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这才想起,自己那剑上刻着“白衣”二字,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古怪的剑铭,谁知竟是这货的名字,登时脸色好看起来,心里十分呕得慌,于是不清不愿地将手伸进腰间,在腰带上鼓捣了一阵,手中便多了一柄极清极明的软剑,递给叶白衣。

叶白衣扫了一眼他那青黄枯瘦的手,一边皱着眉接过去,一边还挑刺道:“好好的人,非要再盖一层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看不上你们师徒两个这藏头露尾的模样。”

周子舒一边好汉不吃眼前亏地默然不语着,一边心道——这老不死的。

叶白衣将那软剑拿在手中,剑身充盈着他的内力,剑身便挺了起来,似有共鸣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叶白衣那细长的眉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怅然的怀念之意。他看着那名叫“白衣”的剑,心想,原来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些东西反倒长命,都到了小辈人手里。

好一会,才交还给周子舒。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前辈深夜叫晚辈出来,除了试晚辈身手和师门之外,还有什么……”

他这一句话没说完,叶白衣忽然伸手贴上了他的胸口,那动作快得竟叫他来不及反应,若是那人趁机下手,他简直没有躲闪的余地,周子舒一僵,登时顿住了。

叶白衣却没有了其他的动作,只是微微皱起眉,周子舒便觉得一股子轻轻柔柔的内力,顺着他的手掌传过来,像是在他身上探查着什么一样。七窍三秋钉登时被他内里所激,发作起来,周子舒微微冒了冷汗,却仍是硬挺着,并没表露出来。

谁知这时,叶白衣忽然发力,那贴在周子舒胸口的内力竟恍如小溪化作江流一样,猛地冲入他已经枯死小半的筋脉,周子舒只觉那钉在他胸口的钉子像是被对方的内力搅翻了一样,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一下,便往后倒去。

身后却忽然闪出一个人影,轻叱一声:“你做什么?!”一边接住周子舒,随即一甩袖子便要将叶白衣的手打开,叶白衣“咦”了一声,不躲不闪,两人便硬撞了一下。叶白衣只觉得撞上一股子诡异浑厚的内力,心里微微一震,竟升起几分胸闷的感觉。

温客行却更是大惊,他甩出去的那一下几乎用了八成内力,竟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生生地被挡了回来,他钳住周子舒的腰,往后退了半步,旋身侧身挡住周子舒,也借此稳住脚步。

这才去打量叶白衣,一双眼去了笑意,微微眯起来,他此时看人的目光,竟叫叶白衣想起了毒蛇——阴冷非常,胶着在人身上,如跗骨之蛆一般。

29

29、第二十九章 恨晚 ...

叶白衣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他那张脸倒比周子舒还像假的,好像已经僵硬了很久,无论做出多轻微的表情,都显得又费力又古怪,开口问道:“是你?你又是什么人?”

温客行冷笑,反问道:“你不先自报家门,倒问我是什么人?古僧便是这么教导弟子的么?”

周子舒借着温客行的力,好容易站稳了,闷声咳嗽几声,只觉得喉头火辣辣的,扭过脸去,竟反出一口血来。

温客行眼角瞧见,脸色撂了下来,沉声骂道:“周絮,你也是傻的么,都不知道他是谁,便站得跟个门板似的让他随便摸么?”

我还没摸过呢——他扫了一边站着的叶白衣一眼,又把这句话给咽下去了。

周子舒全身内息被叶白衣搅合得乱窜一通,他忙着压制着自己的真气,哪有空听温客行扯淡,便于百忙之中,半死不活地翻了个白眼给他。

叶白衣又问道:“你功夫很是不弱,是谁的弟子?和这小子什么关系?”

温客行这才感觉到他语气里奇怪的地方,叶白衣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像个老头子,可配上他那张脸和表情,便让人窝火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诡异。

温客行本不是个不知深浅的人,方才也不过一时冲动,这会儿心里倒有些疑虑起来。

还不待他回答,周子舒便抬起袖子,将嘴角的血抹净,轻声问道:“古僧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叶白衣坦然道:“看看你的伤还有救没救。”他顿了顿,又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古僧的?你不要自作聪明。”

温客行早知道周子舒身上有内伤,于是也没诧异,只是听到后半句的时候愣了一下——周子舒猜他是古僧,叶白衣虽然否认了,但他提到“古僧”两个字,没有丝毫的敬意,倒像是一辈的人。

温客行忍不住又上上下下地在叶白衣那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扫了一圈,心里想道,这老东西是个什么怪胎?

叶白衣对周子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知道姓秦的也教不出什么好人当徒弟,不过你若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我还是劝你少和他来往,他比你更不像好东西。”

温客行觉得这吃货简直和自己生来犯克,看见他就觉得心口堵得慌,便脱口道:“不知底细?老鬼,你没听说过什么叫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么?倚老卖老就罢了,你管天管地,还要管拉屎放屁不成?”

叶白衣可不是个脾气好的,低斥一声:“小子找死。”便一掌拍过来。

周子舒自觉眼下内息紊乱,不适合掺和他们这不尊老不爱幼的街头斗殴中,于是十分识时务地往后倒退了几步,飞身上了墙头,盘腿坐下来,一边调息,一边瞧着这二人你来我往。

当所有人都为鬼谷和琉璃甲人心惶惶夜不能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在这没有人烟的小巷子里,上演了一场百年不遇的两大高手斗殴事件。叶白衣否认了自己是古僧,周子舒对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也弄不清楚,只觉得这人武功之高简直生平罕见,便真是古僧本人也不外乎如是了。

而温客行竟还能不露败像,周子舒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武功路子,和圣手温如玉并不相同——不,应该说,纵然温如玉也曾经是江湖名宿,但和他这儿子绝没有可比性。

那日温客行教给小少年张成岭的三招,都是化自温如玉的剑法,给人感觉都是平和中正,透着一股子坦荡气。

可眼下,周子舒只觉得这人一招一式都狠辣非常,他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诡谲之处和顾湘有几分像,却比顾湘要高明出太多。反正绝不是袭承自他那侠侣父母中的任何一个……周子舒眼睛微微眯起,心中开始有了个隐隐的猜测。

同时,他又有些啼笑皆非,江湖中他说不出来历的,总共没有几个,竟然全在今天晚上聚齐了。

这时,周子舒忽然感到有水滴从天上掉下来,风好像更凉了些,几滴雨水落下后,雨丝忽然密集起来,一场夜雨,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周子舒便将外袍裹紧了些,两条盘起来的长腿伸直了,自墙头吊下去,扬声对那两个掐成一团的人说道:“我说叶前辈,温兄,这都下雨了,怪冷的,咱们差不多散了吧?”

——那口气简直不像在围观一场两大绝顶高手的过招,倒像是在看猴戏。

叶白衣哼了一声,身体倏地往后拔了三丈远,落地时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衣襟,他那飘移出尘的袖子被温客行撕了一角下去——周子舒觉着温客行因为自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爱好,便落下了这个特别爱撕别人袖子的毛病,简直恨不得全天下都是断袖。

温客行更狼狈些,他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一步,只觉着五脏似乎都被震荡了一番,吐出一口血沫子,方才被对方掌风扫到,肋下隐隐发疼,也不知肋骨兄还健全否。

叶白衣默然扫了温客行一眼,说道:“你已是强弩之末,方才若是不停,十招之内,我定能取你性命。”

温客行微弓着肩膀,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叶白衣。

周子舒只得叹了口气,道:“叶前辈,你身为前辈高人,何必对小辈赶尽杀绝呢?”——赶紧回你那深山老林种花养鸟去吧,何苦想不开地大老远地跑来洞庭,当这搅屎棍子?

谁知这句话好像提醒了温客行一样,此人记吃不记打地继续嘴贱道:“你这老东西已是明日黄花,若你能活到那时候,十年之内,我定能取你性命。”

叶白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闻言一愣,随即竟笑起来,他那张石头菩萨似的脸,微笑尚且惊心动魄,这一大笑,周子舒简直担心,那僵硬的五官会被他这过于剧烈的表情给掰断了。

只听叶白衣道:“取我性命?好,好——五十年了,还从没有人敢和我说过这种话,我便等着你来取我性命。”

他说完要走,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周子舒,沉默了半晌,说道:“你的伤,我没办法。”

周子舒神色不动,心里有些好笑,觉着这叶白衣说话的语气,实在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便说道:“前辈也未必无所不能,没人指望你有办法。”

叶白衣摇摇头,道:“你那经脉已经是枯死了,便如同老树打根里烂了,便是除去你身上带着的毒物,也无济于事,反而因为没了阻力,内力会把已经枯萎的经脉冲断,便真要去见阎王了。”

温客行整个人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着周子舒——那人依然吊着腿坐在墙头上,十分悠然自得,稀薄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湿尽,像是泛着暗淡的幽光一样,若不是那日地穴中见过他出手,简直看不出,这是个带着伤的人。

周子舒朗声笑道:“那我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叶白衣坦诚地点点头。

周子舒看着他,忽然觉着这叶白衣大概真的是山中住得太久了,除了饭桶之外,还有点缺心眼,便叹道:“前辈,你何苦当着和尚骂秃驴呢?我又没得罪过你,就别再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知道这事啦,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叶白衣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便走了。

周子舒本来怀疑他叫自己出来有别的事,可看这意思,多半是这老糊涂打了一架以后,已经把正事忘干净了。他也没去提醒,便从墙头上跳下来。

却见温客行仍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他,便招呼他道:“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受伤了还是……”

他剩下的话没了音,因为温客行忽然走过来,贴近他,用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

雨水从温客行的脸上滑落,四下静谧得只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他面无表情,凌乱的头发搭在苍白的脸上,那眼珠乌黑,便叫周子舒想起初见时,他从酒楼上漫不经心地扫视而过的样子。

只听温客行道:“我小时候,我娘逼着我念书,我爹逼着我习武,我们住的那个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偷鸡摸狗爬树上房,只有我一个在院里读书练剑,非得天都黑下来的时候,才能出去放松一会,每次我都是刚刚兴高采烈地加入游戏,别的孩子的爹娘便喊他们回去吃饭了。”

周子舒觉得这动作别扭得很,便想偏头躲开,可偏偏看见了温客行那种微许茫然的神色,雨水压在了他的睫毛上,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从下巴上淌下去,给人一种他流了眼泪一般的错觉。

“我那时候特别恨我爹娘,便和他们赌气,我爹跟我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长大了再要用功便晚了。我想,等长大了再要偷鸟蛋打弹珠,可也晚了呀。”

温客行话音顿住,将“晚了”两个字含在嘴里,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刻意咀嚼那种苦涩一样,然后勾过周子舒的脖子,抱住他,就像个身体发育过了头、心却还幼稚着的大孩子,满是委屈地抱住他。

周子舒叹了口气,“晚了”两个字的苦,他的一生中,又何尝不是品尝过太多次?

然后温客行放开他,问道:“你的伤是没得救?”

周子舒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

温客行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还……还有几年?”

周子舒算了算,说道:“就这两三年了。”

温客行便笑了起来,周子舒觉着他笑得模样有些不对头,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温客行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又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这一辈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时候,没能快活,等长大一点,想跟着爹娘习文学武了,又没有人教了,你说……岂不是十分不合时宜?幸好……”

他敛去笑容,转身便走,留下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周子舒。

幸好,我还没到特别喜欢你——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几番世道蹉跎……也不过一声“相见恨晚”。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投票的事情谢谢筒子们,不过千万表刷啊~重在掺和的事,实在米必要为了这东西……

30

30、第三十章 雨夜 ...

顾湘手里打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把,在夜雨中穿梭。她小小的绣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溅起了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尽忠职守了。

然后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在雨中独自低着头行走的男人。

温客行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衣襟散乱,样子有些狼狈,他却毫不在意似的。

顾湘赶上去,叫道:“主人!”

温客行并没有回头看她,不过显然是听见了,脚步顿住,等了她片刻。顾湘忙小跑着到他跟前,将伞递过去,心里觉得自己凄风苦雨地出来一趟十分不值当——根据自家主人一向的操守,看他这样子,顾湘认为他是到某些不大见得了人的地方快活去了。

于是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地问道:“主人这又是去哪里风流了?”

温客行撑开伞,走了几步,才低低地道:“跟人打了一架。”

顾湘顺口问:“床上打架?”

温客行回头看了她一眼,顾湘立刻从善如流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挥了一巴掌,一本正经地道:“啊呸,看你这张鸟嘴,胡说什么?真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么?太阳打东边升起的事实是可以随便念叨的么……”

“阿湘。”温客行却没有接她这个玩笑,截口打断她。

顾湘眨巴眨巴眼睛,雨下得更大了,水汽腾起一层迷茫的白雾,让她有些看不清温客行脸上的神色,只见他沉默了良久,才垂下眼,轻声道:“他说……他就要死了。”

顾湘“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问道:“谁就要死了?”

“周絮。”

温客行话音顿了一下,不知是为了转移情绪,还是为了让顾湘听明白,一边继续往前走去,一边将语气压得平平淡淡地解释道:“他身上有内伤,我一开始见他那么活蹦乱跳的,以为没什么,今天才知道,那竟是治不好的,只剩下两三年的寿数。我一听,便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嘿,早知如此,我跟着他做什么?”

顾湘睁大了眼睛,她有些难以消化这个现实似的,半晌,才讷讷地问了一句:“周絮?”

“嗯。”温客行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原先觉着他不能是‘天窗’的人,那地方有进无出,凡是企图逃脱的人,都必须受七颗‘七窍三秋钉’,然后人会武功全费,会失去六感,会变成个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废人傻子。我先是觉着,受了七窍三秋钉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样子……今日听另一个人的话音,才明白过来,他多半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减轻了那鬼见愁的钉子的害处,可还是活不过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