参与这场伏杀,却唯独少了将军府的人?另外若是清幽得知此事,也必会前来相救。”

  “管平的计划必是暗中进行,骆女侠清雅摒俗,白露院未必能及时探知。但依将军府的强大实力,眼线遍布京师各处,决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明将军与你关系匪浅,一旦知你遇险,必不会袖转观。”

  宫涤尘缓缓摇头:“不然。如果是太子亲下手谕,明将军亦不能公然违抗。何况他这些年几乎不理政事,将军府大权都掌控在总管水知寒手車,他可以不派人出手,但完全有机会截住这―报,不让明将军知晓。”

  “不错,将军府不参与并不代表他们会来营救我们,水知寒这个老狐狸,他也不需隐瞒,只要晚几天让明将军得知,届时我们已然命落黄泉,纵然相救亦来不及了。”

  宫涤尘盯住何其狂:“你可想过,关明月此话可能还有另一个用意?”

  “什么?”

  “让你死!”

  “此话何解?”

  宫涤尘苦笑:“以你快意恩仇的性子,今日不死,他们以后谁都睡不安宁。但只要我心存生望,不至以死相争,那就只会慢慢耗尽你的体力,最终力竭而亡。所以,我们决不能让敌人如意以偿……”

  “拜托你就此打住!”何其狂高举双手,浑如告饶,“今日我若弃你逃生,日后活着亦是生不如死。你若再提此事,我便先你一步死了罢了。”

  宫涤尘清亮的目中闪过一丝迷乱,轻声一叹。

  何其狂脸上似有些发红,嘿嘿一笑:“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有什么特别,江湖人义字当先,就算换个人,我也是同样的做法。”

  对于宫涤尘来说,对世间人之本性洞察极深,所以以往凌霄公子半真半假的表白皆可视若不见,却偏偏被他这一句欲盖弥彰的掩饰深深打动,霎时心潮翻滚,脱口道:“好!那我坚持到最后一刻,你若战死,我决不独生!”一言出口,竟破天荒觉得心口怦怦乱跳,急忙别开头去。

  峡道外马蹄骤响,嘶喊声起,敌人再度来袭。何其狂一声狂吼,手持瘦柳钩反身冲出,激战中犹在细细品味宫涤尘那言中之意……

  一连三、四个时辰内,铁骑轮番冲击,数度被何其狂杀退,留下数十具尸体与残肢断臂,峡道口已被染红,血肉夹杂着冰雪冻结成一团,整个绝云谷中散发出一阵阵的寒腥之气,令人闻之欲呕。

  何其狂身上亦再添数道伤口,虽都是皮肉轻伤,但他毕竟非铁石之躯。一日未进水米,再加上失血乏力,他头脑已有些微晕眩,动作已不及最初那般灵便,却唯有苦撑,还尽力不露出半分力竭的迹象。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不支,恐怕就是宫涂尘以命相挟敌人的时候。

  既然最终注定是玉石俱焚的结局,他不愿在生命的最后看到心中矜傲如公主的玉人有对敌示弱的一刻!

  朔风停。暴雪息。卷云舒。苍天阔。西方一抹夕阳沉沉落下,映得云天皆赤。然而,他们还能再看到明晨东升的朝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