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越听越是心惊,或许只有君东临这等深明历史、兵法,目光高远之人,才可得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结论。

“然虽明形势,但大局已成,乱世巨变不日将至,吾辈唯尽人事,只盼能给天下百姓蠃得一丝缓冲之机。”

“君先生要如何做?”

“天下是一局棋,只要把几枚重要的棋子移去,就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胜负亦会随之更改!”君东临低叹一声,目光移至许惊弦的身上:“焰天涯初见许少侠时,你的身份是擒天堡与媚云教的使节,虽然你我立场不同,但观其行而知其人,见你重情厚义,不过视为可交之人,方才稍吐心怀。随后荧惑城之战,你倒戈一击,叛出擒天堡,反而护送明将军一路回京。我虽因魏公子之故与明将军结为死仇,但一切以大局为重,自不会将私仇凌驾于国难之上,想不到许少侠竟亦有此心,这才真正引起我的重视。后来我分别见到四大家族点睛阁主景成像、白道杀手虫大师后,由他们口中渐知你身世,始觉不安。随之你在江湖上声名渐起,每件事情都在无形中放大,直至你以弱冠之龄当上了裂空帮帮主,才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相……”

许惊弦心头百念丛生,已隐隐猜出了君东临语中之意:“还请君先生明示。”

“真相就是……”君东临微微一顿,目光炯炯,令人不敢逼视,一字一句冷冷道,“你这枚棋子无疑已摆在事关天下的棋局中最重要的一个位置。”许惊弦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有一种直觉,这一切皆与那天命谶语有着莫大的关联:“君先生可知幕后的真正原因?”

君东临一晒:“或许只是因势而成,又或是许少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若能一举斩去那摆放棋子之手,岂不是一劳永逸?”

“没有人能真正操纵这一切,江湖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与目的。有人甘愿平淡,有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在我看来你是祸乱之源,但亦会有人认定这才是一个重整天下的绝好时机。人贵自知,我不需对此大费思量,只做我有能力做到的事:就是移去那几枚棋子!所以,我说动了妄语大师,请他出山,又让齐生劫以叶姑娘的信息为饵,诱你来华山设计伏杀。却未曾想你武功大进,更是心思机敏,虽设下重重圈套,仍然功亏一篑。”

许惊弦忍不问道:“齐生劫既然参与此事,虫大师是否知情?”他与虫大师在涪陵一别后,数年不通音讯,实不愿相信他亦会默许除掉自己的计划。

君东临摇摇头:“齐生劫只是替我传信,何况虫大师与你渊源颇深,亦不会让他知晓内情。但我却得虫大师首肯后,请出墨留白执行另一个计划,移去另一枚塞外的重要棋子。”

许惊弦稍松一口气:“那么,现在君先生依然有杀我之心么?”

“唉,我听景成像说他曾废去你丹田。上次见你之时尚未痊愈,原以为集我涯天焰三十六天罡死士之力,再加上我与妄语大师伏击,你必是难逃此劫,却不料你的武功之高远超预计,功力更犹在我之上,当是另有奇遇。或许一切皆有天意,我等逆天行事,纵机关算尽,亦不免功败垂成。”

妄语大师插言道:“贫僧此举亦只为天下苍生着想,并不是与许少侠有何仇怨,还请许少侠见谅。既然一击不中,当不会再纠缠下去。”

许惊弦关切道:“我见大师方才为免误伤水姑娘,逆气伤及自身,可曾恢复?经此一事,自不会对大师再生怨言。”

妄语大师一摆手:“些许小伤,不足挂齿。”

君东临道:“妄语大师德高望众,不好虚名,是以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其实武功却是华山派最强一人,犹在无语大师之上。无语大师这些年数度出手,其中有几次皆是妄语大师所为。你能接下他全力一击,足可自豪。”

妄语大师叹道:“无语师兄心怀慈悲,原就极力反对此事。他临行之时,特意与我订下一月之诺,只要许少侠未在一月之内赶来华山,便要放弃此事。可惜今日才是第十七天,若是许少侠晚来十几日,贫僧便不会出手了。”

君东临笑道:“我却是另一种想法。当初在焰天涯见许少侠与叶姑娘同行,应是交情不浅。我虽未亲自见到明将军与龙判官飞泉崖一战,却知叶姑娘因此而掉落悬崖,自此生死不明,若是许少侠未能及时赶来华山,可见你薄情寡义,杀之并不足惜。但你既然来了,不免令我杀意减去几分,而我故意用水家姑娘的性命要挟于你,意在试探,见你身处绝境之下,依然以水姑娘安危为重,又不肯伤我,不失侠义本色,故已打消念头。只是与你这一番长谈,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处境,不再被人利用,也算尽我一份绵力。”

许惊弦心想齐生劫传信之事虽有玄虚,但那一根扶摇身上的鹰羽却作不得假,趁机问道:“我此次来华山,原就为叶莺姑娘一事。不知君先生与妄语大师可知她下落?”

妄语大师道:“此事可由贫僧给许少侠解释。当日飞泉崖一战时,贫僧与无语师兄皆在远处山头观望。叶师侄平安无事,还请许少侠放心。”

“叶师侄?”许惊弦一怔。

妄语大师道:“好教许少侠得知,叶姑娘已被无语师兄收为不记名弟子,从此与非常道再无瓜葛。”

许惊弦大喜,连忙追问究竟。

君东临长叹一声:“其实此事亦与君某有关,荧惑城之战一直是我在喉之鲠,今日亦对许少侠一吐为快,只盼能因此化解你我之间的敌意。”

许惊弦大奇:“还教君先生指教。”

在君东临与妄语大师相互补充下,许惊弦才原原本本得知了所有真相。

原来十余年前无语大师入京请愿之时,便与当时的“公子之盾”君东临相识,结为方外之交。

君东临精通兵法,早在许惊弦与叶莺寻访焰天涯之际,便已隐隐觉察出其中的伏笔,加之他身为焰天涯的军师,对滇西一带军情了如指掌,结合荧惑城大兴土木、暗运硝磺火药之事,已大致猜出宁徊风之计策,他才是真正破解“刺明计划”的第一人。

但因魏公子的关系,君东临视明将军为敌,岂愿为之解困?所以尽管对荧惑城的陷阱了然于胸,却还是顺水推舟,借道明将军的摘星营。

然而,君东临毕竟心怀大志,不愿因私怨牵连国事,几度纠结后,还是联系到好友无语大师,两人一并传书给龙判官,望他对明将军手下留情。君东临更是判断出明将军回京师的路线,让无语大师沿途跟踪,以备救援。

而与无语大师同行的,正是他的二师弟妄语大师。妄语大师精于追踪之术,由荧惑城留下的蛛丝马迹中一路跟来,却不料明将军与许惊弦在恶灵沼泽梁辰、连红袖夫妇处停留数日,自此断了痕迹。直到他们再度上路返京,方才重新蹑上,终于在飞泉崖附近赶上两人。

飞泉崖一战,宁徊风死于许惊弦剑下,叶莺与扶摇先后坠江,无语大师与妄语大师当即赶往施救。但叶鸾受伤太重,一连昏迷数日不醒,高烧不退;而抉摇亦被宁徊风下了绝毒,奄奄一息。

无语大师悲天悯人,虽察出叶莺身怀非常道的邪派功法,又岂会见死不救。华山二僧费了几日的辰光,大耗功力,才总算将他们由生死边缘救了回来,却也仅余半条性命。

听了叶鸾断断续续地诉说,得知她虽是非常道的杀手“活色”,但已有弃恶从善之心,更是决意与慕松臣一刀两断。无语大师当机立断,虽她身为女子,不得入华山门墙,却收她为不记名的俗世弟子,更给她传下独门“闭口禅功”,以助康复。不过因她受伤太重,数脉倶损,至少亦需半年时光才可完全复原。其间叶莺曾离开华山数日,下山寻母,不久后却是与虫大师两名弟子齐生劫、墨留白一并返回。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那九幽府中的天齐夫人果然就是叶莺的生母,而那秘道之中替自己引路的也正是叶莺本人,只不过她那时伤势未愈,尚在修习闭口禅功,不能开口说话,只好以石击壁,又见到他与水柔清同行,心头生出各种误会,最后仅在他头上狠敲一记泄愤。而自己又因中了慕松臣的“误佳期”,双目皆盲,阴差阳错间,两人终于失之交臂。

回想往事,他不知道是否与叶莺就此缘尽,心头隐有遗憾,但一想到水柔清,不由又生出几分愧疚。

“叶姑娘如今在何处?”

“那只名唤扶摇的鹰儿一直毒伤未愈,闻说北地有岛,名曰灵禽,上有一异人,擅治各种鸟伤,恰好墨留白去塞外行刺离昌国师威赫王,叶师侄便带着鹰儿与之同行,七日前方才离开华山。”

许惊弦心中微觉沮丧,按说半年之期早过,叶莺伤势已愈,却一直不来找自己,到底是因为水柔清的原因怪责自己,还是如齐生劫语中暗示,与墨留白日久生情?但这沮丧的心情一闪而过,只要叶莺安然无恙,他便放下了一桩心事,即便她对墨留白动了真情,亦只会默默祝福。

无可否认,对于叶莺,他亦曾动过真情。如果说水柔清是他懵懂无知中始知惊艳的一件玉器,清澈润泽,令他倍觉疼惜;那么叶莺就像是当他身处黑喑时乍见光亮的一颗明珠,透亮耀眼,令他莫名欢欣。

失去了玉器,他会觉得万般不舍;而对于那颗摧璨的明珠,只要能看得到她的光芒,他就心愿已足!

当得知叶莺讯息的那份狂喜渐渐散去,当他不必再替叶莺的生死担忧后,他突然真正明白了自己心之所系!

与君东临、妄语大师一番长谈后,许惊弦心头芥蒂尽消,坦然一笑,伸手与君东临相握:“你我不打不相识,小弟一向敬重君先生,日后有机会,还请多多指教,以免为人所趁。若蒙君先生不弃,愿与你同负‘平天下’之志。”

君东临欣然道:“许少侠之语正中我意。只不过我毕竟身在焰天涯,不便伴你左右,不妨订下暗中联络之法,有事随时通知,君某自问对天下之事,尚有几分浅见,只要你言行如一,君某愿效薄力。”他毕生之遗憾,在于未逢明君,难遂平生大志。魏公子英年早逝,封冰虽有魄力,毕竟身为女子,守成有余,开创不足。他又不愿喧宾夺主,事事尽量保持低调,空有满腹才华,却是施展无门。但若能借许惊弦之手,再利用裂空帮的人力物力,大可做出一番成就。

许惊弦大笑:“你我既然肝胆相照,何须太过客气。希望下次相见,能以一声君兄、许兄弟相称。”

“不过是一个称呼,不必着相。”君东临深思熟虑,“我倒是觉得你我之间的联盟应在暗中进行,才好让那些魑魅魍魉浮出水面。为免习惯一时改不了口,即使你我心头当彼此是兄弟,口头上还是以君先生、许少侠相称吧……哦,不对,应该是许帮主才对。”

“哈哈,君兄,不,君先生指教的是。”许惊弦一语出口,与君东临相视而笑。

两人当即订下联络方法,又对江湖事畅谈一番,颇有相见恨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