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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拔刀,扔掉了鞘。

刀发出了令人牙酸刺耳的声响。

他的刀鞘扔打在“皓首狮王”高远兴头上。

高远兴本一声怒吼,九十二斤重金刀往上一举,就要当头斫落,但那刀鞘刚好准确的拍地砸在他的脸上,他怔了一怔,鞘落下,一缕鲜血从银白色的发梢,直挂落到他的银眉、白须下来。

银发溅血,甚为怵目。

他也呆立当堂。

惊心之际,那一刀,也一时斫不下去。

只见无情端坐着。

望着他。

目光清。

宁定。

还有同情。

第九章 救人才是要事

刀鞘打在皓首狮王高远兴额上时,那戴着狰狞面具的青年汉子,已搁住了手拿折扇的何问奇。

何问奇右手折扇,疾打来人的要穴,从对方持刀的手急打迅点,由手掌的少商、鱼际(俗称为“商鱼两穴“)、太渊、经渠、列缺一路密打了上去。强攻孔最、尺泽、侠白、天府、中府、云门等穴位,几乎“手太阴肺经”的穴道,就在他一出手间打遍了,也点尽了。

更可怕的是他空着的左手。

看他的满脸笑容,像个扭计师爷,应不擅于杀伐搏击,然而他却猱身擒拿,五指急若星飞,抓向对方的周荣、胸乡、天溪、食窦四大要穴,怕一击不中,拧身入步,急攻对手脸上的承光、五处、神庭、攒竹、头临泣五大要害!

他是拼出了狠命!

狠狠地拼命!

——除非不打,要打就得拼命,打而不敢拼,反而容易没命。

这就是他出手的原则。

他的折扇和手的攻势,还不算凌厉,因为那都是还得见的!

更要命的是他看不见的攻击!

他的脚。

他的上身似纹风不动,但双腿同时急蹴。

一下子,他脚踢疾踹来人的梁丘、委中、犊鼻、上巨虚、手隆、筑宾六个穴道。

只要给他踢中了,双腿只怕得毁——因为他鞋上还弹出了一截尖刺!

他一定要把敌人击倒!

一定要!

所以他拼命!

什么叫拼命?

拼命就是不要命也得把敌人干掉!

拼命就是要够狠!

——要了敌人的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这是江湖上舐血刀口好汉们的生存之道。

可惜,他遇上了这个人。

这个令人发寒的人。

忽然,他前面一空。

背后一寒。

那青年不知何时,已闪到了他的背后,斫了他一刀。

中刀时发寒,中刀后火炙般燃烧。

而且那只是轻轻一刀,但已流血不止,不能愈合。

他心中惊恐已极,不住发出尖叫:

——那是什么刀!?

一旦着刀,只那么一道口子,竟已流血不休!?

耳际,还听到那汉子冷冷的道:“看你敢拼命的份上,我不杀你。”

那令人“不寒而悚”的人虽没下杀手,可是何问奇仍然不知如何还能止住背上汩汩而流的血。

林清粥已一鼓作气,冲到了无情身侧。

他的刀已愈来愈长,长达三尺六,而且红得像滚红的血。

他这把刀就要饮血。

不,溅血。

不是人溅血,而是刀溅血。

因为刀碎了。

红色的刀,化成蝶衣千片也似的,破碎崩裂,飞散四处,却无一片弹落端坐着的无情身上。

无情依然默坐不动。

他连眼睛都没眨。

大刀破空、以刀碎刀的是一柄锈刀。

用此锈刀的人还戴着狰狞的面具。

他一刀砍在林清粥那把“会长的红刀”的刀身上,然后,锈刀依然发出刺耳难闻的长鸣,红刀却碎成无数片。

在碎刀片片四溅落下之际,林清粥呆立在碎片反射之间、只听那个仍戴着恶魔面具的人道:“你也去止血吧!不然,连地瓜粥也吃不着了!”

说罢,好像还叹息了一声。

然后,人就不见了。

林清粥只觉脚踝一寒,然后才是火辣辣的一阵刺痛。

他中刀了。

对方没有杀他。

因为对方不想杀他。

才不过各自两个半照面,林清粥、何岷奇、高远兴三人的攻势已全给一人击溃,而且,还淌血不止。

这一轮战斗结束。

只听那个用竹签直从左耳穿入右耳突出的道人,喃喃地道:“先扔刀鞘才出刀,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才叫拼命。”

仿佛,其他的,包括对敌、杀伤,都不值一论似的,只有先弃刀鞘,尚可一提。

那胖子朱月明却啧啧叹道:“我都说过了,要是你看过小侯爷的血河神剑,我敢打赌你八辈子都不敢再用红色的武器!”

好像,他的心里只有一位“小侯爷”那把才是红色的剑,才能算是绝世神兵。

却听铁手洪亮的道:“流血的别气急,勿乱动,我有止血灵药“洛逝川”的,我替你们敷上。“

似乎,在他心中,救人才是要事。

?第一章 鹰犬与爪牙

“啪啪啪啪……”

掌声。拊掌的指短如鼓槌,掌肉多而肥厚。

拍掌的是那披发戴花涂口红的道士。

那戴着狰狞面具的青年回首,他的瞳孔收缩,全聚焦在这道人的手上。

这道士的手上有一根竹签,说话的时候,喜欢撂一撂乱发,还拢一拢散了一半结髻上的鲜花。

尽管那手上提着锈刀的青年出手快而狠,头上的面具也雕刻得骇怖唬人,活像可以撕虎裂豹、灭州屠城的大魔神,但透过眼孔里两口深坑也可以清楚的感觉得出来,这一出手就连伤蔡府三大高手的青年刀客,对这披发戴花的道士也颇为惮忌。

事实上,这披发戴花的道士一站出来,戴狰狞面具的青年刀客就已几乎完全放弃那三名蔡府武师,而只聚精凝神专心一致,面对此人。

对青年刀客而言,那三个武师只是爪牙,而眼前这个看似滑稽突梯的道人,其实才是鹰犬。

凶残的鹰,翱翔于九天之外,一旦一扑而下,必能一攫而中,一击必杀,决不落空,然后再冲天而去。

猎食的犬,狺狺于山林之中,一旦看中了猎物,必穷追不舍,包围撕噬,不死不休,然后再向主子领功。

爪牙和鹰犬,看似同一回事,其实还是有层次上不同的。如果说,主子是赵佶,那么,鹰犬便是蔡京、蔡卞、曾布、梁师成、童贯这些人,而王黼、朱勔、杨戬、高俅只不过是徽宗的爪牙而已。如果蔡京是他们的主子,那么,门客强浚明、强渊明,便是他的爪牙;叶梦得、邓洵武这些地方、朝廷命官,则是他的鹰犬。

同理,林清粥、高兴远、何问奇这些人,只能算是蔡卞的爪牙,而这披发戴花穿耳挖垢的似道似僧似头陀,看来,身份功力,都绝对称得上是蔡卞的鹰犬,甚至是朋比为奸、互为奥援的战友。

披发戴花的道士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拍掌?”

戴狰狞面具的青年摇头。

他的刀尖指地。

铁手却真的掏出金创药,去为高兴远、何问奇、林清粥的伤口敷药。

无情却仍端坐月下,微风拂衣,轻如羡衣,似有若无,看去更是伶仃可怜,却不知他虽人在,但神在否?心在否?情在否?

披发戴花的道士道:“我是为你的刀法鼓掌。”

戴狰狞傩神面具的青年只说了一个字:

“谢。”

披发戴花的道士忽尔啐了一口唾液。

就啐在英悍青年脚边。

青年刀客虽戴着恐怖面具,但英悍之风,早已感染众人,震慑全场。

他只冷冷地站在月下,刀尖搁在地上,一对眼寒火似的盯住披发戴花的道人。

道人诡笑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

青年没有问。

甚至没有说话。

朱月明却代问了:“为什么?”

道人道:“我唾弃他。”

朱月明问:“你刚才不是拍掌为他喝彩吗?怎么转头又唾弃他了?”

戴花道人说:“我只是对他的刀法喝彩,却唾弃他的为人。”

朱月明笑起了眯眯眼:“你跟他相熟么”

披发道人道:“不熟。”

朱月明笑起了仰月唇:“你与他相知么?”

诡异道人轻蔑的说:“他?还不配。”

朱月明夸张的“哦”了一声,剔起一道淡如绒毛的短截眉,嘴型成一个○字:“哦?你跟他不熟,又怎么知道他不配与你相知?”

手拿银针的道人却道:“我与他不熟,但我却知道他是诸葛小花手下的走狗。”

朱月明咔咔的笑了出来:“他是诸葛先生的义子,当然会走,不过不是狗。”

像是头陀的道士怫然道:“不,他是走狗。我太了解诸葛了。他为官是奸中之奸,佞中之佞!”

朱月明又眯起了眼。他的眼,平时本来就不太容易找得着瞳睛,这一旦笑起来,一眯,可连眼眶也找不着了。

“哦?我倒不了解诸葛。听说满朝文武,江湖武林,都没几个能了解这个人,你倒说来听听,让我茅塞顿开。”

像是僧人的怪道人恚然说:“诸葛这个人,立场不分明。他明明一向都是同情元佑党人,但又不公然反对蔡相爷将这些意图改革的谏官,全都给判刑发配贬谪,摆明是和稀泥,墙头草,见死不救,毫无原则,跟这种人做事,怎不教人鄙视!这种人真奸到家了!”

朱月明恍然道:“奸,奸,奸!果然是奸!要不是他够奸,阴奉阳违,保住了较为忠耿清正之士如韩忠彦、苏辙、安焘这些人,让他们就算遭贬,也流放到比较受教化的地方去,若跟任伯雨、陈瓘、陈次升、龚夬、邹浩等人一道,贬谪到照州、廉州、象州、昌化军这些地方,都是些蛮荒瘴疠之乡,则早就非死不可了。为国家保住精英,为朝廷保存忠良,也顺势保住自己的俸禄人头,这个人呀,实在奸,实太奸,可惜还不够奸,应该再奸一点!你说的对。诸葛还有什么大奸大佞的恶行?”

这次到林十三真人把话接了下去:“他?野心可大着呢!一只脚踏在朝廷上,近得了天子皇帝,却有话不直谏;一脚陷在绿林中,拢络了亡命之徒,却自拥实力不移交军中编管,哼,嘿,他可有野心企图,抓权抓得狠!抓得准得很!以为他清正不阿,高风亮节,哼,却只能骗骗小孩子!”

朱月明又恍然悟道:“对,对,对!你说的对!他狼子野心!他野心勃勃!要不是他有一干武林人物支持,他手底下有几分功夫,方今圣上在未登基前受排挤嫉妒,初登位时锐意革新,三次遭刺客行弑,还有两次叛变,有的为人所知,有的只在宫里流传,不是诸葛及时出手,恐怕早已改朝换代了。若这种人不肯出仕,只隐居于青山绿林,却不知还有谁人可以对当朝奸佞,能稍加制肘,可以斗智斗力了!你说的对极了,他有野心,再野下去,可得又变成在野之身了!年青人空怀大志,出来闯荡,立功立业,自然雄心壮志,自然不喜欢遇上这种能进能退,先自保再渡人的老狐狸!他不是只凭一股热血就抛头颅洒热血的活样儿,自然不能让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怕苦的年青人所理解。哈哈,怎么我小朱出道时就没遇上一个这样的贵人!你说的太对了!这样外表慈和但内里野火狂燃的长辈师父,却怎地没让我小朱遇上一个!”

对这种似是而非的附和,那道士也心里有气,但又发作不得。“诸葛还说一套,做一套。他使的是阴奉阳违的诈术!他贪图逸乐,贪恋富贵!你看,他住进了皇宫禁苑,便是武林豪杰,清廉之士,不也一样任由各路贪官搞花石纲,索贿欺政、渔利肥私、当国唯敛,他一样舞智升官,华厦美宅,享用富贵,明哲保身,不敢跟权臣硬拼!他既无力挽狂澜,也不曾中流砥柱,甚至没有以死谏阻!却还攒了个忠臣廉吏之名堂!嘿,那是他的狡诈!”

朱月明拍大腿哈哈笑着赞同:“是呀!是呀!他真够诈的!比司马懿还能奸诈,比勾践还狡诈!我看他还应该更诈一些,要不然,住宅还不够少保府华丽,不及太保府堂皇,更远不及相府体面辉煌!我看他应该更诈得彻底一些,不要奉饷,不要俸禄,干脆自己去跟元佑奸党混在一起,给贬谪放逐,拷死狱中,饿死途中,这才能搏得万世功名、清廉百世!不然,就跟蔡相、蔡少保、梁师成比奢斗靡,来个明贪暗吞,以权谋私,卖官鬻爵,争个谁高谁下,岂不更好?这才是够诈呢!诸葛诸葛,这点还差上一点!”

现在可谁也看得出来,朱月明是嘴里附和,明是搅和了。

涂口红的道士脸色一沉:“再说,这几个人年纪轻轻,就当诸葛走狗,忒也没有出息!”

这回连铁手也沉不住气,道:“难道,我们跟蔡京、梁师成、蔡卞、童贯、蔡攸、李彦这些人就叫有出息了?”

花道人怪笑一声,血盆似的嘴巴噏动着:“还是诸葛太坏!不上道,跟从蔡京他们,至少,出路可是好多了!只要把心一狠,跟这些当权的好好干,好好说话,就准能锦衣玉食,荣华不尽,富贵无边。诸葛?忠不够忠,奸不及奸,不上不下,不三不四,非穷非富,跟他的,只奔波劳碌,忙破案、侦察,平叛乱反贼,连他自己在内,镇日忧心怔忡,哪有一天好过?就连你们,他也一再给你们出难题,要试炼你们,要考验你们的忠诚、能力,你们营营役役,又所为何事?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诸葛就坏在忙忙碌碌去训练你们,你们又辛辛苦苦的去办事破案,但到头来换得个两袖清风,真是悲哀!就你们死心塌地,一味跟从效命,在我看来,只是遇人不淑,拜师不当,投错了门,无比的笨!”

“是啊,是啊!”朱月明又点头点脑的同意:“人家当蔡府梁府的门客、门生,可享尽荣华富贵,只要附和谄媚,就有福可享,有权可分,你们三人,一个养子两个徒弟,就没这福份,可真是笑煞人的笨!诸葛利用你们,坐大他的权力,也真是羡煞人的坏!他不应该叫诸葛小花,该叫诸葛大坏!”

只听一人平和的道:“如果世叔不让我们有面对强敌的机会,我们又如何自强自立?如果世叔只让我们享受短暂的荣华富贵,我们又怎能为天下黎民争取长远的利益?如果世叔不让我们自行面对挑战,克服逆境,那么,我们年轻的时候只会依附在他保护和庇护下,几时才能有特立独行,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择善固执、直道而行的决心?”

说话的是铁手,他整个人坚定如磐,说话则温和明静:“他若不常常试炼我们,又怎知道我们是不是另一个曾布、蔡京?要知道韩忠彦培植出曾布,曾布却反了他,为虐朝政。曾布又栽培了蔡京,蔡京却在要害关头出卖了他,权霸天下。我甘心追随他,接受他的磨炼与试验。要不然,我们也不能确定是否因威武、利益、诱惑而动摇。苦,不要紧,只要能做出像样的事,我们就熬。险,不打紧,只要是在干正义的事,我们能拼。穷,不如何,只要能保住气概,那比富而不仁过得好。功,不稀罕,只要能把持良知,那比诿过饰非强。”

他笑笑又说,“我只嫌世叔太慈悲,把我磨得不够利、不够勒、不够辣、不够折腾!”

第二章 恨出道太早

说话的人是铁手。

铁手这回子,已替“皓首狮王”高兴远敷好了额上的伤,止了血。

他也想跟林清粥止血,但林清粥只要了一点药,自己敷在足踝上,因为不太会使用“洛逝川”,药一遇血便凝结,但敷上去却先痛后凉,他还是用得小心翼翼的,所以血也止得比较慢。

何问奇则一开始就拒绝铁手的药。

他不相信敌人。

他从不相信敌人会来帮他。

要敌人相助,形同送自己入虎口他只相信这个。

可是,他用了随身携带的三种药,血,仍是不止,他这才恐慌起来。

却见铁手依然微笑在他身前。

并且递上了药。

他再张望一下,连“清高上人”林清粥的血都不再流了,而高兴远正向他点头。

他还能怎样?

他只有接受。

铁手的药。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很珍贵的药,还很有来历,而且铁手所存也不多:

洛逝川

朱月明哈哈笑道:“说的好,说的好!这叫自讨苦吃!有志气的,但大都不长命,提心吊胆,进退两难,既有福不能享,也朝不保夕!”

忽尔,那持锈刀的青年冷笑说了一句:“当一个没长志气的贼子,就能活得命长一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