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冷笑道:“小兔儿爷还要咬人不成么?”便侧身闪过,屈指为爪,抓向那少年后心,月光下他那手章竟不似血肉做的一般,泛着淡青色的冷光,要痛下杀手。

周子舒本不欲管闲事,想着毕竟和那老渔樵有个“同船渡”的缘分,这少年又小,不愿意见他这么点年纪便送死,手中已经扣上一颗小石子,手掌一翻,才要弹出去,忽然一声唿哨,那黑衣人目光一凛,平地翻了个跟头,那少年扑了个空。

方才黑衣人站的地方却钉上了一个一寸长的莲花形状的暗器。

只听一个少女娇滴滴地道:“好家伙,深更半夜的,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负老妇弱子。”

周子舒心里一动,这声音耳熟——便将那粒未出手的小石子又收回来,慢吞吞地躺了回去,静观其变。

那黑衣人脸抽动了一下,眼睛突突地跳着——周子舒觉得是他脸上那道疤伤得,脸有些僵硬,像中了风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只听他怒道:“哪里来的小贱人?”

那少女笑了笑,周子舒定睛望去,见门口一道紫色身影闪过,进来的正是那今日扬言要毒死他的小姑娘,便觉得自己今天是定然有此奇遇了,这荒庙中的恩怨情仇竟有小一半人都是他遇上过的。

不知这紫衣少女的那主子去哪了,她歪了头,一脸天真烂漫地靠在门口,指尖绕着自己的辩稍,一面用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刮,笑道:“老贱人,你羞也不羞,欺负人家老人小孩,还有个快死的。”

老渔樵也不知有气没气,白天还神气活现地骂人,这会听人说他是个“快死的”,竟还真就快死的似的倒在地上,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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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义士 ...

黑衣人和紫衣少女很快斗在一处,周子舒旁观者清地看着,这两人的功夫路数是不大一样,狠辣缺德程度却不相上下,不像所谓名门正派里出来的。

走了不过十四五招,那黑衣人忽然就着少女的一掌往后虚晃一下,随即一脚踢向她膻中穴,少女侧身躲开,轻叱一声,并指做掌抬手下劈,分明是要当场将他膝盖骨废去,岂料那黑衣人裤子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小腿上竟弹出一个机簧,一根断箭迸出来,直取少女下颌。

少女功夫不错,似是要比那黑衣人高出一筹,却没料到他还有这么贱的一着,吓了一跳,再想躲,便已经来不及了,周子舒扣在手心的小石子终于出手,正弹在箭尖上,箭尖险险地擦着她的鬓角过去。

那少女经了这般风险,竟全不似普通人似的知道后怕,反倒恼羞成怒起来,片刻都没犹豫,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腿骨,一折一扣,黑衣人惨叫一声,竟生生被她拗断了腿骨,她还不罢休,青葱一样的小手伸出来,掌中竟带了蓝光,狠狠地拍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往后飞出去,一条断腿蜷着,脸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着那少女道:“你是紫……紫……”

“紫”什么他没说完,便两眼一翻去见了阎王。

一边的老妇见这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这样狠,吓得没了动静。

倒是那少年,看着憨憨实实的,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扑到老渔樵身边,急急地问道:“李伯伯,你怎么样了?你……”

老渔樵好像还有口气在,费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那少年忙小心地将他拖起来,抱在怀里,紫衣少女见状,也凑过来,伸手翻了翻老渔樵的眼皮,皱皱眉,嘴里直白地说道:“是三更断肠散,再加上流了这么多血,我看他没救了,你节哀吧。”

少年一把拍开她的手,瞪着她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紫衣少女眉头一皱,俊俏的笑脸上又泛起杀意,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了忍,将那杀意强行压了下去,站起来双臂抱在胸前,事不关己地冷笑道:“不识好人心的狗崽子。”

老渔樵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转了一圈,一直落到佛像脚下、头发上还斜插着两根稻草、形象可笑的周子舒身上,对着他的方向张张嘴。

所有人就都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子舒,那少女“哎呀”一声,笑道:“我还道是哪位高人帮了我一回呢,没想到是你,我请你喝酒,你替我打架,正好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得便宜卖乖,不过鉴于她是个漂亮姑娘,周子舒决定不跟她一般计较,便笑了笑,凑到走到老渔樵旁边蹲下:“老兄,你叫我呀。”

老渔樵极费力地将手伸进怀里,在场其他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等着看他掏出什么,半晌,老渔樵把拳头伸出来,递到周子舒面前,挣扎地看着他。周子舒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见亮光一闪,一锭碎银子就躺在他手心。

老渔樵开口道:“我……把银子还给你,白让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

周子舒还没听完替他干什么,便啼笑皆非,摇摇头要站起身来,谁知老渔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将这孩子送到太湖赵家庄……”

这位可不是漂亮姑娘,于是周子舒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这位老兄……”

老渔樵截口打断他:“滴水……之恩……当、当……涌泉相报……”

周子舒抬眼,忧郁地望向这荒野破庙的门外,那四下笼罩的夜色,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张脸,现在这张脸面,难道是这面黄肌瘦不够,有那么像冤大头么?

老渔樵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抓着他的那只手力气越来越大,气息浅浅地仿佛就在喉咙里徘徊,说话的时候带着倒气的音,颤颤巍巍的:“你就当积德吧,积德吧!还有后辈儿孙呢……就算断子……绝孙,还有下辈……下辈子呢。”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狠狠地劈在了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窍三秋钉好像又疼了起来,像是要钻到他肉里一样——还有下辈子呢,这辈子造过那么多孽,三年后一死了之,纵然一了百了,可……还有下辈子呢。

半晌,周子舒叹了口气,将那颗碎银子轻轻抛弃,又接住,缓缓地将其收入怀中。

老渔樵已经浑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发出声音来,随后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抓着周子舒的手再也无力为继,软绵绵地垂下来,嘴里兀自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周子舒慢慢地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要……你要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操、操……你祖宗十八辈……”

周子舒直起腰来,简直无话可说,然后老渔樵头一歪,没气了,少年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那老妇人像是个老妈子之类的,也是个没主意的,六神无主地跟着在一边抹眼泪,周子舒便自动地和那紫衣少女站在一边。紫衣少女一双大大眼睛骨碌一转,轻声问道:“我家主人说你厉害,我还没瞧出来,你是哪门哪派的?叫什么名儿?”

周子舒便咬着腮帮子文绉绉地道:“不才周……周絮,无门无派,不过孤魂野鬼一条,浪迹江湖罢了,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若不看你那张痨病鬼似的脸,这说话的气派,倒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叫做顾湘。”

她未曾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一号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没那么多实话,便不当真,也不在意,上前两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说道:“我说,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还有人追你们没有?”

少年还记恨着刚刚她口无遮拦地出言不逊,轻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愤之意无从发泄,面前还有这么个没谱没调的臭丫头,心里便忍不住把火气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顾湘好看的眉头一皱,她功夫虽高,毕竟年纪也不算大,本来就有点邪里邪气的,哪受得了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辜迁怒,抬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却被旁边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

顾湘只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黏住自己的手腕,并不觉得疼,也并不觉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偏偏就是抬起来的手放不下去,也甩不开,便忍不住讶异地看了一眼这个面黄肌瘦、痨病鬼似的男人,心道:“这么个东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浅,若真动手,只怕我是讨不到便宜的。”

她心下转念,见机极快,知道自己的斤两,便从善如流地将手收回来,抿抿嘴,看着周子舒道:“卖你这面子就是了。”

然后又转向那少年,骂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只是路过,瞧你们可怜顺便搭救,别跟姑奶奶我杀了你们全家似的,但凡你有点尿性,也该找你那仇人报仇去。瞅你那熊样,除了抱着个死人流马尿,也就欺负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

这丫头人是机灵,可说话是真不好听。

周子舒无奈,才要劝慰两句,却不料,那少年闻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用力将眼泪擦干净,跪在地上,“砰砰”有声地给顾湘磕了两个头,嘴里小声道:“这位姑娘教训得是,得罪了。”

他牙关咬得紧紧的,竟将那少年的面容绷出一个有些锋利的线条,顾湘反而愣了,往后退了小半步,眨巴着一双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没说让你给我磕头,你、你还是赶紧起来吧。”

周子舒便微微弯下腰去,轻轻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么的,被他托了起来,周子舒说道:“先将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托,送你们一程,回头若是不急着赶路,便在此凑合一宿,也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少年低低地应了,周子舒帮着他在荒庙后边找了块地方,将老渔樵安葬了下去,顾湘一直在一边看着,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触,跑出去削了一截木头进来,从腰间拔下一把匕首,三两下削了一块简易的墓碑,又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

那少年想了想,竟摇摇头,道:“他只说他姓李,受过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们出来,我叫他李伯伯……却连他全名都说不出。”

周子舒暗叹了口气,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么?留不留名,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湘便埋下头,在那小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义士李大伯”五个字,刻完自己端详了一下,大概觉得挺满意,便拿给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

周子舒接过来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还少了一撇,心里觉得有些悲凉,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将那一笔给她填上,插在了这无比简易的荒墓上。

少年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努力憋住眼泪,然后挺直腰板,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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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恶鬼 ...

“我姓张,叫做张成岭。”少年坐下来,一张圆脸上黑黢黢的什么颜色都有,然而纵然一身衣服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是能看清楚那锦缎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

他停顿下来,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叫花子模样的落拓男人。

“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颜无耻地道。

张成岭挤出一个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头去,他这么一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布满灰尘和茅草的荒庙地面,心里茫然得很,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这一宿变故太大,导致他的心智还没能跟上事态的进展。

顾湘嘀咕了一句:“张成岭?好像有点耳熟。”

周子舒便问道:“你爹可是南河庄主张大侠?”

顾湘一愣,脱口道:“你是张玉森的儿子?”

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点不带遮掩的,赤/裸裸地表达了“张玉森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废物儿子”的疑惑。

张成岭显然是瞥见了她的表情,将头埋得更低了,一双手紧握成拳,缩在身体的两侧。

周子舒忙打断顾湘那杀伤力极大的精神攻击,他已经发现这姑娘别人不爱听什么偏说什么的本领了,便干咳一声道:“我竟没瞧出来,失敬失敬。”

顾湘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问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气吧……我们前日到的,就已经听说过了,据说年轻时候很有点本事,这几年家大业大了,便半隐退似的定居在这,没掺和过什么事,庄子里还住了不少武功不错的清客,也没人想去惹他们的麻烦。这这样的老子,什么人大半夜追杀他儿子?”

她口气里有种事不干己的轻慢,一边的老妇便不满起来,说道:“我家老爷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侠客,宅心仁厚,仗义极了,有人遇上困顿来寻他,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仗义疏财出手相助……”

顾湘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行啦大娘,咱们都知道这小子有个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侠大英雄能怎么的,不照样大半夜被人追着砍……”

那张玉森年方五十,说一声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实归,早年娶妻生子便鲜少在江湖上活动了,但若是有个武林盛典什么的,一般还是要请他过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觉得毕竟死者为大,这姑娘可能无心,可也太不尊重了些,便截口打断她,问道:“方才追杀你们的那个,是什么人?”

张成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说谁?”

“你说谁?”

周子舒和顾湘几乎异口同声,周子舒是眉头皱起来,顾湘则一脸古怪的惊诧。

张成岭一字一顿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亲耳听见别人这么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明白过来什么一样,整个晚上的鲜血,烟火,惨叫,都浮现在眼前,他颤抖起来,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顾湘吓了一跳,指着他道:“他这别是羊角风吧?”

周子舒脸色凝重地扶住张成岭,伸手在他睡穴上拂过,那少年就软到在他怀里,小心得将他放在一边,周子舒才叹道:“这是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心智受打击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觉吧。”

他转头去问那六神无主的老妇人:“大娘,可是张家遭了什么人暗算么?”

那老妇人瞅着张成岭那样子,又没了主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颠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说明白——这天半夜的时候,张家后院突然起火,然后一群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黑衣人,好像恶鬼似的从天而降。

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动的“高手”们竟没有一个能起来,都不知何时着了道儿。

只有那老李,是个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苏州河边上,做些摆渡的小活计,一直也暗暗保着张家,却不愿意到庄里来——按他的说法,吃了张家的饭,便是被人养着的清客打手,他不愿意做这个,他是来报恩的。

也亏得有这么个怪胎,才勉强给老张家留下这么一条血脉。

半晌,周子舒才叹道:“那位李兄,当真是风尘中的异人。”他又转向老妇人,这老太婆只是个粗使的老妈子,什么也不懂,脑子里一坨浆糊,只会陪着掉眼泪,“大娘还有什么亲戚么?”

老妇点点头道:“我城南有个侄子。”

周子舒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交给她道:“您拿着这个,自谋出路吧,我看您跟着张家小少爷到了这地方,也算尽了忠了,也这把年纪了,也别跟着风餐露宿了。”

老妇人接了银子,下意识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后又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眼泪了,口气也轻快起来,说道:“是呢,老奴这么大岁数了,也是拖累少爷。”

她拿了钱,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这满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着,便说要离开,想她一个烧火干粗活的,也不会有人怎么样她,周子舒便没什么表示,看着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到了午夜时分,周子舒只觉胸口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窍三秋钉又作怪了,那种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内伤的钝痛,而像是有人拿着小刀子顺着他浑身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一样。

好在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便若无其事地也未曾显露出来,他带着人皮面具,顾湘也看不出他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