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高冠华袍的中年儒士与劲装疾服的仗剑青年在茶楼上凭窗观景,高谈阔论,虽令人猜疑,亦显得磊落无私。却不知两人实是各怀心事,语含机锋,彼此试探。

  两人互知真实身份,但相形之下,裂空帮是将军府在江湖上的头号劲敌,而“君无戏言”不过与水知寒有些私怨,一旦曝光,沈从龙无疑会全力对付许惊弦。正因如此,吴戏言才自问有把握要挟许惊弦令其就范,故邀他出行,只盼能收为己用,在争夺“金角鹿冠”之事上又多出一分胜算。

  当年京师初见,吴戏言对少年许惊弦大异寻常孩童的聪明慧达与灵敏反应倍觉惊讶,随后猜出他正是坊间传言“明将军克星”的那个少年,故才有要他日后所有财富的百分之一以做卦资之语。虽只是半真半假的玩笑,但亦体现了一分看重。

  吴戏言从前在京师以出卖情报为生,与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打过交道,原是最擅长东拉西扯、插科打诨,凭着一张利口与三寸不烂之舌,由漫无边际的话题中找到对方的弱点,往往对方买了他的情报,自己的信息却不知不觉落在他眼里,足可做成下一笔生意。

  想不到吴戏言屡试不爽的方法此刻却是毫无用处,反观对方,虽仅是弱冠少年,但许惊弦对答得体,思虑缜密,不卑不亢,全无破绽,言语虽无多,却已不知不觉主导了谈话的步调。

  三言两语间,许惊弦看似无心地说出“王冠”之语,已巧分暗示出他对事态的把握已远远超出吴戏言的预料。

  吴戏言心念电转,暗暗提醒自己:一别经年,如今的许惊弦已是白道第一大帮帮主,掌管十万帮众,可谓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随意几句话就可打发的纯真少年。

  许惊弦自然知道此次与吴戏言会面福祸难辨,尽管身份暴露他也有信心脱身,但水柔清尚留在护卫营中,更是会连累到凭天行与赤虎。但情势至此,他也别无选择。身处几方势力之间,要想在金角鹿冠的争夺中占据主动,拉拢吴戏言至为关键,这个险必须冒。

  来到华梦轩,许惊弦见整个楼上空空荡荡,不但没有茶客,就连伙计也都被支开,心知吴戏言早有安排,以防窃听。不过尽管“君无戏言”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十年,自有其保身之道,但许惊弦依旧不敢大意,沈从龙也还罢了,贾先生身为“十面来风”第一人,最精刺探,须得谨慎提防,步步为营。当即默运“华音沓沓”心法,将楼中各种喧闹声尽收耳中,逐一细辨,判别是否隔墙有耳,又暗中确认楼层的隔音甚好,将语声控制在一定程度的大小,谈话中也始终模棱两可,不露真实心意。

  此刻借着给吴戏言敬茶的间隙,运足目力,凭窗观望。正值新春佳节,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彼此恭贺拜年,虽偶尔有人望向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驻足,应无可疑。但有两个地方引起他的警觉:五十步外一间破旧的民舍屋顶上,有两人正在修葺,其中一位头戴毡帽的汉子不时朝这里张望,但当自己目光扫向他时,立刻垂下头去,应变神速必是习武之人;另一处则是对面酒楼的一间包厢,虽隔着厚重的窗帘,瞧不透内里虚实,但却可隐隐感应出射来的一道凌厉目光。

  不过这两处相距华梦轩太远,最多只能起到监视作用,无法听清楚他二人的对话。

  许惊弦稍稍放下心,暗忖水知寒与无双城必有一场私下交易,所以沈从龙才不敢公然派人跟踪吴戏言,唯恐万一被识破,不免弄巧成拙。

  饮茶落座,许惊弦放缓语速,凝声道:“史先生请记住,以我此言为准,只要控制住说话声音的大小,保证无人可偷听。”

  吴戏言点点头,沉声道:“我虽一向厌武好文,但此刻却对许少侠拥有这种常人不及的能力深感羡慕。”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吴戏言总是漠视人间冷暖,随心戏谑笑谈,一副的玩世不恭的模样,难得听他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又直呼自己的本名,仿佛刹那间变了个人,不由微微一怔。

  吴戏言瞧在眼里,轻声一叹:“许少侠不必多虑。只因我已发现你并不是一个可随心支配的少年,而是足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的真正对手。”这一刹,出现在许惊弦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游戏风尘的京师异人“君无戏言”,而是无双城最神秘的第一谋士史书之。

  许惊弦一震,记得初识吴戏言时,曾被他不修边幅,邀遢懒散的模样吓一跳,从而怀疑自己找错了人。略一接触,方知此人可谓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但妙语如珠,惹人捧腹,更是眼光独到,胸罗万象,表面上戏语谑言,尖酸刻薄,实则暗藏丘壑,饱学多才,确是颇难一遇的妙人。也正因如此,“君无戏言”的名头才会立于京师十数年而不衰,成了一面金字招牌。而当他摇首一变成为风度翩翩的无双城谋士史书之后,就再也无人能识出他的真面目。

  想到这里,许惊弦亦是语出真诚:“我知吴先生眼高于顶,绝非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那么简单。能得你如此看重,心实感激。”

  双方互以本名相称,各自心生敬意,对视而笑,端茶相敬。

  吴戏言道:“许少侠既知金角鹿冠之事,想必亦知前因后果。却不知对此宝物的去向有何见解?”

  许惊弦略一沉吟:“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吴先生两个问题。杨云清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是真心实意替无双城办事么?”

  吴戏言哑然失笑,若是别人如此相询,不免隐有嘲讽之意,但许惊弦却问得如此自然,仿佛心无芥蒂,令人无从发作。他不由心生感触:面前这位少年时而态度真诚宛如无邪孩童,时而胸怀坦荡似青年侠士,时而推心置腹如睿智老人,不知不觉间让人心生亲近。纵然吴戏言略人无数,亦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认这是一种天生的能力,一种独特的魅力,无论是敌是友,皆会被他无意间流露的气质所吸引。

  吴戏言轻咳一声:“可知我为何离开京师?”

  “听说是被水知寒相逼。”

  “呵呵,那只是我的托词。水总管虽然权倾将军府,但也是个讲理之人,岂会无缘无故地逼我。那只是因为我已厌倦了那种追名逐利的生活,想换种活法罢了。”

  许惊弦敏锐地抓住话脚:“水知寒又怎会甘愿担上迫你离京的骂名?”

  吴戏言微怔,随即淡淡道:“那是我与他做交易的条件。”

  “哦,什么样的交易能令水知寒欲罢不能,实可玩味。不过小弟虽然好奇,却知吴先生以出卖情报为生,替客户保密应是最高原则,所以也就不再追问了。”

  “哈哈,许少侠识情识趣,我自当投桃报李。交易内容虽不能说,但此事却让我看出了水总管的一个弱点,可有兴趣知道?”

  水知寒的弱点?许惊弦耸然动容:“小弟洗耳恭听。”

  “水总管是个有野心的人,亦可说是心怀抱负,所以才格外顾惜名声,与京师那些名门望族不同,他毕竟是个外来者,不求以德服众,但凭声势迫人。他固然背着迫我离京之名,但只要我从此不在江湖现身,别人也都会认为我已被他无声无息地做掉,只会更加惊惧他的手段。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他亦是有利无弊。世人皆知他能忍,一旦忍无可忍,就是雷霆万钧之势,斩尽杀绝,不留余地。而他本人亦以此为荣,不到十拿九稳之际,不会出手。然而世事无常,千变万化,谁又能保证没有意外?所以当他处心积虑盘算对方之时,或许也就是丧失最好时机的一刻。嘿嘿,‘方过水知寒,得拜将军府’,你与明将军有仇,迟早也会与水知寒对决,这番话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刻说给你听,权做方才的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