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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的话并不算多。

必要说时他也能口若悬河。

但他向来听得多、问得多,没有必要,便不多说,所以人人都喜欢跟铁手交谈。

因为谈话贵在相契,不在争辩。

俟到了山上崖顶,铁手才顿悟“倒冲瀑”之由来。

原来,在瀑布源头看下去,水流争道,顿失所倚,千帘挂断,激冲而下,一越十数丈,到了第二层突岩时,水花激溅,有的反射了上来,造成第二层瀑与第一、三层间一层水雾,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处又陡冲了上来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顶那么高,在月华照射之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诡丽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灿烂的彩虹,铁手是见得多了,今回却是第一次得观月华也可映出彩虹来,只不过这彩虹比日间黄昏的彩虹清奇诡异得多了,也更幻丽无端,不禁更衷心感叹这妙造自然,美不胜收。

梁癫不看瀑。

他没兴趣。

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然后说:

“那小子,不敢来了,”

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

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

梁养养生怕她爹爹毁了山景,所以跟铁手、梁癫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则和蔡狂一道上山。

而今,山上不见蔡狂。

只见飞瀑和月。

梁癫嘿嘿笑道:

“那小子终于还是怕了……”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黑里上突扔落了一物,劲急无比。

梁癫一掣腕,接住了来物。

原来是一块黑岩。

石仍湿濡。

——这显然是第二层瀑布旁的石块。

石块上刻了几个字:

“咱嘛呢叭咪眸”

左边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笔。

梁癫接石在手,冷哼一声,怒叱:“既来了,鬼鬼祟祟躲着作甚!”

只听一人吼道:“我来也。”

这正是蔡狂沙嘎的语音。

语音自第二层瀑传来。

原来他才上得第二层瀑布,但在此万流奔坠、击石溅花的巨响中,仍能听到第一层瀑崖顶梁癫奚落的话语,并一扬手便把刻石听声辨位准确的扔向梁癫,这份耳力和手劲,当真是非同小可。

这时,铁手忽听一人冷哼道:

“怎么杜会主没有一道上来?”

铁手一回头,就瞥见屋顶上、金牛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汉子,双眼精光炯炯,像一只蝙蝠般倒挂在那儿,正往瀑布下层凝望。

我去也

梁癫怒喝:“滚下来!”

那汉子道:“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摇地动,只不过为了拖间破房子上来,还敢嚣张取闹!”

梁癫嘿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有眼不识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龛佛殿,怎容你亵渎!?快滚下来!”

那汉子冷然道:“你不用‘滚’了,而用‘请’字,我早就下来了。好好一座房子,平平凡凡一间屋子,你偏要说得这般玄,还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烦?造作!”

梁癫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谁!?青花会竟有你这种目不识丁、目无尊长的小喽罗!”

一面说,一面往上看。

他的双眼金光大盛。

梁养养忙不迭的说:“不,爹爹,他是‘大相公’李国花李兄,是自己人。他不是隶属于‘青花会’的,只是‘燕盟’凤姑请动他大驾,前来护守这要塞,爹莫要得罪高人。”

遂向倒挂在屋顶上的艳丽汉子盈盈的道:“他是我爹爹,也是赶来助拳的,却撞上狂僧,两人一定要比斗,我怕他们在七分半楼前交手,会影响大局,所以要他们来此地交战,已央得杜会主允可。因不欲他们沿路起冲突,所以分别上山。会主跟狂僧一道,我则送我爹来。李大相公,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相就一下吧,我爹当这房子是宝,你反正看不在眼里,就别碰它好了。”

李国花听罢,整个人就掉落了下来。

眼看他这样直挺挺的掉落,必碰得个脸青鼻肿,搞不好还会滚下山崖,却见他嗖的一声,已挂在一株自崖边突长上来的树桠上,倒是真像一只蝙蝠。

他穿黑色劲装,身披黑色大毡,内里滚镶着腥红的缎锦,但眉浓目艳,眼色很厉,左额一颗痣,比美人痣还妖媚;世上所有的蝙蝠和蝙蝠精,才没那么妖艳;世上所有的汉子,也没有他那么俏煞。

只听他道:“原来是‘疯圣’梁癫,这倒是失敬了。既然会主夫人这样说了,我不招惹他便是,我刚才已收到劲鸽传讯,说会主和客人会上此地来,却不知是何贵客,原来是鼎鼎大名,梁癫蔡狂!”

他的语音很轻,很清,只要他把话说得再脆上一些,绝对跟女人说话(而且还是十分清脆的女音),没什么两样。

铁手却马上听出:

这人受伤不久。

——而且内伤未愈!

(他是怎么受伤的?)

他从对方的内伤里竟“听”出了一些熟悉来。

这时曙色渐亮,月未消隐,苍穹上出现了日月交替的奇景。

换作平时,梁癫早要跟李国花过不去,但他现在要聚精会神,集中全力,先对付蔡狂再说。

他已欠下蔡狂一诺。

他已不能败。

——为了“南天门”,他更不能败。

——为了日后昌大传播自己的教派法力,万万万不能败!

一个本来自自由由的人,往往就因为信仰信念、亲戚亲友、名誉地位、权力面子……种种枷锁,以致要做这样做那样,不能做这样做那样,好好的一个人,成了各种虚识幻象里的奴隶。

人人都被这幻名虚位所羁靡,就像梁癫身上所背的房子那样,推不开,甩不掉。

许是因为这样,梁癫干脆把它掮在背上,不甩开。

仿佛正如梁癫不摔掉那口房子一般,蔡狂居然迟迟不肯上来。

梁癫发现他竟在第二层断岩瀑布观水花,意态悠闲,而且还正在岩上凿刻起经文来。

至于杜怒福与青花四怒等,则仍在第三层瀑潭处。

梁癫可沉不住气了。

他向下吼:“狂王八,你不敢上来!?”

蔡狂好暇以整,悠悠闲闲的道:“癫老鬼,你不敢下来!?”

梁癫咆哮:“我们约好好在倒冲瀑一战,你不敢来,便算输了一仗!”

蔡狂裂嘴笑:“我们约好在倒冲瀑决战,可没说好是那一层,这儿不也是倒冲瀑么?是你不敢下来,认输便罢!”

梁癫怒叱:“我不敢下来?我不敢下来!好,我就下来。”

蔡狂仰天大笑:“你下来,可先想清楚哦,咱们已到了倒冲瀑,我随时都可以出手,你随时都会败于我手嘎。”

梁癫直着嗓子像他喊天问般的(不过天问时是仰首问天,现在是探首呼瀑)大喊:“你才要当心呢,我就下来,你随时要丧在我手里!”

瀑布千流迸湍,万众竞奔,流辉电射,急漩狂涌,冲激石上,打在岩上,声响何其之大,可是完全掩不住狂憎疯圣的对话。

梁癫心知即将一战,兴奋得目中金光滟然大盛。他向女儿点一点头,道:“我要下去了。且看你爹如何大展神威吧。”

梁养养急道:“爹,蔡狂他是激你下去。”

梁癫豪笑道:“爹作战数十年,大小战百千次,还会不晓得么?他若上来,我居高临下,若动手,他准吃亏,若我这样下去,他动手,我吃蹩。”

梁养养心切的说:“那您还要下去?”

梁癫做然道:“我岂是这般下去!我既要败他,就得施展神技,让他折服得没二话说!”

说罢,居然仍背起他那所大房子,向养养、铁手、大相公唱了一个喏:

“我去也。”

竟然往瀑布泻落处直跃了下去。

他竟不是“走”下去的。

他完全不按“正路。”

他是“跳”下去的。

——谁都可以想像:这么高的断崖,一个人连同一所房子(还有房子上的牛,所造成的冲力!)