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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山上。

乌云四合,天色渐黯。

水气愈来愈重。

雾气越来越浓。

山那头一定在下着雨吧,所以“不动瀑”水声哗然,分外分明。

七分半楼依然倾斜,在风云变色中,犹如苍穹下一叶风雨危舟。

日影翻在阴霾背后,常隐偶现,阳光每一度绽照下来,都有一种突破万难、久违了的感觉。

唐仇也斜斜地负手睨着方方正正的铁手。

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倾斜。

她跳着脚笑着说:

“铁捕头,你好。”

铁手道:“唐姑娘,你好。‘

他们两人已斗了几句咀,但唐仇却忽然转了个态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铁手,笑容清丽,语态可人。

“我喜欢玉树临风的男子。你就是。”

唐仇挑起了一只秀眉,说话的神情很逗。

“我也喜欢美丽好看的女子。”铁手道,“你还很聪明。”

唐仇逗着笑道:“你心里要说的恐怕是:这女子还很阴毒吧?”

铁手摇首道:“我是办案的人,而且办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见多了,只不过,像你这么美而又那么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越发觉得可惜。”

唐仇自然听出铁手是故意讽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阴云中的一片诡丽来佻达地道:“其实我岂止于毒,不止是美,我还很聪明,很诱惑,很有个性,很傲,是不?”

铁手诚挚地道:“每个傲慢自恃的人,都以为自己很有个性,都以为自己这几下造作弄态很出色,其实,人人不外如是而已。争炫斗奇,好胜逞强,反见低弱。这种人我见多了,这种事我也见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犹如家犬相斗竞龇露齿,又像在大人面前小孩争宠,说到头来,姑娘以柳絮之轻,而窥磐石之基。”

唐仇这下刹地变了脸色,叱道:“你这算啥!狗腿子,只会靠朝廷官家撑腰,在江湖上横行无忌,在民间作威作福!”

铁手一点也不动气:“骂得好!当朝廷应声虫、当官宦狗腿子、当上豪劣绅鹰爪子的,大有人在,你骂的是他们!我们师兄弟四人,从不做这样子的事。我们跟掌权的得势的呼风唤雨的苦斗远比追捕风里雨里亡命的热血汉子多!你一定很少听闻咱们四个当差的故事了,我不怪你!成仁取义,立功立德,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不敢有负此志,所以不怕你骂,问心无愧,便也抓得起你。”

唐仇粉脸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么孔孟圣人的虚伪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子弟只会替皇帝涂脂抹粉撑门面,一味讲究家世出身,排斥异己,私结朋党,终生缠绕在繁文褥节上,历史上有的是儒生杀人,远比武人狠毒,而且赶尽杀绝,鬼主意一大堆,把好皇帝教成坏暴君,把昏君教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是你们这干披着儒巾儒服的人干的好事!我瞧不起!”

铁手长叹道:“姑娘你这未免是一偏之见、以偏概全了。历来,儒士都是给误解至多的族类,这才见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贵处。真正洒热血、抛头颅、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但也有不少打着儒家的旗帜,鱼目混珠,招摇撞骗的人,终于掌得大权,无法无天。正如武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义为名,以王师为号,所作所为,都是些盗寇不如的事,你看当今武林七大寇,那个不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他们不是盗匪。现今尽奉圣旨往大江南北采办花石的官员,个个都如狼似虎,极尽搜刮之能事,他们才是盗匪。从古迄今,聪明的恶人都善于用各种掩饰行恶事,我们辨别他们,不是听他们说什么,管他们的背景是什么,而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其实是什么。”

唐仇撇咀道:“你既然那么有理想,还不去对付他们,却来管我的事!”

铁手道:“你给他们利用了,我先得对付你,有一日也会逐一收拾他们。”

唐仇蔑然道:“你有这个本领?”

“我没有。”铁手坦然道,“但我们大家合起来,却一定有。”

唐仇眼里绽出逼人的英气:“你是一定要插手这里的事了?!”

铁手道:“这本是我们的职责。”

燕赵忽道:“要是我们立刻离去呢?”

这句话在场人人都有些意外。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喜可贺。”铁手略作沉吟即道,“可是唐姑娘已杀了人:杜夫人养养、‘天机’的李大七,都不能白死。”

“怕他什么!”唐仇换上了一副绝美的狠样儿,“你不走,我就连你一并杀了。”

铁手笑了。

“我每次要抓凶徒时,对方都会那么说。”

唐仇居然也笑了,指了指天:“你看,天色不大好,你得罪了我,连天都不帮你了。我一向是个幸运的女子,上天赐给我美丽、聪明,还常常成功,胜利。”

铁手道:“可惜你辜负了上天对你的眷顾。”

唐仇嫣然笑了:“你真固执,我喜欢固执的男人。但你是怕我,你怕我这般美,不敢接近我,怕我吃了你,怕你有了我便没有了你自己。”

铁手沉住了气,没说什么。

唐仇笑得粲然,语音如诗似梦:“你不敢面对我,其实是暗地里喜欢我,你怕什么呢?

你站过来我这一边,不就得了,你只要帮着我,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我喜欢你,你还怕什么?”

她这样说着时,她的目光、风姿、语音,都形成了一种极其流丽的气质,这时候,那三十一名歌舞女子,也轻轻哼起歌来,伴着琴声弦意,莺声燕语,悠悠荡荡,感人心魄。

一时间,张寞寂、李凉苍、王烈壮、孙照映、公孙照、仲孙映等都向唐仇那儿站了过去了。

然而唐仇还不是向着他们说话:

她的话和她的心志,完全是对着铁手。

铁手却巍然不动。

他的双拳紧握。

这时,连年高德劭的杜怒福、气定神闲的长孙光明、密法高手蔡狂、藏法高人梁癫都难免有点心旌摇荡,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凤姑,竟也为这柔音软语所牵动,铁手却一字、一句、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朗声喝道:

“唐仇,没有用的。你已施‘声毒大法’中的‘迷神引’,虽然厉害,但对我是不管用的。‘声毒’是众毒之首,犹如‘声相’是众相法中至难之术,但你只要听若无听、以金刚定摒除妄念,脱自己脚底之鞋,痛掴心头歧芜之念,如自一个盹中惊悟,才能身心脱落,洗涤一切尘劳妄念,以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唐仇,你这点伎俩,收了吧!”

他这样一喝,凤姑、蔡狂、梁癫、杜怒福等人本来就道行高深,立即醒了。

看不上

省了。

众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唐仇,你再要是施术,莫怪我要看不上你。”其实,当唐仇施术时,铁手到后来也有点柳绿花红难自抑起来,所以他必须以声破声,把话说下去,而且说定了,说绝了,“你虽然美,可是没有真正的爱,所以凤姑就比你亮丽多了。你虽然艳,但缺少真正的情,因而镜花也比你动人多了。你且自怜自赏吧,这么年轻的女子却没有情和爱,孤芳自赏,真正可怜!”

唐仇这回恚怒了。

“你!”唐仇咬牙道,“你这自大的鹰犬,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是真的怜香惜玉,却不去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救那中了我毒的李镜花,而来这儿送死!”

铁手淡淡地道:“小相公自有‘九九修罗斧神君’哈佛营救。”

唐仇恨恨地说:“凭什么他要替你救人?!”

燕赵在一旁忽道:“哈佛是‘天机’分组的组长。”

唐仇咬着牙道:“‘天机’的人又怎样?大捕头跟这些杀手组织有勾结不成?”

燕赵只沉声道:“‘天机’的龙头张三爸,曾深受这铁捕头的相救恩情。”

唐仇冷笑道:“我派去的钟森明和麦丹拿又岂是易惹之辈,何况,大小相公都先着了我的道儿。”

燕赵沉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也是哈佛开的,他的结义兄弟‘补白大卫’袁祖贤,还有‘天机’副龙头艳芳大师,全在那儿坐阵,你选错了战场!”

铁手道:“我拿下你,他们便不愁没有解药了。”

唐仇忽又满脸堆欢起来,轻笑道:“你可拿得下我?”

铁手只沉稳地道:“你很好玩?”

唐仇清艳地笑道:“因为我很好玩。我是个好玩的女子。”

铁手道:“你玩的是别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

唐仇昵声道:“来吧,来玩我吧,我是个常玩的女人,需要一个玩得起的男人,看来,你就是吧?嗯?”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听不觉,但省觉时意韵已攒入肺腑,且对眼前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种茫然的情意。这也不能算是一种淫意,因为其间疼惜仍多于肉欲,怜爱仍大于轻淫。

在场中,定力较差的或内力受制的,难免都为这柔声曼语引动了一阵遐思,心施摆荡不已。

直至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自地面传来,直荡入人心深处。

那是铁手蹲踞下来,以手拍土地,就像一个慈善的主子在抚摸他的爱畜。

他的手拍击在地上,发出轻柔、沉重、稳实的声音。

那是大地的声音。

大地之声。

唐仇那好听的声音猝然嘶哑了。

她带着惊惧望向铁手。

“你……破我的声音……”

铁手徐徐立起,遗憾地道:“没办法,不这样,你的‘迷神引’委实使人失神伤心,我再不藉大地之声,恐亦难以自抑。我这是不得不尔。”

康仇忽然颤抖了起来。

她不是怕。

她是气。

她气的时候,由于单薄的身子有点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怒愤,所以便抖了起来。

这是一种美丽的抖动。

尽管她是那么生气,可是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铁手看过许多女人。

他喜欢看女人。

——女人好看的时候,实在比花娇、比月皎、比什么都好。

他很少惹女人生气。

一一因为女子生气的时候,就算本来很美丽,也会不好看起来。

有的女人生气起来的时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壶,有的则像一块晒干的柿饼,或像一堆冷冻了的蜡。

但唐仇不是。

她生气起来的时候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